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菲尔铁塔【法国游记】
我从来没有爬上过铁塔。
在巴黎住了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要这样说。
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巴黎和法国的标志,成为了很多人来到巴黎的之后的第一游览景点。我自然去过很多次,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有登上过它。
随着十九世纪的结束,巴黎将要迎来自己的又一次高光时刻,世界博览会。人们想要建造一个这样的作品来向世界展示自己,当时,有人投出的方案是要建设一座砖石结构的塔楼,而埃菲尔则交出了这样一个钢铁之塔。
小仲马、莫泊桑等人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他们认为这样一座铁塔是丑陋的,破坏了哥特式巴黎的美感。
等到铁塔建成之后,莫泊桑经常去铁塔平台上的饭店吃饭。有人问他,先生,你不是很讨厌铁塔么?莫泊桑说,是的,这是巴黎唯一一处不是非得看见铁塔的地方。
铁塔在巴黎确实很容易看到,它的高度毕竟在那,作为曾经的人类第一高构造物,在巴黎这座普遍六七层的城市里特别醒目。天气好的时候,只要在稍高点的地方,总是能找到它。
我曾在美丽城附近的花园里看到过它,也曾在住宅楼顶的天窗之上看到过它,当然自不必说,我也曾在蒙马特的圣心门口看过它。
有一个冬日早晨,符晓和我在拂晓时去蒙马特拍日出。
天色未明,远处的地平线在墨蓝色里泛着一线橘红色的光,一些笼在淡墨色阴影里的城市建筑顶上冒着细密的淡灰色烟雾。城市的细节被隐没在日出之前,唯二能轻易辨认的人造物之一就是铁塔。它的铁褐色竖立在一众矮小的灰蓝色屋顶之间,遥远的安静在城市的西方。
我很喜欢铁塔。某种层面上来说,我可能是一个巨物爱好者。我喜欢这种巨大的人工构造物,或者自然物。站在这些东西面前带给我的震撼让我能更直观的体会到人类的渺小、宇宙的尺度,然后再去思考所谓人生人类和宇宙的目的。
当我第一次走近它的时候,就有类似这样的感觉。如同十岁时行走在侏罗纪晚期的丛林中,拨开一片树叶,发现近在咫尺的一群梁龙。
作为一个建筑业的学生和从业者来看,铁塔的意义可能要更多一点。它的钢铁身躯是建筑工业材料发展的一个标志,标志着钢结构正式登上人类的建筑历史。与其说它是一座铁塔,不如说是一座铁与火的丰碑,是人类工业能力的一座里程碑。
这是一次革命,是砖石建筑的墓碑也是新建筑的一块奠基石。从此,厚重的墙壁和硕大的罗马柱退出了城市主流,城市丛林就此生长起来了。而这些,是那些旧时代出生的子民们所不能理解的,就是当时的作家和文艺人士在开始时也不能领略它的美。
铁塔在计划时本来是一座临时建筑,在世博会之后就要拆掉。于是,在世博会之后,埃菲尔为了保住这座铁塔四处奔走,为铁塔设计了气象观测站和广播天线等用途,想要用这些实用性来保住铁塔。当然他最终如愿了,但是这件事却说明,它的美是连它的设计者当时都没有意识到的。
美这件事,本身就可以不具有任何实用性。
从温饱的角度出发,所有人造的美都没有意义。无论是蒙娜丽莎,还是胜利女神的翅膀,在饥荒之年都不如一个土豆有价值。
但是美就是意义本身,这是要等到后工业化时代才能普遍被人们认知到的概念。看到下雪是想到寒冷还是想到柳絮飞舞不是靠教育就能完成的。物质是基础,然后才能训练。
在一次面试的时候,我曾经对面试官说,建筑的样式和建筑材料有着必然的联系,只有新的材料才有新的建筑。
确实是这样。
泥土只能起一米五的夯墙,木石只能起七九层的塔楼,待到进化成钢铁结构,才让建筑变得更加轻盈和飞舞。
只有在这个阶段才能将更多的美赋予建筑本身,才能表现出更多的美的形式。
唯一的问题是,铁塔的新形式的美能否和周围其他的建筑相协调。
所以铁塔的结构就很有意思了。大量的网状结构让建筑本身有着一种和周围环境的若即若离的感觉,半透视的状态有着既存在有没有完全遮挡环境的感觉。似乎这种新形式并没有咄咄逼人的状态。
这和后来贝聿铭设计的卢浮宫玻璃金字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似乎是存在了,但是又似乎不存在;遮挡了,又似乎没有遮挡。
玻璃金字塔也和铁塔有着一样的命运,开始时,各种人的反对,然后又成为了巴黎和法国人的骄傲。
本身被视为丑陋的建筑,变成了法国和巴黎人的骄傲。
这样的事情在法国还发生过许多次,比如莫奈的画、马奈的画、梵高的画……再比如后来蓬皮杜艺术中心、新凯旋门……
即便是被称为艺术之都的地方,人们面对新艺术形式的接受也是滞后的。
而最后,是所有人都理解了这样的艺术,还是只是因为看习惯了而接受了,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也没必要为了这些纠结。
生命中或许很多事情本身就掺杂不清,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弄清所有事情是一个奢侈的事情。或许更应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许人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即便不理解我们也只能接受。所以,我们要接受别离要接受改变,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掌握和控制的。这也是“他人即地狱”。我想你,可能对你我毫无作用,甚至会瓦解你的自由,所以你不需要知道。
就如同铁塔对于一些人,——比如莫泊桑——或许不是最佳选择,但是他最终也只能接受,因为每个人都具有主体性,就如同这个城市。
而抛开这些的我们只能说,从某些角度来看,铁塔和巴黎甚至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存在。
铁塔是为了世博会而建,而那届世博会本身就是为了纪念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召开。而现在,在每年的法国国庆,七月十四日,就是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的这一天,法国都会在铁塔举行烟花秀。
到法国的第一个七月,我也赶了个热闹,去战神广场看烟花秀。草地上站满了人,乌泱乌泱的人,人群一直延伸到广场这边的军事学院。唐娜、唐娴、杨杨和我等人往里面一走,手机就没有了信号。
后来我还在周边看过几次。每年的效果自然都不同,但是针对烟花秀本身而言,并不算太好。以烟花和夜空来说,铁塔的尺寸还是有点小了,一旦为了迁就铁塔,就不得不控制烟花的尺寸和燃放范围。这本身和烟花或者国庆这一事的概念就相悖。这么一妥协,巴黎的国庆烟花秀就不够完美了,不如日本的烟花祭美好,更不如国内壮观,但是加上了铁塔,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就像巴黎,在许多人的生命中,不是主角,但是就因为有了这层底色,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第一次到达铁塔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大小,大概我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到一个人类构造物了;又或许是它的结构和之前的那些建筑物不同,它暴露在外的钢铁让我准确看到了它的结构,它们就像剥去表皮的动物暴露出的骨骼和肌肉,切实的让人感受到了力量。
这是一座新时代的巴别塔,是人类自我力量的展示。人类从来都有这样的欲望,想要沟通天地;所以这座塔就树立了起来,像一架竖起来的桥。
人类将建筑无限向空中爬升可能本身就含有这种原始冲动的倾向。这大概是一种交流欲、探索欲和征服欲的混合。
从这个角度来看,用这么一个物品来为当年的巴黎世博会做代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举办博览会,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正是交流欲、探索欲和征服欲混合的产物。
或许我们这些人当初选择要去留学的时候也有着这么一样的心态。世界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地球另一边的人是如何生活,都是要靠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和皮肤去感受和探索的。
想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
我来,我见,我征服。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人们多喜欢登高望远,看到山就想着要去山顶看看;见到个高楼,就想着坐上电梯到楼顶瞧瞧;甚至看到个帅哥美女,都想着要去搭讪。
而我却从来没有登顶过铁塔,每次看到的时候我都很激动,但是我却从没有登上过它。
我确实曾从各个角度看过它的形状。
从正面的夏乐宫、从背后的的战神广场、从侧面的天鹅岛、从东侧的奥赛、还从塞纳河上。
那次刘珺和我坐了一艘有餐食的游船逛了一圈巴黎塞纳河两岸的景色。
从河上看铁塔似乎和在陆地上确实有着不一样的感觉。
我曾和蘇薇在天鹅岛走过一次,从西向东,我们的脚步慢,铁塔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长久再看会觉得铁塔突然有了距离的变化。
而在游船上时,船载着我们快速行进,一时一刻都有角度的变化,而似乎不是我们向铁塔去,而是铁塔向我们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和在陆地上任何角度看铁塔的感觉都不同。
我给刘珺在游船的甲板上照了几张照片,不知为何,铁塔在这个角度看,似乎更近了。
是的,似乎在每个角度它给人的感觉都不同。大概是周围的景色不同,身边的景色也不同,感觉自然也就不同了。
再加上时间不同,周围的景色也不同。或许还要加上人,人不同身边的人不同,心绪不同,感觉也便不同了。
那么,在铁塔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登上过铁塔,在巴黎住了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要这样说。或许这是一种特别的感情,我喜欢,所以我喜欢看着。我很享受在铁塔东南战神广场的草地上躺着的感觉,我也很喜欢从游船上看着它,我自然也欢喜着天鹅岛上的视角。
但是我就是未曾登上过它。
我只知道,从各种角度看着它,确实很美。
那么除了上面说的,它的美还是怎样的一种表现?
或许除了上面说的东西,还有一种弗洛伊德式的解释,所有人类的高耸构造物都是男性器官的一种隐喻。
这也不算错,如果把世界看成一个受体,面对世界和自然,人类的发展本身就是一个征服的过程,所有建筑都是在彰显人类科技发展的水平,就像刚发育的青少年到处显示自己的胯下和胸部。
所以这不但是一个矗立在大地上的建筑物,更是在在一众砖石建筑的艺术之城中间插进了一根新时代的征服之塔。
它远远的对着夏乐宫,后面的战神广场,周边都是厚重的哥特建筑、文艺复兴建筑、巴洛克建筑……而只有它是轻盈的新时代。周边都是沉重的力量,而它象征着向上。
塞纳河缓缓西流,沿河两岸记录了法国和巴黎的历史,从圣母院到卢浮宫到杜乐丽花园到荣军院到铁塔,细细讲来,这就是一部法国史。
所以来到巴黎,人们应该去看一下铁塔,也或许应该登一下它。
我和很多人去看过它。唐娜曾和我一起去看过,唐娴曾和我一起去看过,李丹曾和我一起去看过,晓蒙曾和我一起去看过,苏薇曾和我一起去看过,刘珺曾和我一起去看过。
我曾无数次的去看过,但是我却从未曾登上过它。
那些和我一同去过的人,或许都曾和别人一同登上过,但是我没有。
有段时间,我固定每周会到铁塔边的一家店打工。
店在铁塔的东南侧,一步之遥。每次打工结束,我都会骑着自行车向西穿过战神广场,有时去找人,有时去坐车。
夜色茫茫,灯火辉煌,铁塔闪亮的黄是行进的背景色。
那些不经意的、似乎平常的美,现在安静的成为了记忆里的一些碎片。宇宙很大,时间很长,那些再巨大的建造,再宏大的叙述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碎片。
如同任何人,在别人看来,也只是生活里一个细小的碎片。
那么意义是什么呢?
希望那些巨大的碎片能够化为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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