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
爷爷还在时家里人很少提他年轻时的事,他自己更是对战争讳莫如深,偶尔获得些家人碎片式的回忆,却很难和印象里那个孱弱的“小老头”糅在一起。他从不像影视剧里的军~人~那样,不怒自威,底气十足,不容置疑。小时候我调皮惹恼了他,爷爷也只是暗自骂着街,却依然惯着我。 有一次我们爷孙俩散步,遇到一处工地,他突然拉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盖楼要有地基,做事做人也是如此,一定要打好基础才能稳固“。不知为何,每每想起他,我就停留在那天的画面里,那大概是我们爷孙俩最深的一次交流了。 如今爷爷已经走了两年,奶奶终于开始在餐桌上谈论起他的童年。原来爷爷本是山西大户人家的后人,家族主做皮帽生意,却摊上了一个抽大烟的爹,败光了家产,把一大家子扔给只会绣花的老婆,爷爷有六个兄弟,却只有一个姐姐,因为日子太难熬,所以生下女孩就”不要“了。连作为小儿子的爷爷也没有幸免,被迫过继给别人。 当时那家人对他并不好,一到晚上就说他的坏话,爷爷虽然年纪小,却记得一清二楚,晚上常常失眠,后来听奶奶讲,这份被父母抛弃的委屈一直深埋在他的心里,即便后来生活富裕了,他也总在追问,家里明明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被扔掉的却是自己。 有一回爷爷终于忍无可忍,从过继的家里偷跑了出来,在大街上乞讨,连饿了7天,最后被后妈找到领了回去。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爷爷一直记得这救命之恩,每次回老家还会去看望她,送些钱。 兄弟几人最后只有爷爷从农村走了出来,是因为赶上内~战~。先去当兵的哥哥被真枪实弹吓坏了,当了逃兵,家里得出个兄弟替他,爷爷觉得呆着也是饿死,便自告奋勇去了。当时他不到15岁。 战场上很多人因为害怕跑了,别人劝他也跑,他说算了,回去我也没有家。 巧的是爷爷上过四年私塾会认字,在战乱年代算是难得的人才,因此他成了通讯兵,一般跟着领导行动,风险降低了许多。但有一个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敌人偷袭了他们,枪林弹雨间爷爷冒死跑回倒下的战友身边,一把扯下他的通讯包,以保护作战信息不被泄露,当时还中了弹。那个包家里还一直留着。 小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爷爷竟然是”黄继光董存瑞“式的人物。奶奶却说,你看那时的人多傻。电影《敦刻尔克》一开场,年轻的小兵被子弹追着打,疯狂地逃命,身边队友不断倒下,他吓坏了。这一幕让我哭了很久,我在一个外国男孩身上看到了当时的爷爷。他甚至来不及害怕。 后来爷爷升到了军~事~参谋,基本在后方参与作~战~部署,跟干乙方策划一样,都是晚上最忙,所以他失眠的习惯一直没变。抗~美~援~朝~他也去了,只能说战争除了英勇热血,还有很多想不到的残酷。退休后的爷爷和一般老头没有差别,沉默寡言不喜形于色,爱看军~事~节目关心国家大事,但也不发表评论,他的房间里很多书,最大的消遣是国画,可浓重的”墨香“总让我敬而远之。 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是他半辈子的生活方式,但到了和平年代,他最大的困境来自于金钱和政~治~,他始终没有摆脱自己的底色——老实人。纵使如此,他也是家族里的“最强者”,他在战场上庇护了兄弟,在物质上庇护了我们。按今天的话来说,他依靠战争实现了阶~级~跨越。我很难想象瘦弱的爷爷体内,曾经蓄积过如此强大的能量。 读村上春树的《弃猫》时,有一种隐隐的直觉,战争的记忆会不会遗传?也许是通过身体,也许是通过回忆的讲述,也许那种无时无刻的警惕,对危机的过分敏感会无孔不入地渗透在生活中,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们吹响战斗的号角。老实说,我们家从不和睦。 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和平过分地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