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二】

我不仅能听懂上海话,偶尔也会讲几句。如果你偶尔听到我这么说话,一点都不用讶异。我的奶奶小时候常常会教我讲一些上海话,她总说以后我们小马是不会待在农村的,等三线城市改造好,苏联的债还清,就可以回上海了!可谁曾想到,她把她这一生都留在了下邵这片土地上,连同她的子孙一起。
奶奶走的时候91岁。她是我们村里最高寿的老人。我不知道她的身份证上是不是弄错过时间,但名字是一定错了的。奶奶姓丁名翠玉,但最新的身份证上居然是丁彩玉。我问叔叔,叔叔回忆说当年村里要上年纪的老人重新登记身份证,大概是一个外地人做登记的,宁波话听不懂,你奶奶可能当时也不在意,就算了吧!
可我在意啊,人家西方的《圣经》里连上帝都是以命名来开创这个世界光明与秩序的,在我国传统里《尚书》中也有记载:"禹平水土,主名山川。"该拥有多大的能量才能为人去命名啊?!想起西方哲学家卡西勒做过关于符号的研究,要知道一个人的自身和人格都会和她的名字密切联系着的,名称不是符号,而是名称负载者个人属性的一部分啊,真是"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是谁赋予无知者那么大的权利,随意改动别人的名字?!
可我在意又能如何!?怎抵得过这世间那么多双被蒙蔽双眼的人呢?!
记得去年春天去看奶奶,她同我讲,她今年90岁,但身份证上要大一些。我去问叔叔,叔叔说奶奶偶尔会神志恍惚,年龄就按照身份证上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安慰奶奶说,身为老太太的你最好把自己年龄忘记,这样就不会再变老了……她就笑了。
12号下午,我接到堂妹电话,领着儿子赶着到了老家。奶奶已经被移到了堂前,看着我的奶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上。白发苍苍,面容清瘦。竟是躺在这样一个空荡荡冷冰冰的房间。我不敢痛哭,腿软到不能起身……
我说,奶奶,我来了。安安也来了,奶奶,你听见吗?奶奶,你听见吗?听见吗?
我从寿被里找她的手,她的手是温热的。我摸着她的脸也是有温度的,头发,脖子上的皮肤都是有温度的。奶奶,你的眼睛就这样久久地闭上了吗?你是睡着了吗?看着奶奶,曾是一位多么慈爱的老太太啊!这时,奶奶紧闭着的眼里有泪光闪出。我用指尖轻轻擦拭。我眼泪止不住,小叔在边上告诉我,不要让眼泪掉在奶奶脸上。奶奶她刚走,神识还在,她知道你来了。我点点头,又再点点头,再点点头,泪滴洒在奶奶的寿衣上,我去擦掉,我想再去抱抱小小个子的我的奶奶,再去按一按我奶奶的常年奔波劳碌的双脚……却是再也难以控制自己,只会干涉地呜咽着,爸爸和叔叔都拉着我,担心我大声哭泣,让我不可以痛哭,担心奶奶走得不安心……
以前我的奶奶常常说我小,她会说小小的人怎么能做那么多的事呢?说,小小的人怎么能把儿子养得那么好呢?又会感慨小小的人怎么那么乖呢……要知道在我记忆里整个家族所有的长辈加起来乘上一倍都没有奶奶一个人给我的宠爱多!
可奶奶也是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啊,是这么瘦弱的一个人,她也是那么小的一个人生养了五个子女的女子啊,是无怨无悔照顾孙辈的老人啊,就这样躺在这个冰冷冰冷的堂前我的奶奶啊!
小时候我从未觉得奶奶个子矮小。总是依偎在她身旁,看着她给人家看病,打点滴,治疗跌打损伤,脱臼……小小保健站无论春夏秋冬都挤满了人,保健站门口天天生着炉子,因为每天所有的器材都要在沸水里反复消毒,再浸到药水里。煤炉子用于消毒器材之后就可以炖各种东西,春天炖各种草药汤药,夏天做消暑解渴的绿豆汤,秋天可以吃玉米,冬季就做糯米圆子,炸猪油做汤圆。四季鲜果不断,大都是被奶奶医治好病痛给不起钱的乡邻送的。我觉得我的奶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伟大的人。她能医治所有的病痛。有时候半夜起身看到奶奶不在我身边,我知道奶奶出诊去了,我也不会哭,踩着凳子把柜子上黑白电视机打开,哪怕满屏是雪花,我都可以等到天亮直到奶奶回来。我问奶奶,又是谁家生急毛病啦?奶奶都说是隔壁某某村的三门人又生了个小女孩,我问那小孩子好看吗?奶奶就说,没我们小马好看呢!
后来才知道,奶奶那是去救命的呀!男尊女卑的时代,很多人生完女孩都会送人或者丢弃。超生的又不敢去医院。奶奶总是细心劝慰护理,说女孩子长大了都顶半边天呢!听小姑姑说这样半夜接生的大多是贫穷人家,常常忙碌一个晚上,连一碗面都没得吃,一般都是喝一碗糖水,拿一个鸡蛋,就当是酬劳了。当然也有被扔掉的,奶奶抱回来的,养几天再送回去的,也有放弃治疗被奶奶救回来的女孩养在家里,等治愈送回去的……
这么多年逢年过节始终有一个外姓姑姑在奶奶身边出现,奶奶去殡仪馆那一天我又看到了阿芬姑姑,我认识的,她就是被我奶奶治愈病痛送回去的女孩呀!
我轻轻地叫她,阿芬姑姑!姑姑拉住我的手。含着泪,点点头说,小马,你是小马,我认识你的,我知道的。你奶奶最疼爱的大孙女就是你呀!走到哪儿都带着你的啊……
我眼泪怎么都止不住。我点点头,应了两声说,阿芬姑姑,我也知道你的,你每年正月都来拜岁的!奶奶每年都会说起。阿芬姑姑说,是的,今年我也来了,今年初二来看姆妈的……
是的。我奶奶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那时候经常有上海人,南京人来家里看望中风偏瘫倒在病床上爷爷。也偶尔会有台湾人,或者美国人(华裔)。那都是爷爷的上一代或者同族同辈的兄弟姐妹。我听说上个世纪二战前时候从余姚老家分支出去的虞家家族里很多人都在海上做航运。二战后,在大时代背景下大多留在了海外,渐渐失联,家族也因此走向衰落。
他们来,奶奶就会陪同去趟天童寺,或者阿育王寺。奶奶说要带着我去寺院,我是最不喜欢的。我不喜欢烧香,也不喜欢看到殿堂里大菩萨。但我喜欢和外来的客人讲话。他们口袋里也时常会变出很多新奇的东西。比如魔方,比如机械青蛙,比如大白兔奶糖,水晶橘子片。还有麦丽素。他们会告诉我未知的世界有多广袤无垠……
奶奶还是常常要在夜里出诊。我记忆中奶奶不会骑车。我问小姑,奶奶会不会骑车,小姑说不会。说以前奶奶在镇海人民医院上班。跟着董医师做助产师。每天都要走几个小时的路去上班。我脑袋发懵,走去镇海?最起码三个小时,来回六个小时……
我一个人睡在家里会害怕,央求奶奶带我一起出诊,奶奶会说,好呀,今天就你了,当我的助理吧,先把手电筒打打好……
她工作结束,我一般都会睡着。奶奶就把我背在背上。有时候病人家属会送奶奶回来,要把我抱过去背,我呢即使在睡梦中都会紧紧拽住奶奶衣服,绝不放手。更不肯让别人抱了。奶奶会说啊,我的小马又重了呀,明年奶奶背不动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