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钢厂纪事(四十四)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原创 Sean 丨 公众号 人间荒漠


随着韩聪和隋文静在一曲《忧愁河上的金桥》优雅转身,刀尖缓缓停驻在冰面,两人深情相拥那一刻,北京冬奥会在我心中完美落幕。在宣布韩聪和隋文静最终获得金牌的时刻,我也情不自禁地大叫着落泪,这是我这17天来最激动的一刻。
守在电视机前看奥运,成了这个春节、这个冬天最期待的一件事,而在这个据说是防城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这也成为最暖心的一件事。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春节没有回家陪父母和外婆一起过年,也没有休假,每天都顶着寒风奔波在去钢厂上班的路途中,一刻不停。我尽量把此种过程常态化,与内心的困境和解。
奥运会带给我的感动和看电影看书完全不一样,这种感动是全方位的,它非常真实,让你实实在在感到某种奇迹是可以发生的、某些坚持是可以成功的,这样的正能量在别处无法获得。这是我第一次关注冬奥会,比起夏奥会丝毫不逊色。举办奥运会是一个国家最好的国民教育之一。
当我长久地处于一个负能量爆棚的环境里,我急需某种触动让我回血,北京冬奥会恰恰就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到来,在与孤独的漫长抗争中,我发现自己再一次满血复活。
因为热爱,有些运动员坚持了几十年,只为荣光登顶的那一刻。韩聪和隋文静携手十五年,克服无数困难,韩聪说他没有花滑的天赋,身高也是劣势,他和隋文静起初搭档的时候不被任何人看好,可是他们从少年时代就一起为梦想努力,彼此从来没有更换过舞伴。隋文静做腿部手术的时候,韩聪一边等她,一边更加刻苦地训练,去弥补自己的短板,因为他相信隋文静一定会重新站上花滑赛场,他选择等待;当韩聪因伤病需要做手术的时候,隋文静也在他身旁不离不弃,等他归来。十五年来,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互成就,才有了最终在北京圆梦登顶的那一刻。
正如他们的自由滑节目选曲《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的歌词所唱:If you need a friend,I`m sailing right behind,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I will ease your mind.他们成为彼此的倚靠,是彼此生命中最需要的那座桥。他们用行动诠释了友情的伟大,以及人类最真挚最动人的情感。所以在他们顶住巨大压力结束最后一个自由滑动作的时候,能动情落泪相拥,因为有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都是圆满的。
我相信这一刻会成为奥运史上的经典时刻永载史册,也会成为我生命中永远不会忘记的动人瞬间。
虽然北京冬奥会圆满落幕,纵使有无数的不舍,但告别也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2008年的北京夏奥会仍然记忆犹新,国人的自豪感也在那一刻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今的北京冬奥会更像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在这个疫情肆虐、充满危机与变数的时代,它成为一股难得的清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深深地侵入众人的心间。
冬奥会结束,我仍然是该干嘛干嘛去,我仍然在那个充满负能量的环境里不曾离开过,但我知道有些变化已经悄然开始。


大年初一凌晨,我们夜班连废三块钢,这个二月可想而知并不轻松,新的一年没有开一个好头,接下来的一年会怎样,谁都说不准。至于后来老杜和M相继误操作造成的事故,无论造成多不好的影响,也是后话了。
这个春节的寒风就没停过,回南天和雨更不消停,我们每一天都在恶劣的天气里踏上不得不完成的旅程,毫无退路。
一大批刚毕业的大学生陆陆续续到来,他们多是2250新轧线的储备员工,而1780轧线都有谁会去2250,谁也不知道,大家在聊天的时候都说不想去,不愿意去为了筹建做苦力,实际心里如何想,只有本人知道。老杜毫不掩饰他想去2250的迫切,其实也没啥好避讳的,老杜的勤快在1780成为独树一帜的另类,有众人皆懒他独勤的孤傲感,自然不会得到其他人的好感。在这个人人都不想干活的环境中,大家似乎都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啥,每一天都在无聊地议论他人的是非以及这个厂有多么多么不好,再无其他的话题可聊。更不要说大家在一起讨论技术、交流经验,因为多数人都认为自己学到一点东西就牛逼到不行,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什么都会,不需要再学啥了。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也确实不适合进行深层次的学习,压根就没有这个气氛,只能靠自己独自摸索。
我不知道这帮新来的大学生最终有多少人能留下来,钢厂就是这样,不想做了、不高兴不开心、没有其他包袱的人便可以随意地离职寻找下一家,全国各地的私人钢厂,哪里都一样,哪里都能去。甚至还有一些在外面混不下去或者其他原因离职后又再度回来的人。
老孙的回来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据说之前袁主任和李主任多次叫他回来,他并不为所动,在闲了将近一年之后,闲得发慌的他还是回来了,只不过去了袁主任所在的甲班,即使工资不如他离开时那样高,他也还是回来了。
很多时候,岁月虽说短暂,却也最难打发,无事可做的人,如果不是家财万贯,如果不是生无可恋,总归还是需要找点事情做,都说热爱可抵岁月漫长,可是,看看我们身边的人,看看我们自己,有几个人是真正凭自己的一腔热血、凭自己的热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所以才会有“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年轻的时候还有所选择的话,年纪越大越感到对万事万物的无力之感,心性已经被岁月磨到近乎断齿,谈何人生理想,谈何星辰大海。
热爱很平凡,但对自己来说就是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感到困难重重,何来热爱一说。如精轧的小张,那个被所有人夸赞的勤快的小张,每一天劳累地干着精轧大部分的活,从来无怨无悔,可他依然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是刚刚毕业的他感到困惑不已的事。
小张说他闲不住,就跟老杜一样,都是很本分很老实的人,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哪怕有些事情本不需要靠自己一个人全部做完。当然,在这个懒人无数的厂里,越懒的人,素质越差,因为在他的眼里是看不到别人的付出的,他看到的只有自己,想到的也只是自己的工资什么时候涨、今天下班吃点啥、去哪里玩好。
胜民常常说,每个人每天在这里干了什么,上头的领导心里都是很清楚的(是吗?那为什么越懒的人工资反而越高)。不管他们是通过监控看到的,还是某些人的通风报信而获知的,都无所谓,因为大多数人不过是在这里混时间而已。而那些嘴上说工作有多么恶心、天天说想辞职的人,恰恰是最不会离开的人。真正想辞职的,心里对自己有某种规划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来的,他们只会用行动去表明自己的决心。
勤快如小张,常常让我心疼不已,我每天看着他在操作台下干着脏活累活,从没有一丝怨言,以至于精轧其他人久而久之就认为这些是小张应该做的,有啥事都叫他去做,至于轧钢或者学习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说。于是,机会就在日复一日的惯常忙碌中,从小张的身上悄然流失。我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希望他不要什么活都自己去干,应该多花时间用在学习上,毕竟每天上班就这么点时间,把真本事学到手才是最大的资本,但他却拿着最低的没有绩效的工资(据说公司对这帮本科对口大学生有其他的安排所以没有绩效也难涨工资谁懂公司咋想的)干了最多与轧钢和学习无关的杂活。
他对我说,他也想学东西,但没有很多机会上手。我不相信如此用心的他学不会,即使反应速度比不上别人,但勤也能补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真正有天赋的人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需要靠后天的不懈努力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还说,他很难融入精轧其他人聊天的话题之中,各种恶俗的恶趣味话题,以及莫名其妙的吹牛逼。有的人一边吹牛逼一边轧钢,在他自己是做不到的,他需要的是足够的专注以及对系统的关注。他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能学历越高的人经受的教育过程不一样,素质自然也就不一样(这话深得我心,不过在钢厂的环境中,你不能对其他人有高素质的要求)。在他从小所处的学习环境和人群之中,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现在的心性,即使性格内向话不多,但谁又说性格内向的人不能干轧钢?!
小张越来越感到与身边环境的格格不入,他甚至萌生了辞职的想法,这也难怪,他本意是想来此学技术,谁知技术没学多少,活却不少干,关键还费力不讨好,不干活的人反而嫌弃干活的人,由此看来,小张和大富在精轧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
我完全能够理解小张的困惑,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与他的困惑也是一致的。小张说自己在盛隆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想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专注学习的工作环境,他说自己很喜欢干操作,他是因为热爱这个行业才选择大学学习相关专业的。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去到了一个更好的更适合他的地方,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我反而会替他高兴。他还很年轻,还能有所选择,还有漫长岁月在等着他,而我呢,只不过是用更多的沉默去抵抗岁月漫长罢了,我已经成为我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根老油条,干啥啥不行。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能把爱好变成热爱,更别提坚持了。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更多的时候,选择什么都不做,逐渐变成一个我不想看到的人,一个没能成为他人眼中的我的人。
《忧愁河上的金桥》曲终,喝完两袋麦馨咖啡提神,我知道我又该顶着寒风去上夜班了,如此清醒,活得如此明白,却又不明白,该做的事情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瞎折腾。无论是矛盾的、困惑的、失意的,或者激动的、顿悟的、坦然的,这都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