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
一部试图探讨生死之谜的悬疑小说。十几年前的旧作。有点儿流于直白,但也有年轻时才有的锐气(让中年的我羡慕)。原本还能在阅读平台上发布,忽然有一天,编辑说,此文满身敏感词,只能下架。那就发在我自己的树洞里吧。
弥赛亚必须是美人。
我坐在旁听席上,等待审判开始时心中这样想着。
或许真实情况是,罪犯皮黑如漆发硬如铁面相凶恶,又或者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任谁遭受了牢狱之灾后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但弥赛亚必须是美人,以庄严悲哀的动人姿态出现在审判席上,如此才能迎合大众两相极端的反应——一方崇拜、敬爱、全心追随这种美;一方却蹂躏、践踏、渴望毁灭这种美。
审判庭形状犹如一口上宽下窄的铁锅,锅壁上一排排席位沿阶梯螺旋而上。由于地处白塔的底端,因而只有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圈细小的窗户,透进的光芒似乎只是为了衬托房间的阴沉如铁。为了照明,正中垂下巨大的吊灯,每一根蜡烛粗细宛如小儿胳膊(审判庭上点蜡烛是个古老的传统,虽然其实在这个时代,电的运用已经十分普遍了)。现在这个房间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人们激动地窃窃私语,对于即将受审的那个名叫弥赛亚的异端分子好奇不已。
我坐在靠近审判席的第二排,坐在这里,既可以看清楚囚犯的面容,又能听清楚审判的问答。这个位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坐的,但是今天也非常挤,我怀疑城里所有的特权阶层都来看热闹了。而我旁边那个女人身上扑的香水浓得像一块肉冻,让人窒息。我往旁边挪了挪,看向父亲。他坐在陪审席的前排,神情冷静,面目端肃。
忽然陪审席和旁听席都骚动起来,我向右望去,受难者从那里被押解进来。所有人伸长脖颈,目不转睛。有片刻,大厅里只有人们踮起脚尖或者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之声。数分钟后,交谈声才如被捅的马蜂窝嗡嗡上涌。
“这就是那个弥赛亚?”“是个女孩儿扮的吧?”“他多美啊!”
受难者一席麻袍,披枷戴锁,但步履从容,神态平和。他容颜端秀,年纪尚轻,美如清晨一缕光线穿过林梢,美得超越了性别,这就是说,一眼望上去,你会难以辨识他的性别,他既没有男性的胡茬与喉结,也没有女性的乳峰与丰臀,他似乎既隐含着女性的柔弱,又蕴藏着男性的坚毅。他的肌肤如同用初雪堆砌而成,让人担心那件麻袍都会割伤他。当他在被审席上站定,双手搁在桌上,近旁的人便看见了他手腕上被铁铐磨出的血痕,这雪白之上的血红让人的身体深处莫名一阵战栗,又是疼痛,又是兴奋。
于是审判虽还未开始,我已明白他必死无疑。将他送上死刑台的,正是这种令人不安的、不容于人世间的美。
果然,审判长宣读了他的罪名后,陪审团无一例外伸出右手,大拇指向下——这个手势表示此人罪大恶极,非死不可。包括我父亲,他拇指向下伸出右手时,指尖和胡尖都激动得一同颤抖起来。
审判长转向犯人,询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那个年轻人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
于是审判长宣布罪名成立。两名警卫走过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肩膀和胳膊,将他带走了。
片刻后,另外两个犯人也被押进来接受审判。不过这时候,旁听席上的观众已经倦怠了,所有人都无心听审,都窃窃私语,讨论着弥赛亚的美和罪行是多么不可饶恕。有几名妇女甚至掏出手绢来擦眼泪,表明内心的激动、伤怀和左右为难。以至于审判长不得不几次拍着桌子喊“肃静!肃静!”但是效果不佳。
后来的两个受审者,一个是强奸犯,他玷污了五名妇女;另一个是强盗,抢劫不成就将路人杀死抛尸。但是对着这两名罪犯,人们却显示出了莫大的宽容和怜悯,陪审团里竟然有一半拇指朝上要求审判长赦免其死罪。最后一个表决的是我父亲,他依然坚定不移地拇指朝下。于是这决定性的一票,将这两个罪犯也送上了死刑台。
审判结束时,人们还舍不得离去,三三两两站在走道上交谈。我身边那个香水女人对同来的男人说:“他们判了他死刑,哦天哪,哦天哪——我是多么希望到时能来观刑啊!亲爱的,你能想办法弄到旁观券吗?”那个男人说:“亲爱的,他们不会把他吊在绞架上一下子弄死,也不会干脆利落送他一颗子弹,相信我吧,他们会尽其可能地利用他……根本不会对外公开。”于是两人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走了。
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直到父亲不紧不慢收拾好文件走来,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们来到了审判庭的上一层,那里是长长的走廊,一边对着外面喧闹的广场,一边是没完没了的铁门,一扇跟着一扇。一名警卫给我们打开了门,里面早已坐着一名妇女,怀中抱着一个粉红襁褓。父亲和我在妇女旁边坐下。铁门再次打开时,弥赛亚被两名警卫押送进来。
父亲非常和蔼的对他点点头:“请坐。”
他依言坐下。
父亲说:“你在初审时就签署了器官捐献意向书,对于你的这种奉献精神,我表示最大的敬意。”
他没有回应,只是直视着父亲。
父亲说:“现在已经做出终审裁决——我很遗憾,结局对你个人而言很不幸,不过,当然,我希望你没有改变初衷。这里有几份详细的意愿书需要你签字——我知道这些意愿书内容看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但是在一个崇尚民主、高度法制的国家,这是必要的程序。即便你是一个死囚,我们也要最大限度地尊重你自身的意愿。”
父亲把一叠文件放在他面前。他拿起来一张张过目。
在此期间,父亲把我拉到他面前,说:“这个姑娘,将接受你捐赠的心脏。”
他第一次将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在第一张志愿书上签下了名字。
然后父亲把那个粉色襁褓放到他眼前:“这个孩子,将接受你的角膜。”
襁褓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婴儿粉嫩的手指探了出来——他伸手过去,于是婴儿紧紧握住了他的食指。他凝视着婴儿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嘴角渐渐弯起笑意。
这是个天使一样的孩子,或许因为太过完美,上天取走了她的眼睛和父母。某一天,我父亲在白塔下发现了这个弃婴。
他抬起头来:“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初次听见他的声音,柔缓清澈。他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我最开始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割掉了舌头。
父亲说:“玛利亚。”
于是他低声道:“玛利亚……和我的母亲同名。”
父亲又说:“相信我,其余接受捐赠的人都和这里你见到的人一样,是可爱可怜亟需你的帮助的人儿。只不过他们有的病得太重了,无法一一到这里亲自感谢你。”
他点点头,在所有的意愿书上签下了名字。
最后父亲又取出一张纸来,并露出一点难于启齿的羞涩神态(我大为惊讶,这对于不苟言笑的父亲,殊为难得)说:“另外,近年来出生的婴儿里,无心之人已经越来越多,只有少部分可以依靠人造心脏活到二十来岁。我正在研究一个项目,即用灵长类动物的心脏植入人体,苦于一直没找到志愿者愿意接受试验——就连那些无心之人也不愿意接受动物的心脏移植——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他抬起眼睛,看着父亲。
父亲轻轻咳嗽了两下:“如果试验成功,千万无心儿将因此得救。而你,也可以延长生命……我保证,不会有太多痛苦……”
我觉得一阵恶心,对父亲这一举动——劝说一个健康的人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然后换上一颗前途未卜的猴子的心——片刻又想,我恶心什么呢?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所谓恶心、爱心、同情心、好奇心诸如此类与“心”相关的词汇,放在我身上就是一个笑话。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观察着眼前的人。他看着那张意料之外的志愿书,若有所思。父亲也说完了该说的话,沉默不语。妇人轻轻摇摆着孩子。室内唯一的声音,就是孩子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语。太阳将千万根金针一齐刺向大地,广场上汽车喇叭声、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如海潮般一波波摇曳着我的身体。
如此众人一齐出神期间,他不知何时已经拿起笔来,在父亲那荒唐的意愿书上签了字。
父亲长长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将所有文件收起来,然后拿出急救箱,让警卫解开他的手铐。“你的手腕擦伤了,让我看看。”
他将手腕递到父亲跟前,我又看见那让人身体深处震颤不已的雪白之上的血红,我看见那个妇人抱着孩子的手忽然僵硬了,而父亲,犹如捧起什么珍宝似的捧起他的手腕,愣怔不动。直到他有些不自在地往回缩手,父亲才如梦初醒似的,取出酒精棉花为他伤口消毒,又珍而重之包扎上绷带。
“过几天就会好了。”父亲说。
“谢谢。”他把手腕重新藏到袖子下。
父亲走出去,和警卫交谈了几句。于是警卫收起了精钢手铐,接过父亲急救箱里的一副铐子——那是用来束缚狂躁型精神病人的东西,在贴近手腕的铐子内层全部用皮革包裹,如此就不会磨伤皮肤。警卫给他换了新手铐,对父亲行了个礼说:“请放心医生。等到手续办完,就会送他来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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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草 赞了这篇日记 2022-01-24 1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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