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及所有》第八章(二)

作者:Camille DeAngelis
渣翻: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脚
校对:G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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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到达塔布里奇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我们穿过小镇,路过通往布莱德威尔医院的岔道,开往奥兹努瓦科州立公园。李突然掉转车头,卡车里的所有东西都滚向了另一边。“你看到后面那个牌子了吗?”
“什么牌子?”
“那片新开发区。‘设计师展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装修好样板房了。”如果我们能想办法进去,就能连续两晚睡在真正的床上。
这是一条全新的街道,甚至还没有安任何路灯。李把卡车停在一所未完工的房子前——房子没有墙,只有木制框架——我们沿着没有铺好的路走向开发区顶部的那座房子。房子前有一片完美的绿色草坪,灌木修剪得很整齐,门上挂着松果花环和粉色丝带。高拱顶门厅,双车位车库。
李躲到房子的一侧,我跟着他。那里有一个宽敞的木制平台,俯瞰着另一片绿色草坪,草坪用尖桩篱笆墙圈了起来。李走上台阶,弯下腰检查滑动玻璃门上的锁。他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根小铁棍,插进钥匙孔里。
“你在哪儿学的撬锁?”
“职业技能课。”他把棍子捅进锁里时,暗自笑了。“在一些老师生病的日子里,有些学生决定自己来上课。”
咔嗒一声,李站起身,把门推开。“您先请。”他说,然后跟着我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一张圆形的餐桌和一个红色陶瓷碗,碗里盛满了塑料柠檬。厨房岛的一侧放着一排酒吧凳、巨大的不锈钢冰箱,还有一个有六个燃气灶的灶台。
我们脱下鞋子,开始探索这间房子的内部。在冰箱里,我发现了六罐现成的饼干面团。“我敢打赌,他们会在开放日之前烤一批饼干,”李说着,从我的肩膀上看了看。然后他伸手拿了一个。“让这个地方有点家的味道。你饿了吗?”
我点了点头,他从烤箱里拿出一张垫纸,把刻度盘调到350度,砰地一声打开了罐子。
把饼干放进烤箱后,我们走进了客厅。餐桌陈设得像在准备晚宴:边上绘有玫瑰花蕾的瓷盘、塞进搪瓷餐巾架的深红色亚麻布、沉重的银器、水晶酒杯等等。
深处的客厅更加庄重,两张木雕扶手的蓝色天鹅绒沙发,挂有流苏的厚重锦缎窗帘,一个巨大的古玩柜占据了一面墙的大部分。李从我身边走到房间里,拿起一个花瓶又放下。“这地方太荒谬了,”他说。“有人会买下这栋房子和里面的所有东西,但不会有人在这里坐着休息。这儿就像一个博物馆。”
“不过,”我说,“我喜欢它。我妈妈从来不会这样装修。我们从没有在一个地方长住过。”
“我们倒是没搬过。”李俯身在一个水晶碗上,闻了闻里面的花香。“我妈妈的借口是什么?”
我走进门厅。门边的邮件桌上的小塑料托盘里装着各种宣传册和名片。正是这些人让这座房子看起来像一户真正的人家。想象一下居然有人以此为生,真是滑稽。
烤饼干的香味飘过房间,飘上楼梯。我们先是找到了一个空房间——不是空房间,一座空房子里的屋子不应该叫做空房间——又找到了一间带两张单人床的儿童房。屋角里放着一把摇椅,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盏蓝色的熔岩灯。两张床铺着配套的被子,上面点缀着小小的彩虹。走廊尽头的主卧室里有一张四柱床,上面高高地堆着金边靠枕。
“你和我想的一样吗?”我们站在门口,李问道。
“是的。”我说。我们跑过厚厚的米色地毯,跳到空中,像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着,重重地落在看上去像是手工缝制的被子里。
烤箱计时器响了。我们下楼吃饼干当晚餐。
房子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李在打开家庭活动室“娱乐中心”的大柜子,期待看到大屏幕电视时发现了这一点。宽大的砖砌壁炉两侧各放着几个书架,有些书是真的,有些只是很长的木片,刻上凹痕,涂上金色和深红色,看起来像是皮革装订的,就像在电影片场会看到的那样。窗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棋盘,棋手们可以看到窗外的草坪和尘土飞扬的新街道,但我们都不会下棋,所以我们制定了自己的游戏规则。棋子很重,是用乳白色的石头做成的。我举起我的王后,把黑国王从他的方格里撞了下来,然后把它放回棋盘上。
在那之后,我们决定该睡觉了。我走进儿童房,李跟在我后面。“你不想睡在四柱床上吗?”我问。
“把那堆枕头放回去太麻烦了。”他一边说,一边拉开彩虹被子,躺了进去。
我把手指放在了熔岩灯的开关上。“可以吗?”他瞥了一眼拉上窗帘的窗户,点了点头,我打开了那盏灯。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蓝色光芒,灯一加热,不断漂浮的水滴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向上移动的影子。我钻进门边的被子里。床单很硬,有一股塑料味。当然,从来没人洗过被子。
“李?”
“嗯?”
“你交过女朋友吗?”
“我交过,交过一次。”
我的心开始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害怕他能听到。
“她叫什么名字?”
“瑞秋。”
“这名字很美。”
“是的。”他停顿了一下。“有时候你会让我想起她。”
我用胳膊肘撑着身体,以便能看清他的脸。“真的吗?”
他看了我一眼。“是的。她很喜欢读书。简·奥斯汀之类的。”
“什么……”我张开嘴,几乎失去了勇气。“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
我试着微笑。“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对吧?”
“好吧。”他停了下来,把散落的记忆按正确的顺序排列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把瑞秋带到家里,因为凯拉想见她,我想也许她们可以聊你们女孩聊的事情,因为我看得出凯拉真的需要有人倾诉——我妈都懒得把食物放在冰箱里,更别说跟她倾诉任何事了——我们三个人玩得很开心,喝着根汁汽水,讲着愚蠢的笑话,直到他出现了。”李的手在彩虹羽绒被上硬成了拳头。“我妈的另一个男朋友。他们都差不多,你知道吗?我放学回家后,发现他瘫在沙发上,桌子上放着两打空啤酒罐,又胖又毛的拳头里握着一罐打开的啤酒,电视上放着纳斯卡车赛,音量开得如此之高,邻居们从来没有投诉过噪音扰民简直是个奇迹。他叫我去冰箱里给他再拿一罐啤酒,我告诉他我不是女佣,然后他用一些更适合他自己的名字骂我,说我妈妈早就该撵我出去了,我说,‘不,是我们早就该撵你出去了。’”他叹了口气。“我妈妈总是付啤酒的钱。”
“这时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站在我面前,我能闻到他上个星期做过的每一件恶心事。在小巷里醉得东倒西歪,吐在垃圾桶里。他在房子里跟着我,对我大喊大叫,与此同时,我锁上了门,拉上了百叶窗。”他冷冷地笑了。“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们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什么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凯拉和瑞秋也在场。我让他们进了凯拉的房间,锁上门,然后我……然后……瑞秋没有听我的。她看到了。”我听见他咽了一口唾沫。“这就是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发生什么事了?”我从床上坐起来,跪在床上。“我是说……她做了什么?”
他盯着天花板,说了下去。”她没有尖叫——一开始没有。她只是张着嘴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想洗干净再靠近她——让她冷静,你知道的——但我怕在我去洗手间之前她会跑开,所以我就待在那里,试图和她说话。我告诉她,我永远不会伤害她,我只会伤害那些伤害别人的人,我控制不住,但她就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意识到他在哭,或者说快哭出来了。我坐在床中间的地板上,轻拍他的手。
“然后我听到凯拉打开她卧室的门,叫我的名字,问我是否可以出来,这让瑞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跑出了房子,我不能追她,否则她会以为我是在冲着她去,你知道吧?所以我收拾了一下,又等了几分钟——感觉就像过了一辈子——然后我告诉凯拉我要出去了。她一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还问我和瑞秋是不是吵了一架,但我不会告诉她。”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那之后,我不知道该把我的手放在哪里。
“我开车去瑞秋家,开门的是她父亲。我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他从来都不喜欢我——就是那种自鸣得意的表情,知道吗?好像他对我的看法一直以来都是对的。他锁上纱门,所以我进不去,他只是站在那里,粗壮的胳膊交叉在胸前,就像个保镖,告诉我她回家后吐了,她在说有人被吃掉了。我看得出来,她父母从来没想过她说的是字面意思,他们只是以为我把她灌醉了,然后想……想……”他叹了口气,手指按在眼睛上。“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他我没有碰过她一根指头,我永远也不会伤害她,但他当然不相信我。我能听到她在楼上尖叫和哭泣,她的母亲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他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我爱她胜过任何人,但我没法让她平静下来,我没法弥补我做过的事情。她爸爸当着我的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但他关上之前说……”李装出一副低沉、吓人的腔调:“你离我女儿远点,明白吗?”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凯拉,我早就自杀了。”
在听到这样的故事之前,你都会认为心碎只是一种比喻。我想安慰他——不仅仅是拍拍他的手,告诉他我是多么的遗憾,而是真的想让一切好起来。如果我必须当一个怪物,为什么我不能有某种魔力来为他解决这个问题呢?“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你第二天去上学了吗?”
“在那之后我怎么能回去呢?事情传出来了。到处都是流言蜚语。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但这已经足够了。”
“瑞秋呢?”
他摇了摇头。“我有两年没见过她了。那晚之后就没有了。”
“她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即使她想见我,她也见不到我。她这辈子都被我毁了,玛伦。他们把她从学校里带走了,送去了医院。我没法联系到她。我没法跟她说话,没法解释。她被困在那个地方,和一群疯子困在一起,用蜡笔画画,用勺子吃土豆泥,没有人会相信她。”
和一群疯子困在一起。像我父亲一样的疯子。
李哭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掩饰。我挨着他坐在床上,他坐起来,抱住我的肩膀,额头枕在我的颈窝里。“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感觉他的话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怎么能告诉凯拉呢?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觉得我是个好人的人。”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李试着笑出来。“我猜你还不太了解我。”
“我们中间必须有一个是好人。”我回答说,“但绝对不是我。”
“我就不该把她带回家。我为什么不带她们两个出去吃冰激凌什么的?”他放开了我,眼睛充着血。“你是不是觉得问对了?”
“这就是你总回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是?希望能见到她。”
他又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我也回到自己的床上。那一刻结束了。“我只是坐在停车场里,抬头看着大楼,想知道哪个房间是她的。我有几次尝试进去,但她父母告诉了他们我的事。他们有一份可以探视她的人的名单,如果你不在那个名单上,你就进不去了。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弥补,但如果我能向她解释,或许会有帮助的。”
“你……你还爱她吗?”
“是的,”他慢慢地说。“是的,我当然爱她。但是…不是那种爱,如果你明白的话。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也知道她值得更好的——她永远值得更好的。”
我从没想过我会嫉妒一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女孩。但是,如果我能和她交换位置,我一定会的。这样就能同时解决我们俩的问题,她的和我的。我和父亲可以住在相邻的房间里,玩跳棋,穿着白色睡衣在草坪上来回散步。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听《左轮手枪》。
李睁开眼睛。“你紧张吗?”一开始我还没明白。
我父亲,当然。弗兰克。“你不会吗?”
“如果我是你的话?当然会。”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我侧身躺着,看着那些蓝色的水滴向上漂浮,幻化成大泡泡。
*****
第二天早上,李态度很冷淡。当我醒来时,他正拉开窗帘,让微弱的晨光照进来。“谁知道他们会多早开门?”他说。“我们还得打扫厨房。”我不知道房地产经纪人会不会注意到失踪的曲奇饼罐。这应该不重要。
厨房里有一台咖啡机,所以我们喝了煮得正好的咖啡。但是只有一罐奶精粉,而且,没有人说话。每次我走近他——拿个杯子,或者借他用来搅拌奶油的勺子——他就从我身边走开,好像我们碰到手或胳膊肘的话会是一场灾难。
一开始我什么也没说。我想看看他会不会主动跟我说话。最后我问:“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古怪?是因为你后悔告诉了我瑞秋的事吗?”
他叹了口气,把咖啡杯冲洗干净,抖掉上面的水滴,然后把它放回橱柜里。“嗯,既然你这么说……”
“那不是我的错。”
“我没这么说。”
“我只是在问你的生活。朋友之间就是这样的。”
他没有回答。我们原路走了出去,回到卡车旁,离开了未完工的房子。我们离布莱德威尔只有五英里左右,然后会怎么样呢?
驾驶座那侧上依旧是死一样的沉默。我在脑子里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我能说什么,他能回答什么。我知道,如果我问他,你是想把我留在塔布里奇,然后开车回弗吉尼亚,再也见不到我吗?他如果说是,我就再也不能假装他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我会哭,他就会知道。
所以我得假装这是我的主意。
“我猜我们就要告别了。”当我们拐上布莱德威尔的岔路时,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把我留在这儿回弗吉尼亚去。”
“什么?”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来,盯着我。“你打算怎么办?登记入住吗?”
那所精神病院是一栋窗户上有铁栅栏的三层红砖楼,在小山的边缘若隐若现。我们把车停在一间警卫亭前,那里的停车场围着高大的铁栅栏。保安亭里的人穿着海军蓝制服,胳膊上有个写着“布莱德威尔保安”的标牌。“访客?”
李点了点头。
“好的。我们只要登记下你的车牌号,你就可以进去了。”停车场几乎空无一人,但李在把车停在了离正门最远的地方。“回答我,玛伦。你打算怎么做?”
“这很重要吗?”
李恼怒地叹了口气,跳下车来。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表现得好像很在乎似的,”我说。这时他绕过卡车,打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是你说你不交朋友的。”
“如果你没有一个明智的计划,我是不会走的。”
“我要回萨利那去。”
“我说的是明智的计划,玛伦。那人是个变态,你知道的。”
“他在你睡觉的时候捅你了吗?他在你的炖菜里下毒了吗?”
“别这样,”他说。“别像个白痴似的。”
“我现在要去见我父亲,在那之后发生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他看起来真的受伤了。“你认真的吗?”
我当然没法看着他回答。“是的,”我说。“我认真的。”
“如果你改主意了呢?”
“我不会的。”
“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的。但我不能在这等着你,玛伦。”
我把背包扛在肩上,砰的一声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那就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