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来
点开了《春来》,结果泪突然止不住地流,敲不下字来,于是只好暂且停下。
这首歌从刚上初中开始便喜欢,非常地喜欢,没有缘由,也并没有太多的故事。它唯一一次有了故事,或者在我和世界之间制造了联结,是羽生结弦的表演滑。我记得他的形容是:“当时一度非常讨厌滑冰,直到滑《春来》,发现——我还是爱它啊。”在这次北京冬奥会的闭幕式表演滑上,也能看到这样的一个他,从登场的那一刻起,脸上含着笑意,不再是亮白的竞赛场,而是漆黑一片之下,将身影交给追光灯。于是,翻飞的衣袖与冰面交相掩映,樱花初绽时的粉色与燕子羽毛般黝黑的光偶尔流溢出神采来。
始终将一个人看作男孩是不应当的,尽管在尚未更事的头脑中,四年还是八年都人生过往的余音,羽生终究是显得如此年轻,今天的他与四年前跳阴阳师的他似乎并无区别。但毕竟应当想到,待到下一次冬奥,恐怕便是另一个时代了。现代人的命运在一个非常单薄的层面上可以通过种种事件划分代际,在成长的年华里经历了羽生的三场奥运的人,或许可算作“一代”,如今大约可以说,一个时代谢幕了。这也是为什么羽生伤怀,场下之人亦然。他的表演带着如此强烈的叙述性,尽管没有丝毫咄咄逼人的风格,但你能看到他就是在演绎自己。即使每个观众距离羽生大约都是几十亿人的距离——我们足够的陌生,但他将所喜欢的一切展现在了肢体间,每一个执拗的选择,都让你确信,“啊我看到了他”。
这个时代的奥运运动员是要将名字鲜明地打在被整个地球凝视的屏幕上,这需要是足够骄傲的,因为通常应该怀有的是这样的心思——“请你们来见证我”。这令人兴奋,因为这个见证就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几分钟后,几十亿陌生的脑海中将留下一个信息,与它绑定的——或是成、或是败,或是光荣、或是萧索。可能顺带的还会出现喋喋骂声,这不好承受——假如运动员认为这场赛事在最根本上不是关乎自己的。羽生有一些不一样。花滑项目最杰出的运动员大约都会激发类似的感受,一种交织的矛盾性让你觉得他或她仿佛不是在竞技。
他是将自己的生命掷入了当下与上亿人共享的时空。他仍然在表达自己——看啊,这是我的冰场,正是此刻,我享受的此刻。因为的确,对于一个已经蝉联两届金牌的人来说,功成身退已然是足够的了,再弥留于冰场之上,对他自己来说,就应该具有其他意义。最大的挑战或许不是体魄与伤病,而是直视自己的内心,逼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若是足够真诚,这颗心一定会把万千情绪展露出来,其中自然有留恋殊荣,也有畏惧骂名,有老骥伏枥的不甘,也有不妨一搏的诱惑……如此种种,倘若简化为一个理性人,他的抉择应当是关于实用和效益的考量;对于羽生来说,一方面是自己过去完美的奥运履历,一方面是六个四周跳的陈巍和状态极稳定的两位日本选手,参加这场赛事不像是个合算的买卖。
这些思考也许在一些不眠的夜晚也曾笼罩他,不知上杉谦信是否正是在此时萦绕于心。我并不了解日本史,仅据只言片语,大约可以窥探这位武将的面目。正如羽生在自由滑《天与地》中设计的衣襟缀满花瓣的服饰,和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剑来的动作,我想羽生看到的东西,或许便是一种不知能否称为日本民族精神的东西,这种精神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有相同的底色,只不过在日本总与死生有关,因而染上了另一种气息,它流转于爆燃与寂灭之刹那间,或是死或是生,非此即彼的选择倘若做出,便全力以赴、无需其他理由,因为:“ 生きんと戦えば必ず死するものなり。(戀於存者則必亡,貪於生者則必死 )”。
这不是一种自欺,上杉谦信曾被形容为“八分乃贤者,二分乃恶人”,羽生恐怕也曾这般反省过。在他年轻时日本花滑队便有队内挤兑之事,对此我了解不多,但大概可以推测羽生流连赛场难免会受到一些怀疑和批评。日本是对礼数要求如此周全的一个社会。然而,其中却总有极致的光洁在——“極楽も.地獄も先は.有明の.月の心に.懸かる雲なし。(不論前往天堂或地獄,吾心皆如皎月般光明,無雲掩其輝 )”,羽生最终决定上场跳4A的时候,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日本不同的地方在于,尽管存在这种对神圣性的极致向往,但它不曾是一个拥有富饶土壤和广阔面积的帝国,日本人好似总是在以最谦卑的姿态实践着那个最具野心的信念。但是,正如这个文明又有闻名于世的适应日常的诸般技巧,或搞笑或可爱,手到擒来,它刹那生灭的慷慨和悲哀仿佛又是这么温顺地隐匿在静好的表面下。
这就像《春来》,它明明只是一个关于花开的故事。
不是瀚海阑干百丈冰,也不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是你在里面看到的精神,即使只是花瓣落下,力度都丝毫不输于碎裂的兵甲,反而犹如陨星,夹着火和光的碎片,坠落。只不过,又是如此静谧。仍然像是此刻的羽生,冰面上安静得除了琴声就是冰刀划过的声音,但是他俯身贴向冰面又将冰的碎末捧起的时候,他最后将手收拢在颊边的瞬间,分明看得到千钧之力,像是把整个在冰面上的过往连同所有记忆、抱负、自责、释怀——纷纷扯入怀中。
春天再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