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金铺(三)
醒过来,正是半夜。
外面朗月高悬。竹林有风,正生出刷刷摇摆的竹叶摩擦声。
阿金睁眼片刻,想走。
走,走出浮桥,走出老城,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城里其他的金匠偶尔也到他这里看他锤金。闲下来就跟他聊,讲,阿金你怎么不去深圳,那边水贝一条街,不知道多少家金铺要你这样的老师傅,一年赚个百万都有可能的。或者去北京啊,那里珠宝生意才是火爆,从潘家园到崇文门,哪里卖金子不是当批发萝卜一样!阿金你留在老街,这辈子什么都没享受过,名也没有利更没有,多无聊。
阿金从砖床的洞口取出一个铁盒,里面是一叠现金。
两千六百块。
如果能到外面赚点大钱,起码穿衣吃饭可以上个档次,还可以买个大房子,最差最差,手机可以换成最新款的苹果。再买个好车,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不用天天在这里费劲给人锤心赚辛苦费。关键是锤心的生意不好做,遇到女大学生那样的,还可以按经验来锤,遇到老伯那样的,几年都弄不好,很沮丧。
可是,外面又难道很有意思么?
人的心有九层,里面不知道多少内褶和血管,锤多少年也锤不明白。外面的山水会比这个更有意思么?
去哪里玩能比老街后面的竹林夜风更好玩呢。
阿金叹口气。
阿爸如果活着,不会同意的。
入了秘法的门,就要日日做活。就算没有客户上门,就算穷酸难耐,也要守在店里不能走。锤心的手艺不能从他这里断了。有他守着,心里煎熬的人总有个去处,有个办法。
他早就答应过阿爸,要在这里一直守到死。
他把铁盒子塞回砖床,躺回床上。
他当然不是阿爸亲生的。学了秘法的人,一辈子不婚娶,这是约定。只是阿爸在世的时候,他来不及问他那男女欢喜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理,这是他疏忽的地方。如果早一点知道,也许他不会那么惊慌。
那相好的身影又晃在他眼前,苗条柔软。阿金强迫自己去想她,但是不许自己心神荡漾。只当她是普通人。
好一些了。他感到自己心肠又硬了一点。
阿金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发虚。他自己的心,锤得还不到位,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秘籍他都翻烂了,干活也有十来年,阿金体会到,不行,他还得寻个师傅。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在精进的路上有些徘徊。
但是阿爸说过,用秘法锤心的人,彼此根本互相不认识,彼此隔着太平洋都有可能。大家都是靠秘籍自己悟。悟到的人,成就一颗金刚心,没有悟到的人,也不白过,帮附近的人锤心,也是积德的好事。
阿金想过很多遍,其实什么他都不想要,大房子,好车,深圳,北京,他都无所谓。他想成就那颗金刚心。
这个想法阿爸也知道,临死之前,阿爸内疚地跟他说,阿爸自己没有成就金刚心,不然可以指点你精进。如果你有这个目标,只能靠自己了。
阿金夜夜捶打,从不懈怠,但是金刚心并没有出现。他的心和常人的心,还是差不多。顶多Q弹一些,韧一点点。
现在他困住了,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好认下一辈子没法再精进的命运,但无论如何不甘心。
他想明白了,这是他讨厌那相好的真正原因。
他的欲念时时萦绕在她的影子旁,但他的雄心不允许。
想通了这一点,阿金舒服了些,准备睡会,早起才有力气锤金。
但这时木板门响,笃笃笃,三声。
是她。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
阿金起身来到门边,却不打开。只是小声问,怎么?
那女子声音更低,说,不能让我进去么?
阿金犹豫。
女子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阿金有些吃惊,卸下门板。她踏进屋内。
低着头。
她说,家里人一晚上没睡,商量了很久,说还是要把这里的店铺退了,明天就回老家。
阿金问,怎么会?不是租了三年吗?
她说,睡前才知道消息,老家那边出了大地震,伤亡情况都还不知道。那边有地,有好多亲戚,还有房子和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必须要回去。再说,这边的生意一般,南边人还是不太爱吃我们做的面食。
谁说的!阿金忍不住插嘴,说,很好吃!
女子深蓝色头巾裹脸,露出的大眼睛闪闪发光。真的?
阿金住了口,忍住不再往下说。
女子又说,我知道问出来会显得很傻,但是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问,你有可能跟我一起走吗?
阿金很沉地摇头,没有做声。
女子眼中的光黯淡,头低下去,看着地面。过了许久,说,那么,阿金,再见了。
说完,她也不动。像是等着阿金的行动。
阿金背后那堵墙上,刻着的字正盯着阿金。他不能有所行动。因为阿爸走得早,许多禁忌他都不知道。但是,规矩是自己加给自己的。
憋了半天,阿金只说出一句,是我不好,忘了我吧。
女子两颗泪落在地上,转身就出了门。
第三天下午,她们这帮女子面点师傅离开老街,许多老街的商铺老板去送行,塑料袋里装着各色本地特产,是礼物。
阿金没去。耳朵里听着送行的喧闹声,手上一下一下地丝毫不懈怠,正倔强地捶打自己的心。
我又不喜欢她。阿金心里想。
这些小情绪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过了就过了。老想着这些,不是我该干的事情。阿金一边锤,一边对自己说。
那铁锤一下下落在心脏上,却是很痛的。阿金发狠,知道这是考验,原来自己的弱点在这里,更加下死力去锤。当天晚上痛得觉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只觉得憋得慌。
阿金锤别人的心时,很多病症都是熟的,锤起来有经验,那都是因为他向来遵循秘法的教诲,日夜反省自己,每日捶打从不松懈。自己先把自己锤坚实了,遇到别人的心病,自然是锤到病除。这一次阿金锤自己,把这一事情彻底锤明白,以后他再遇到别人有如此的病症,捶打起来也不会犹豫。
他是以己身试药法。这同样是秘法里说的。
所以他极少安慰客户,反正一定会挨过去的。
一个月过去了,女子的消息传回老街。她的家乡损毁严重,那一家子姐妹都投入到重建中,在废墟上继续开拉面摊子,日子还过得下去。姐妹几个也都安好,没事。
阿金这一回锤的效果不好,反复锤击,仍然有痛感。
甚至偶尔深夜睡不好,要半夜起来听竹风。
但,这无论如何,只是阿金个人的小事。
大事已来。所有人无不为之恐惧。
地震并不只发生在那女子远在西域遥远的家乡,而是无处不在。
起先是局部地区的小型地震,再然后是大规模的海底地震,引发海啸,将岛屿国家、沿海城镇悉数摧毁。几乎是转眼之间,各地区到处是饥民难民,趁着小舟大船,一波一波往内陆跑。而内陆也不安全,气候近乎完全乱了,冻雨雪崩,洪水暴雪一应同时爆发,几个月时间,死伤无数,水电齐断。
各方都在呼吁,立刻改变从前那种各自为阵的生活方式,团结和组织起来,集体对抗可能很快就要到来的灭顶之灾。老街也不例外。
商铺老板们重新组织成一个新的生产生活集体。他们找来一台柴油发电机,以这个电量供应整个老街每天的生活用电。又组织起男丁们,出工下力,在竹林附近,以最快的速度新建了许多的简易竹屋,供前来避难的人们住。
随着天气变冷,老街的原住民们教外来人砍下竹竿,晒干,当作燃料。阿金的店铺还在维持运转,但融金的事完全放下了,碳不够。锤心的事情仍旧继续。甚至可以说,主要就是锤心。星球风云突变,多少人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对锤心的需求大大增加。阿金很忙很忙。
他的屋子家徒四壁,又是他一个单身汉住,每天忙着接待各类来锤心的人,实际上不太方便接收别的一家子住。老街集体内部开会,挑来挑去,选了一个从海南来的老头跟他一起过冬。老头姓李,耳朵很大,耳垂与腮帮子齐平,大家都叫他老李头。他话不多,闲来无事会自己去竹林捡一些枯枝败叶回来,煮茶烙饼,让阿金吃饱有力气干活。如果运气好,捡到一些粗壮干燥的竹竿,会提前把砖床烧得热乎乎的,免去了阿金的许多后顾之忧。
一来二去,老李头对阿金的工作很熟悉了。晚上入睡之前,他们会一边喝点茶,一边聊会天。
老李头表扬阿金这个工作做得很熟练,锤得又快又有效果。问他怎么做到的?
阿金照实说,那些心病他都多少经历过,有了经验,锤起来才快。阿爸从前在河里捡到他时,掏出他的心脏检查,发现上面遍布恶疮,恶臭不堪,先天又不足,里面的肌肉血管都是软绵绵的。如果不是从小就锤,他根本活不到这么大,早死了。
老李头认真听,说,看来锤心的师傅,势必是天生心弱,才会明白这心一路从弱到强筋,是怎么锤击出来的。
阿金点头,说,是这个道理。天生心脏强劲有力的人,当不了锤金师傅。
老李头又接着说,那你现在每天晚上还要锤自己的心,是感觉自己还不够精进么?
这是阿金困惑的地方,感觉到眼前的这位老头好像可以聊一聊,他也就直说了,阿爸只告诉我,秘法里讲说要日日锤心,不能断,时机合适,才有机会修得一颗金刚心。但是中间的很多重要步骤,我阿爸还没有修炼到,因此无法感悟,也就没有告诉我。我有了困惑,其实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靠锤。
老李头喝口热茶,笑了。他看看阿金的样子,说,锤心的师傅也有困惑?
阿金说,秘法深无止境,我怎么会没有困惑?
老头再喝口茶,沉吟不语。
阿金直觉感到他想要说点什么,便追问上去,老李头,我听人家讲,你在海南附近的小岛上自己住了许多年,想必也是有修炼的?之前竹林那边有个竹屋,里面住了一个退休的校长,我治了他好几年,没有进步,后来用了洗心,才帮他看到了病根。他已经搬回浮桥那边住了。我跟他相处那么久,从来都没想要问过他什么。但是我见到你,就觉得你是懂的。能不能帮我指点指点?
老李头说,地球有大灾,个人的修心只好先放一放。你先把每天的锤心工作做好吧。
听他这么说,阿金猜他一定是有点什么的。心里感觉到强烈的欣喜,却不便表达。赶紧按下性子,不再追问下去。锤心这么多年,他明白,许多事情都是要等待的。他等得起。哪怕明天洪水滔天,机缘该来,也一定会来的。
地球的灾难持续恶化。暂居浮桥的难民每天都在减少:饥饿,疾病,电闪雷鸣,地震山洪,每时每刻都在带走惊慌的生命。
阿金能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能每天准时开门,锤心。
老李头每天出门捡柴,劈竹条,烧火,帮忙熬草药,在集体食堂做饭,给死去的人们安排下葬。他不动声色,来去静默。
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地球的情况越来越糟糕。陆地已经消失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人聚集在东西两块所剩不多的土地上,等待天地翻腾的惩罚。
这一天,阿金工作一天后,精疲力竭。
已经没有食物可吃,他和老李头只能坐在砖床上喝一些竹叶水,暖暖肠胃。
也许明天,整个浮桥就会消失。浮桥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都会沉入大海。
阿金突然想要诉说心事。
他说,老李头,我跟你讲说一个事情。一年多以前,在浮桥这边,来了几名西域的女孩,过来开店。我和其中一个人相好,约定彼此绝对不告诉任何人,只是偷偷地好。因为我不想放弃得一颗金刚心的宏大目标,因此只愿意和她点到为止,不想深谈。她对我言听计从,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后来她的家乡地震,她和姐妹几个很快就回去了。我猜想,她已经死了。她的家乡那片地方,早就已经在几个月前就沉入海底。我今天想明白了,我对她做了恶。以彼的深情,换我的金刚心,是“我罪”的最恶之罪。我这大半年来一直在想这事,到了今天晚上终于想明白了。我想要找个地方忏悔,但是无处可以忏悔,我只好对你说一说。你不要见怪。
老李头双目亮了起来,他坐直身体,威严肃穆地对阿金说,阿金,你的机缘来了。你坐好,我此刻传法于你。
阿金照做。
老李头说,阿金,如何降伏其心,是一门大功课。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炼这门课。但是这课炼到一定程度,就要舍弃降伏其心的念头。因为,一切功力都放在降伏自己的心上,是困在我心里,始终不可能超越。等到有一天,对我心的好与不好,毫无在乎,烂就随它烂,死就随它死。这才是降伏其心的唯一法门。阿金,你明了吗?
阿金登时浑身颤抖,灵台一片澄明。双眼因强烈的法喜,不停地落下泪来。他说,我明白了。
老李头知他已经完成了最后的精进,微笑着说,阿金,现在掏出你的心来看。
阿金张开嘴,伸手掏出来。那心,已然一片安详的澄净,清澈见底,金刚之心已然修成。
刹那之间,阿金明白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待要张口,却无言可说。
老李头对他说,阿金,我们无法再睡了。等待最后的任务吧。
从这一刻起,所有的陆地被波涛疯狂地撞击,海底潜伏亿年的火山瞬间爆发。仅剩不多的陆地被撕裂成碎片。浮桥这边的老街,变成一座孤岛,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四周孩童哭喊,人们惊慌呼号。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阿金与老李头盘腿坐在砖床上,面目庄严,等待那声音。
那声音来了。
这颗星球上已经修炼成金刚心的人们,母星需要你们。请你们即刻掏出金刚心,跳入海中,舍弃此肉身,以金刚心的能量救治这颗星球。
声音落下,阿金与老李头睁眼开眼睛,相视一笑。
两人掏出闪耀明亮的金刚心,同时翻身落海。
那海水冰凉,起初将阿金激得牙齿紧咬。他双手捧着金刚心,快速下落。接近母星愤怒翻腾的内核。
与此同时,五大洲,各有不同的法士,捧着自己的金刚之心,坠入海底深处。
阿金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幸福充斥着全身……再过了一会,世上再也没有阿金了。
天明时分,海上升起红日。地球的各个角落,逐一安静下来。所有的灾难同时停止。
幸存的人们激动地互相拥抱,感谢上苍的好生之德。
在某一处安宁下来的陆地上,一个女孩与她的姐妹们得到了人们的救治,活了下来。她躺在平稳的小床上,睁开了那双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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