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文摘 | 王邦维：玄奘记载的质子和质子宝藏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讲到“迦毕试国”：

迦毕试国，周四千余里，北背雪山。三陲黑岭。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宜谷麦，多果木，出善马、郁金香。异方奇货，多聚此国。

迦毕试一名，原文为Kāpiśa，在中国的史书里，有时又翻译为迦臂施、迦毗试或者迦卑试。古代的迦毕试国，在今天的阿富汗境内。 玄奘提到的迦毕试国大都城，依据《大唐西域记》以及其他历史文献的记载，再结合近代考古的发现，可以比定在今天阿富汗的贝格拉姆（Begrām）。故城位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北边，距离喀布尔60多公里。 除了都城，玄奘又讲，在迦毕试国都城的东边，有一座佛寺：

大城东三四里，北山下有大伽蓝，僧徒三百余人，并学小乘法教。

伽蓝是梵文saṅghārāma一词的音译，汉译为“众园”，指的是佛寺。有意思的是这座佛寺的故事：

闻诸耆旧曰：昔健驮逻国迦腻色迦王，威被邻国，化洽远方。治兵广地，至葱岭东。河西蕃维，畏威送质。迦腻色迦王既得质子，特加礼命，寒暑改馆。冬居印度诸国，夏还迦毕试国，春秋止健驮逻国。故质子三时住处，各建伽蓝。今此伽蓝，即夏居之所建也。

健驮逻国（Gandhāra）是印度历史上有名的古国，旧地在今天的巴基斯坦境内，大致以白沙瓦为中心，延伸到一个更大的地区。健驮逻国的迦腻色迦王（King Kaniṣka），是印度历史上的贵霜王朝最著名的国王。贵霜王朝由贵霜人所建立。贵霜人属于大月氏人的一部分。 大月氏人最早居住在今天中国的敦煌及祁连山一带，秦汉时代因为受到匈奴的压迫，从中国的西部迁徙到中亚，进而到达印度。大月氏人分为五个大的部落，其中一支称作贵霜。贵霜王朝由此得名。迦腻色迦王是贵霜最有名的国王。贵霜王朝在他统治的时代，势力强大，地 域不仅包括今天的北印度，也包括今天的阿富汗，甚至包括今天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的一部分，影响更达到今天中国新疆地区的西部。这里讲迦腻色迦王“威被邻国，化洽远方”，可以说是历史的事实。

玄奘塑像

古代国家与国家交往，为了表示诚信，有时也是一种外交手段， 往往会把自己的王子或子弟派到对方国家去作为人质，这样的人就称 作“质子”。“河西蕃维，畏威送质”，意思是说，在“河西”地区的藩属国的国王，因为畏惧迦腻色迦王，把自己的子弟送到迦腻色迦王统治的健驮逻国作为质子。迦腻色迦王对质子也非常客气，专门为质子修建了馆舍，让质子冬天住印度，夏天回到迦毕试国，春秋天则住健驮逻国。

迦毕试国的这座质子伽蓝，因为专门为质子所造，其中还有质子的画像。玄奘亲眼见到了这幅画像：

故诸屋壁，图画质子。容貌服饰，颇同中夏。其后得还本国，心存故居，虽阻山川，不替供养。故今僧众每至入安居、解安居，大兴法会，为诸质子祈福树善，相继不绝，以至于今。

依照玄奘的叙述，画像中这位质子“容貌服饰，颇同中夏”，跟中国人很相似。但“颇同”一语，似乎又说明质子只是相貌与衣着与“中夏”，也就是中原地区的汉族人有些相似，却未必一定是汉人。这与“河西蕃维，畏威送质”，送出的质子不是汉族人，而是西域人这一点是一致的。只是在玄奘看来，质子的相貌与衣着与“中夏”，也就是中原地区的汉族人有些相似而已。玄奘讲，这位质子后来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但他依然怀念旧居，虽然山川遥远，也不曾中断过对这座佛寺的供养。这座佛寺的僧人，每年进入坐夏和结束坐夏的时候，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会，法会的内容之一，就是纪念这位质子。到玄奘去的时候，都还是这样。玄奘还说到“诸质子”，似乎曾经有过的质子不止一位，而是有几位。

这座寺庙是一座小乘的寺庙，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叫“沙落迦”。 玄奘到达迦毕试国时，就住在这座寺庙里。玄奘的传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讲：

（玄奘）将至其都，王共诸僧并出城来迎。伽蓝百余所。诸僧相诤，各欲邀过所住。有一小乘寺，名沙落迦，相传云是昔汉天子子质于此时作也。其寺僧言：“我寺本汉天子儿作。今从彼来，先宜过我寺。”法师见其殷重，又同侣慧性法师是小乘僧，意复不欲居大乘寺，遂即就停。

看来玄奘在迦毕试国受到很好的接待，国王出城相迎，僧人们争相邀请玄奘到自己的寺庙去，为此甚至争吵了起来，最后是沙落迦寺的僧人把玄奘接了去，因为沙落迦寺是“汉天子子质于此时作也”。质子不仅来自“河西蕃维”，而且被说成是“汉天子”的儿子，难道这里说的“汉天子”是指中国中原地区汉族的“天子”吗？从“河西蕃维”而进一步变成为“汉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可能的一种解释是，当地的人，都知道“汉天子”之名，或者是这位来自“河西蕃维”的质子借“汉天子”之名而自重，质子来自东方，“汉天子”在东方， 当地人因此就把质子与“汉天子”联系在一起。

不仅如此，有意思的还有质子留下的“宝藏”，《大唐西域记》继续讲：

伽蓝佛院东门南大神王像右足下，坎地藏宝，质子之所藏也。故其铭曰：“伽蓝朽坏，取以修治。”近有边王，贪婪凶暴，闻此伽蓝多藏珍宝，驱逐僧徒，方事发掘。神王冠中鹦鹉鸟像乃奋羽惊鸣，地为震动。王及军人，僻易僵仆，久而得起，谢咎以归。

在寺庙北边的山岭上，还有石洞，传说其中也藏有珍宝：

伽蓝北岭上有数石室，质子习定之处也，其中多藏杂宝。其侧有铭，药叉守卫。有欲开发取中宝者，此药叉神变现异形，或作师子，或作蟒蛇、猛兽、毒虫，殊形震怒。以故无人敢得攻发。

（《大唐西域记》，中华书局版书影）

“习定”就是坐禅，“习定之处”即坐禅之处。“药叉”一名，是梵文词yakṣa的音译。药叉原本是印度神话传说中的一种半神半人的精灵，后来被佛教吸收，进入佛教的神殿，成为护法神。药叉善于变化， 这里便变作守护宝藏的狮子和蟒蛇等等。

玄奘讲的那位边地的国王，试图掘宝，没有成功，其他人也没有成功。所有这些，看起来像是一个传说。与《大唐西域记》不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讲到的故事则与玄奘直接有关：这座寺庙里有塔，塔上的相轮被损毁了，僧人们希望取出宝藏，用作修理的资金，但是“地还震吼，无敢近者”。而当玄奘来到这座寺庙时，情况终于有了 变化：

法师既至，众皆聚集，共请法师，陈说先事。法师共到神所，焚香告曰：“质子原藏此宝，拟营功德。今开施用，诚是其时。愿鉴无妄之心，少戢威严之德。如蒙许者，奘自观开，称知斤数，以付所司，如法修造，不令虚费。唯神之灵，愿垂体察。”

于是玄奘与大家一起祈请，果然有了作用：

言讫，命人掘之，夷然无患。深七八尺，得一大铜器。中有黄金数百斤、明珠数十颗。大众欢喜，无不嗟伏。法师即于寺夏坐。

这一段故事，牵涉到玄奘个人的经历，尤其是提到玄奘在此坐夏，基本的情节应该是可信的，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作者，也就是玄奘的弟子慧立和彦悰，在叙述时显然也对细节有所夸大乃至于对玄奘的这段经历做了一些神话性的描写。

世事沧桑，岁月流逝，历史上的迦毕试国早已不存在，质子伽蓝也早已无处可寻。今天的阿富汗，不管是民族还是宗教，还有人文的环境，很多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阿富汗，一千多年来却一直流传“宝藏”和寻宝的传说。而在20世纪的30年代末，就在古代迦毕试 国都城所在的贝格拉姆，考古学家确实发现了一处“宝藏”，不过不是质子的宝藏，而是将近两千年前贵霜人，也可能是稍早时候的印度帕提亚人留下的宝藏，人称“贝格拉姆宝藏”。出土的物品中包括大量精美的工艺品，有的来自印度，有的来自罗马，使人诧异的是，其中还有来自中国的漆器。从漆器的形制和纹饰判断，它们制作的年代，大致在西汉后期到东汉前期。由此看来，迦毕试国流传的“汉天子”的故事，真不是完全凭空的虚构。

【节选自王邦维：《文明与文化的交融之地：玄奘记载的古代阿富汗》一文，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