黄西蒙:凤兮凤兮(短篇小说)
文/黄西蒙
一
大魏景元四年八月,朝堂上弥散着一股焦虑的气息。三年前司马昭弑君的阴影还未散去,为了转移国人目光,凝聚人心,司马昭便想到征伐蜀汉的策略。还不到四十岁的钟会,被任命为统帅,分管邓艾和诸葛绪两路大军,三路大军将近20万将士,浩浩荡荡地向蜀地杀来。
伐蜀大军顺利来到汉中,但面前的崇山峻岭,完全阻挡了钟会的步伐。邓艾深知自己出身贫寒,年事已高,此战必须建功立业,才能对得起几十年来的浴血奋战。但钟会出身官宦世家,自视甚高,别说邓艾,就是世家大族,也没几人让他入眼。
这日,邓艾前来献计,想率一支精锐通过阴平小道,直插蜀汉腹地,趁其不备,攻灭蜀汉。钟会听闻此言,竟大声笑道:“邓将军此番伐蜀,要走阴平小道,山高路险,常有野兽出没,怕是有去无回。若小道不通,我看你倒不必强攻,不妨随我主力从剑阁一同南下,将来平定川蜀,我向晋公请功之时,也会顺道提及将军……”话音未落,钟会身旁的几个亲兵,就毫无掩饰地大笑起来,钟会也顺势狂笑,眼中尽是轻蔑之态。
邓艾见状,怒不可遏,但钟会毕竟是上司,他也不敢公然对抗,真是又气又急:“你……你竟小看我,邓艾……艾自幼熟读兵法,行军打仗……打仗,无需指点……”钟会见他口吃愈发严重了,便模仿着他的语气,斜着眼说:“艾……艾这到底是几个艾?”邓艾拼命压住内心的火气,低声道:“凤兮……凤兮,犹是一凤”。
此刻,邓艾心中暗道:“好你个钟会,晋公调侃我的话,你也敢拿来用?你狂什么,年纪轻轻,就出言不逊,将来必引祸患……”钟会似乎根本没看到邓艾的怨气,也不相信有人敢不服他,便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几名将领在原地面面相觑。
次日清晨,邓艾清点本部人马,共三万精锐,带上充足的粮草军械,直奔阴平小道而去。这是通向成都的冷门路线,人迹罕至,很多地方还是千里无人区。邓艾一行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在崎岖的山路上,稍有闪失,就会坠入万丈悬崖,还得留下脚下,若被毒蛇怪虫咬伤,轻则病倒,重则身亡。走了二十日,仍不见出口,邓艾大军只能在崇山峻岭中,沿着汉武帝时开辟的古道,向南艰难跋涉。
好在路上并无敌军,只有几个空荡荡的营寨。据说这还是诸葛孔明在世时安置的营盘,但近年姜维连年北伐,兵源不够,蜀主刘禅不想让姜维浪费越来越少的有生力量,便把这些营盘都撤了,只留下几十年前的寨子。邓艾不禁慨叹,若在此设有伏兵,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又过了十几天,邓艾一行人仅剩两千人,其他人不是死在路上,就是半路逃跑,甚至连几个偏将也抱怨起来,路途如此艰险遥远,不知哪天就会死于非命。只有邓艾深知,这是建立奇功的最佳时机,不仅钟会不愿冒险走阴平小道,就是晋公恐怕也未曾想过,靠这支奇兵能灭蜀。
邓艾一边攀爬着峭壁,一边揣摩着灭蜀计划,不料前方士兵喧哗的声音突然落入耳中。原来,前方已经无路可走,只有一座千仞之高的断崖。邓艾走近一看,地上有块巨石,刻着“摩天岭”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段小字:“二火初兴,有人越此。二士争衡,不久自死。”
邓艾俯下身子,盯着这块石头看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身后的儿子邓忠赶忙提醒他:“父亲,军中将士多有不安,若再不决断,恐有哗变。”邓艾缓缓抬起头,长叹一声,无奈地说:“这皆为天意,我等……我等艰辛跋涉至此,却有天险断崖,进无可进,退无可退……邓艾……艾誓言若不灭蜀,则无颜回见晋公……”
“晋公并未下令灭掉蜀国,只让我等配合钟会将军,阻挡姜维北上之路。”邓忠边说,边用手指向视线的尽头:“孩儿亦知,过了摩天岭,就是江油,蜀国门户洞开,若就此放弃,实在可惜!可前面已无道路,这可如何是好?”
邓艾深思片刻,突然剑眉一挺,站起身来,集合众将,下了军令:“全军……全军先将兵器扔下山,再把粮草物资都扔下去,全体轻装下山,有绳索……绳索者,挂着山石林木,缓缓下山,无绳索者,裹上毛毡……毛毡,随我一同,自前方高崖滚下山……”
听闻此言,众将皆面面相觑。护军田续低声抱怨:“前途无望,我等若不返回,恐皆死于此……”听到田续这样说,军中也有不少人发起牢骚。邓艾突然挥起长剑,直指田续:“不听我令者,杀无赦!”田续浑身颤抖,跪倒在地:“将军神威,我等不敢不从……”
邓艾不再理会田续,他大喝一声,高举利剑:“各位将士,我等翻山越岭,历尽……历尽艰辛,若此时半途而废,不仅未有寸功,恐将受人嘲笑。邓艾……艾出身寒苦,全凭热血拼杀,从未言败,方有今日晋公之信赖,众将之信服。邓艾……艾深知,众将士与蜀兵多有世仇,数十年来,蜀兵频频侵扰我境,他们手上,皆有我等父兄亲族之鲜血,此仇不报……不报,誓不为人!如今天降大任,只要众将士同心协力,必然攻灭蜀国,屠尽仇人……成都繁华,世人皆知,我等攻下成都,尽享……锦衣……锦衣玉食,一同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之战,即在眼前。”
邓艾说罢,便裹上毛毡,从崖边一跃而下:“我去也!”见邓艾如此英勇,又许下了灭蜀后的嘉奖承诺,众将士便依照军令,鱼贯而下。只是此崖十分凶险,因绳索松动而坠落者不计其数,身裹毛毡而下山者,死者十有七八。
邓艾在摩天岭下清点人数,仅剩两千将士,但此刻士气正盛,人人皆龙精虎猛,眼睛睁得浑圆,握紧刀剑,只想与蜀兵一决雌雄。邓艾见状,便又做了一番鼓舞士气的演讲,尽管他还是改不了口吃的毛病,但此刻已经无人在意这些,众人皆知,邓艾已经创造空前的行军纪录,能通过无比凶险的阴平小道,已是超凡的奇迹。
二
走出阴平小道,便是蜀汉门户江油。邓艾早知江油守将马邈,并非善战之人,此刻大兵压境,更是无所畏惧。
“马邈鼠辈,快快出城受死!”邓艾鼓动全军将士在城下叫阵。马邈虽是江油守将,却毫无防备,正在家中酣睡,等他突然被卫兵叫醒,才知邓艾已率魏军兵临城下。马邈赶忙穿上铠甲,拿起长枪,无比慌张:“怎么会这样?邓艾不是跟钟会在汉中吗?姜维将军呢?他为什么不来抵挡?”他战战兢兢地登上城楼,跟城下的邓艾四目相对。
邓艾深知,对付此人,还需软硬兼施。他手持长剑,大声吼道:“马邈将军,我大魏一统天下,已是大势……大势所趋。我主晋公,雄才大略,我军将士,兵锋正盛,将军……将军再看如今蜀国,主昏臣庸,不堪一击。将军……将军何不弃暗投明,若归降我大魏,必将封官进爵,青史留名!”
马邈果然被激起怒火,厉声喝道:“邓艾小儿,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清,你已是半截入土,如今不在家含饴弄孙,反来骚扰我国,真不知天高地厚!待我出城,拿你性命!”
不过一刻钟,马邈率部两千人,自江油城门而出,直谱邓艾军阵。虽然邓艾此刻也只有两千人马,但都是历尽淘洗的绝对精锐,战斗力极其强悍,人人皆紧握兵器,毫无惧色。
邓艾一声令下,向后方高地奔去,实为佯装后撤,等马邈懈怠轻敌后,两千精锐突然调转马头,杀向敌军。马邈才知中计,大呼不妙,却为时已晚。邓艾快马赶上,一枪刺中马邈坐骑,邓忠赶来,正要挥刀斩杀,不料马邈身旁亲兵猛扑过来,被邓忠斩成两截。马邈已经吓破了胆,倒在地上,闭上眼睛,一脸痛苦地说:“勿杀我!将军,我愿降!我愿降!”
邓艾见马邈不再抵抗,便大声吼道:“好在你识天数,快令……快令你军将士,停止拼杀,快迎接我军进城……进城!”马邈连声称是,只好照做。主将投降,全军自然再无战斗意志,马邈打开江油城门,邓艾高举马鞭,一声令下,大军杀入城内。
邓艾虽顺利进城,却无法安心,在军帐之中,他命全军将士在江油只休整一日。邓忠十分不解,颇有怨言:“父亲,我军将士已十分疲惫,若休整一日,恐让人寒心。连日来,军中多有怨言,既然如今江油已克,为何不能多修整几日?”
“我军远征至此,早已疲惫不堪,邓艾……艾……岂能不知?”邓艾怒道:“只是战场形势变幻莫测,马邈投降,实属我军侥幸……侥幸,若这厮拼死抵抗,坚守待援,我等岂可速胜?稍有不慎,恐全军覆没!我军兵锋所指,并非江油,而是成都。若姜维……姜维援军来战,或蜀主负隅顽抗,我等将前功尽弃!
“可是,父亲,军中多有怨言,自偷渡阴平以来,我军尚未停歇一步,一同出征者,十之六七,皆命丧途中。若不嘉奖安抚众将士,恐怕军中哗变……”邓忠无奈地说,却不敢正眼看邓艾。
“哗变……哗变,你说了多次,到底在怕什么?”邓艾一脸不屑:“我军即将立下绝世奇功,此时……此时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成都即在眼前……邓忠、师纂二位将军听令!我命你二人率本部精锐一千人,马邈降卒两千人,江油城中军马三千人,共计六千人,即可进攻……进攻涪城!邓艾……艾在江油继续招募士兵,三日后前往涪城,与尔等汇合。”邓忠、师纂虽有不悦,却只好听令,正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魏军若不前进,也难有归途了。
三
没过几日,邓艾就在江油听到先头部队大捷的消息。原来,武侯之子诸葛瞻领军来战,却被邓忠、师纂击败,只好退守绵竹。蜀主刘禅听闻邓艾大军将至,又派张飞之孙张遵、黄权之子黄崇支援诸葛瞻。邓艾见刘禅竟敢强力抵抗,便知此战必须尽快结束,否则姜维援兵来到,形势将对自己十分不利。
邓艾在绵竹城外的密林中,与邓忠、师纂汇合。邓艾清点人数,军中尚有七八千人,但多数兵马都是蜀汉降兵,还有一些临时招募的士兵,自己从魏国带来的将士,也就一千人。邓艾突然心生妙计,便令降兵为攻城前锋,其余将士在后方支援。
邓艾一行人策马扬鞭,很快便来到绵竹城下。他看到诸葛瞻、诸葛尚父子站在城楼上,又看到张尊、黄崇的旗帜,不禁心中慨叹:“想我邓艾……艾出身寒苦,无父辈荫庇,全凭个人拼杀,才有今日。蜀中将领,却是名门勋贵之后,可这又如何?两军交战,胜者为王,邓艾……艾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在此一举!”
邓艾抽出利剑,直指城上蜀军:“尔等听着,吾乃大魏征西将军邓艾……艾,蜀中土地,已被我军占领大半。如今,邓艾……艾持有晋公所赐宝剑,晋公有令,尔等若愿投降我大魏,皆可赏金赏银……”
不料,邓艾话音未落,诸葛瞻就大声喝道:“匹夫住口!世人皆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尔等冒犯天威,进犯我境,罪不容诛!世人亦皆知,司马昭谋害皇帝,大逆不道,必遭天谴!”
邓艾听闻此言,竟哈哈大笑:“邓艾……艾原以为武侯之子,能有什么高见,不想也是一番迂腐之见!世人皆知……皆知,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汉室衰微,天下……天下分崩,早已是世人公论。如今我晋公匡扶社稷,安抚民心,这才是大仁大义!”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诸葛瞻一脸轻蔑地说:“尔等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举不义之兵,必有来无回!”说罢,诸葛瞻命左右搭弓射箭,直射邓艾大军。邓艾见状,便不再多言,大吼一声:“攻城!违令者斩!”前锋部队立刻向前冲去,有攀登云梯者,有冲车撞门者,绵竹城下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只过了半个时辰,绵竹守城的士兵就顶不住了,邓艾军中也折损大半,但阵亡的多为攻城的先锋部队,马邈的降兵几乎全折在这里。邓艾见以蜀人攻蜀人的计谋成功,更加志得意满,便挥动手中利剑,大声命令全军:“诸位将士,我军……我军胜利在望!蜀军已无抵抗意志,全军随我杀进城去!”
正巧,此时冲车猛地撞开了城门,守城兵卒溃不成军,绵竹城已经洞开。邓忠、师纂见状,也大为振奋,赶忙命令本部兵马,踏着前方兵卒的尸首,轰隆隆地冲入绵竹城。诸葛瞻赶忙指挥诸葛尚御敌,张尊、黄崇也与魏军拼杀在一起。不过一个时辰,邓艾便攻占全城,绵竹守军全部阵亡。
邓艾命人快马加急,告知蜀主刘禅,魏军即将兵临成都,还望蜀主早日归降,以免殃及百姓。没过七日,邓艾就收到了回信。原来,刘禅听说绵竹城破,诸葛瞻、诸葛尚、张尊、黄崇等将皆已殉国,已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光禄大夫谯周劝说刘禅投降魏国,权衡利弊之后,刘禅只好决定投降。
接管成都后,邓艾拜刘禅为车骑将军,师纂领益州刺史,个别亲信也有封赏,但麾下多数将士并未得到赏赐。反而是蜀汉旧臣,都被邓艾保护起来。邓艾下令,绝不准魏军侵扰蜀中百姓,更不能伤害蜀中群臣及其家人。邓忠见状,便再次提醒邓艾,众将士多有怨气,劳师远征不说,有太多跟蜀汉有家仇国恨之人,都渴盼能屠尽敌人,以泄怒气。还有人建议效仿当年司马懿远征辽东,斩杀公孙渊后,还大筑京观的往事,但邓艾却不以为意,只说“违令者斩”,邓忠苦劝无果,只好作罢。
四
刘禅还未亲眼看到邓艾的大军,就递上降书,这不仅让邓艾大喜过望,也超出了钟会的预期。钟此前已经听说,邓艾成功偷渡阴平,还轻松攻占江油、涪城。但他绝不相信,绵竹和成都可以被轻松攻下,尤其是成都,据说还有十万兵马未动。
钟会想起邓艾那副沾沾自喜的模样,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让旁人看得好生尴尬。钟会沉默良久,才抖动着声音说:“邓艾老儿,对本将军不恭不敬,如今侥幸取胜,必更轻视我等。”
站在一旁的监军卫瓘眯着眼睛,阴阴地说:“将军不必忧虑,邓艾孤军深入蜀地,虽能险胜,却不能抢功。邓艾毕竟是将军下属,如何赏罚,还不是全凭将军定夺?况且邓艾狂妄,未必能有好下场。”
钟会突然狡黠一笑:“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卫监军了,你替我去成都,先看看邓艾到底要做什么,若有什么非分举动,速速报来,我也会尽快率军前往成都。” 卫瓘愣了一下,却也不再吭声,便装成一副欣然听令的模样,表示自己很快便动身前往成都,边说边离开了。
见卫瓘已走,站在一旁的护军胡烈一脸疑惑地说:“将军,卫瓘只是监军,兵力太少,若贸然去见邓艾,恐怕凶多吉少……”
钟会哈哈大笑:“胡将军,你这还看不透吗?想我英雄之辈,统领三军,还看不到这点?你跟随我多年,我也不必瞒你,卫瓘名为监军,实为晋公派来监视我等,若能借邓艾之手斩杀卫瓘,既能除掉此人,又能坐实邓艾谋逆之罪,岂不一举两得?”
胡烈没想到钟会如此心狠手辣,竟有在军中借刀杀人的念头,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但他还是低头连连称是,生怕钟会看出他心中的杂念。
胡烈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有亲兵来报,在路上截获一封邓艾发往洛阳的书信。钟会大喜过望,赶忙拆开信件,只见邓艾洋洋洒洒几千言,慷慨激昂地讲述了自己灭蜀的经过。虽说邓艾言辞有炫耀之态,却未有僭越之语,对晋公司马昭十分尊敬。
钟会心中直犯嘀咕:“邓艾你到底要做什么?还敢拜刘禅为车骑将军,难道你要当皇帝吗?再说了,即便如此,这些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下令吗?”
钟会那颗乌黑的眼珠,在惨白色的巩膜上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之后,便想出一条诡计。立刻决定给远在洛阳的晋公司马昭,写一封密信,直言邓艾在蜀中的僭越行为,已有谋逆倾向,不得不防。他擅长书法,虽然瞧不上邓艾的书法,却能临摹其字迹,学个八九不离十,也不在话下。没过多时,钟会就写出一封趾高气扬的书信,还特别写下“刘禅小儿,我当取而代之”这样的话,明显有悖逆之心。亲兵看后,尽皆叹服,钟会笔力之强,确实不同凡响。
五日之后,钟会听到卫瓘已经擒获邓艾的消息。钟会又惊又喜,因邓艾父子被捕而狂喜,也因卫瓘全身而退而惊叹。他又听闻原本驻军在剑阁的姜维,在回援成都的路上,就受到了刘禅发来的诏书,命令姜维全军就地向邓艾投降。姜维年长钟会二十多岁,钟会早就听闻姜伯约的大名,早想拜识,不料姜维如今要向邓艾投降。钟会又想到邓艾灭蜀之功已经威震三军,自己这统帅却未夺此大功,嫉妒之心便瞬间裹挟全身,怨气横生,愤懑不已。
五
钟会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成都。在卫瓘的军营里,钟会终于见到了邓艾,如今的邓艾不再有往日的神采,一副沉重的木枷,紧紧地锁在脖子上。
“邓将军,别来无恙啊!”钟会故作一脸谄媚地迎上来。
“钟将军……将军,邓艾……艾不知将军已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邓艾低声道。
“今非昔比啦……”钟会阴阳怪气地说:“听说邓将军准备替刘禅当蜀主呢?听说你还给蜀人封官了?”
“邓艾……艾唯恐蜀中降臣降将不服,又想安抚民心,并无他意,还望将军明察。我军进成都后,仍旧法纪严明,绝不允许将士抢掠成都百姓财物,前日还有几个小卒,泄愤打伤蜀人,已被军法处置……”
“说那些小卒干什么?”钟会突然抬高嗓门:“邓艾,你不要强词夺理,转移话题……晋公命我等攻占蜀地,没有命你借机谋逆……左右听令!晋公有密令在此,邓艾、邓忠、师纂趁乱割据川蜀,已有僭越之举,有悖天理,有违人伦,现将此三人押入囚车,发往洛阳,等候发落!邓艾其余部将,一概不论!”
“钟会,你……你,邓艾……艾何罪之有?”邓艾大声叫嚷着,身旁的邓忠、师纂也被钟会的亲兵紧紧按在地上,又是一番五花大绑,三人便动弹不得了。钟会哼了一声,便命亲兵将邓艾、邓忠、师纂押往洛阳。
随后,钟会又下了一道军令:“全军严禁劫掠百姓,侵扰蜀中军民,违令者斩!”护军胡烈见状,赶忙说:“将军,我军劳师远征,多有国仇家恨,我军中有不少人,都说若不能屠尽敌人,都不配为大丈夫。众人之意不可违,还望将军三思!”
“不侵扰蜀人,我等将来才能在蜀地长久。”钟会一脸不屑地说:“邓艾老儿已被我擒获,其兵卒已被我收入帐下,还有哪个敢造次?若不听令,定斩不赦。”
胡烈不再敢吭声,便退到一旁,佯装饮酒。众将见状,也都强颜欢笑。但有一壮汉不服,当即站起身,厉声道:“钟会!你受晋公袒护,我等皆知。但你怎能如此狂妄?且不看我军将士,皆怒火中烧,誓言报仇雪恨。我军将士尚未封赏,亡国之奴,却被封赏,是何道理?”
“原来是牙门将军许仪啊……”钟会懒洋洋地说:“前日行军,我命你为先锋,在前方开路。本将军骑马过桥时,桥梁有洞,结果马失前蹄,本将军险些跌倒……你未立寸功,却有此大罪……来人!将许仪推出大帐——”他顿了顿,接着阴阳怪气地说:“斩首示众。”
众将都跪下劝阻,胡烈不再吭声,倒是不被追究责任的原邓艾帐下的护军田续,大声疾呼:“许仪之父,乃武卫将军许褚,武帝生前多有厚爱,还望钟将军饶恕许仪,令他将功赎罪。”
“田将军,晋公没少给你恩惠吧?你怎么不想想晋公呢?为何只想着武帝?”钟会见他如此不识时务,又觉此人并无威胁,便厉声笑道:“此事不必再议,许仪有损我军威严,其罪当诛,众将当以此为戒——”
话音未落,许仪就怒吼道:“钟会小儿,你狂妄自大,祸乱我军,不得好死……”
钟会怒不可遏,当即抽出腰间宝剑,寒光一闪,便将许仪人头斩下。他高举宝剑,大声喝道:“此乃晋公赐我宝剑,在川蜀之地,谁敢不从,便看许仪下场!”众将只好跪倒在地,不敢作声。
六
钟会躺在温软的床上,一脸慵懒地观赏着蜀舞,耳边传来悠扬的蜀中音乐,渐渐地沉入梦境。他梦见自己头顶皇冠,身披龙袍,但周围却是一片尸山血海,鬼哭狼嚎。钟会从梦中惊醒,立刻握住身旁宝剑,因过度惊愕,刚才几乎晕厥过去。
此刻,亲兵来报,姜维不愿投降邓艾,已率本部人马,来到钟会账外。钟会大喜过望,出门迎接,只见一位身披战甲的英武之将大步走来。
“伯约兄!”钟会笑脸相迎:“久仰久仰!我自小听闻将军事迹,不料今日竟再次相见,幸会幸会!”
“钟将军,维惭愧不已,邓艾那厮命我投降,我绝不愿屈身于邓艾,维平生最仰慕者,乃钟将军。”姜维微微扬起头,坚定地说:“我等愿率部归降,只为辅佐钟将军,如今天下之英雄豪杰,非将军莫属!”
听到姜维一通高调的吹捧,钟会傲娇的心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是乐呵呵地应付着,全然忘却成都的形势。钟会拉着姜维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姜维的脸上泛起一丝迷惑,但片刻之后,钟会便哈哈大笑:“妙哉,妙哉!这世间竟有如此俊美之人,伯约兄神采飞扬,真令人叹服!”
姜维愣了片刻,便立刻明白了,他也顺势大笑:“见笑,见笑!钟将军少年英杰,早已名满天下,更有雄才大略,我等皆服——”
姜维话音未落,就有亲兵来报,朝廷已知钟会攻灭蜀汉之功,现封钟会为司徒,位列三公,待回朝后,另有封赏。众将见状,纷纷向钟会跪拜,口中嘟囔着“恭贺钟司徒……”。姜维也赶忙俯下身子,大声说道:“恭喜钟司徒!未到四十,便已位极人臣,身居三公之列,真乃绝世英杰。恭喜恭喜……”
钟会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笑嘻嘻地说:“加上蜀中降兵,我手中已有三十万精锐,司徒乃虚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姜维见钟会已经毫不自知,便说今晚愿与他痛饮畅谈,不醉不休。钟会连连称是,又让姜维先回营,自己稍后便到。姜维前脚刚走,护军胡烈便迎上来,在钟会耳边低声道:“司徒,姜维乃蜀汉忠臣,怎会轻易投降?恐其中有诈,我等应多加防范。”
钟会脸色一沉,接着说:“胡护军,你真是糊涂!姜维虽有名气,却已走投无路,他不向我投降,莫非要投降邓艾那匹夫?”
胡烈见状,也不再劝了,他长叹一口气,默默地走到一旁。钟会哼了一声,又发起威风来:“我听闻诸位将军帐下,有些士兵蠢蠢欲动,总想着锦衣玉食和美人儿……我再说一遍,凡侵扰蜀汉勋贵者,抢掠成都百姓者,皆以军法处置!”
众将皆呆在现场,不敢吭声。钟会又哼了一声,便迈着步子,扬长而去。
七
正月的成都没有丝毫的喜庆气氛,蜀汉臣民刚刚经受亡国之痛,而魏军上下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在钟会进入成都后的第三天夜里,彻底爆发了。潮水般的魏军士兵像发疯的野兽一样涌入成都的街巷,他们遇宅便闯,逢人便杀,没过多时,复仇的烈焰便在这座城内的各个角落点燃,一时间杀声震天,伏尸遍地。
最早被惊醒的是监军卫瓘。他不像钟会已经搬到刘禅的皇宫边上,他就住在魏军大营里,他的耳边全是砍杀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卫瓘赶忙披上战甲,拔出佩剑,向账外走去。门口守卫的士兵已经不知去处,眼下只有数不尽的刀光剑影。卫瓘心中一惊,终于反应过来:邓艾、钟会一直压抑帐下将士,不料激起军中哗变。他大叫一声“大势去矣!”,便骑上自己的快马,策马扬鞭,奔向城外。
在蜀汉皇族和降臣的临时住所里,只有刘禅的太子刘璿清醒着。自从投降邓艾后,他总担心自己随时会成为案板上的肉,会在不明不白中死掉。他彻夜不敢合眼,总想着无望的前途,以及那逝去的皇族岁月。此刻,他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来取他性命的不是邓艾,甚至也不是钟会。
五六个披着魏军铠甲的士兵冲过来,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刘璿大声喝道:“尔等怎可如此无礼?我乃太子刘璿,邓艾和钟会都命尔等善待我汉室——”
没等刘璿把话说完,两个抢先上来的魏兵,便将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刘璿惨叫一声,便扑倒在地,另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军,手起刀落,顺势将刘璿头颅砍下。他大吼一声:“兄弟们,几十年来深仇雪恨,此刻终于得报,敌人仅在此处,我等尽勠之!”
没过一个时辰,哗变的士兵便冲入钟会帐中。钟会尚未入睡,正与姜维推杯换盏,笑谈天下。两人畅谈兴致正盛,毫无防备。一名眼疾手快的魏兵冲上来,还没等钟会开口,便迎面劈来,一道冷光闪过,钟会便被挥作两半。他又猛地刺向姜维,但被姜维闪开。
姜维抽出腰间佩剑,剑指前方,厉声喝道:“尔等擅杀长官,罪孽深重,还不给我跪下?”
“你们欺人太甚!”杀死钟会的士兵恶狠狠地说:“我等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总算攻入成都。不让我等复仇倒也罢了,却要善待蜀汉宗亲降臣,还给刘禅封什么……骠骑将军……是何道理?”
姜维竟一时语噎,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不由分说,持剑便刺,对方躲闪不及,惨叫一声,便迎面倒下。但很快便有更多哗变的士兵冲进来,任凭姜维左冲右突,无奈敌兵人数众多,最终寡不敌众,被乱兵所杀。
此刻,监军卫瓘、护军胡烈等人,都已不见踪影。哗变的士兵群龙无首,更无约束,便在成都城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仅仅三天三夜,便有数万无辜臣民被杀,蜀汉勋贵后人,多数死于乱兵之中,刘禅的几个儿子和姜维满门惨遭屠戮。
等乱兵散去,成都已被彻底摧毁,街道上全是尸骸烧焦的恶臭。趁乱逃跑的监军卫瓘,直到此时才赶回城内,一群下级军官纷纷迎上来,跪倒在地,说什么属下作乱,无法控制,才酿成眼前大祸。卫瓘知道钟会、姜维皆死,自己已是军中官职最高者,只能暂时统领诸将。
卫瓘颤巍巍地走进军帐,望着周围的断壁残垣,无奈地说:“我等闯下天祸,皆灭门之罪,如今如何是好?”
倒是之前不敢高声言语的护军胡烈,突然大声说道:“钟会居功自傲,企图谋反,还逼迫我等随他而去,我等不从,奋起反击,钟会便死于乱军之中。”
众人听闻此言,皆面面相觑。卫瓘沉默许久,突然狂声大笑:“胡烈将军,成都变乱之来由,就由你来写,如何?想必晋公知晓真相,也不会怪罪我等,法不责众……况且钟会谋反,早有预谋,他虽位列三公,却始终独身一人,并无妻妾,更无子嗣。而我等皆有妻儿在洛阳,怎能与他一同作乱?”
身旁的另一名护军田续,也连连称是,他一脸狡诈地说:“真不愧是卫监军,我等若能保全性命,皆监军之功!”
卫瓘阴冷地笑了笑:“田将军,好事只成了一半,还有一半,归你去做。”见田续一脸不解,卫瓘便接着说:“邓艾、邓忠、师纂正在押往洛阳途中,若晋公见到邓艾等人,知其罪不至死,我等反受其害。田将军前日被邓艾羞辱,如今正是雪耻之机,若不杀之,恐早晚被其所害。”田续点头称是,便立刻离开成都,快马疾驰,向洛阳方向奔去。
不久之后,司马昭便收到卫瓘、胡烈等人寄来的信件,方知成都之乱。随后几日,他又听闻钟会、姜维之死,乃将士哗变所致,他也不信钟会谋反之说。又过几日,邓艾、邓忠、师纂在半路被田续截杀的消息,也传到了司马昭耳边。但此前他已明确邓艾谋反之罪,若再惩罚卫瓘、田续,恐军中再起变数,只好勉强承认现状。司马昭赶忙下令,犒赏全体征伐蜀汉的将士。
成都的初春虽然姗姗来迟,却再无昔日的春意,邓艾、钟会、姜维等人,皆在这冬末的寒意里生命陨灭,还在历史上留下太多遗憾和无解的命题。
2022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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