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覆鹿
你走了,真是会偷懒。留我一个人在这儿,面对好些个事。从二零一三年算起,你走了有九年时间了;距离最后一次见你,也已六年。
去年,我结婚了,婚礼闹哄哄办了一整天,也没看见你的踪影。哦,是了,这事儿不能赖你,其实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你可怨不了我。我知道,你也知道,即便我邀请了你,你也不会来,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W。我隐去你的名字,因为我害怕会有你我的旧识看见这篇手札。我不想惹麻烦。我是个结了婚的人,想起你已是不忠,如果再写下你的名字,岂不是愈加证实了我的声名狼藉。W。你如今的日子想必不怎么好过吧,不然你才不会如此决绝地隐藏自己。我还不知道你吗?一个傻泡。嘴上说着最清高的话,心里却全是虚荣想象,关于金钱,关于名誉,关于爱情,当然,也关于小说。多少年前你就是这个衰样,一边做着赚大钱的美梦,一边又想当最纯粹的小说家。如今果然是什么也没得到吧?过去我就告诫过你,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儿,即便有,也不会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可你不相信我。
所以,W,你的消失也不单单只是对我吧?这么些年里,从没听C镇的任何人说起过你的消息。你逃跑的还真是彻底。以为不出现就能躲避所有的闲言碎语,我劝你还是别这些春秋大梦了。告诉你吧,这么些年里,销声匿迹只会让关于你的传言愈加难听,大家依旧会恶毒地说起你,说你死了,欠了债,或者就是成了同性恋,移民国外……语气和过去一样的嘲讽轻蔑。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做出事不关己的表情,一言不发。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我和你曾有过的关系,倒不是惧怕流言蜚语,我只是不能忍受对我们的评头论足,哪怕一句。W,你也不要怨恨他们,他们是没有希望的一群人,只能靠奚落旁人找寻自己的存在感,不过我们也一样,没什么本质区别。除非,你能像自己的梦里一样,衣锦还乡,不然等待你的永远是这些东西。在这个闭塞愚昧的C镇,我敢断言,我是唯一一个真正希望你幸福快乐的人。但你却遗忘了我,就像遗忘了C镇。你把我归入过去然后将过去通通遗忘。
W。你的冷酷远超我的想象,也许是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你,我只是自以为懂得你。我总觉得在你心中,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就是说,你可以冷酷地遗忘所有人,但不能也这样轻易地遗忘了我。我是真心实意爱过你、也被你爱过的第一人,也许是唯一一人。你怎么能忘了我呢?关于这一点,我比你坚强,事到如今我依然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会像过去一样的爱你。道德于我不过一纸空谈,对待婚姻更毫无契约精神可言,只要你来。你这个傻泡。但是,W,你却比我幸运。至少,你的身体是离开了,而我却被永永远远困在了这里。困在了婚姻里,困在了愚笨里,困在那些乏味、无趣又装腔作势的社交圈里。W。比起思念,或许我更加羡慕你。羡慕在这死水一样的现实里,你还有个梦,关于小说的梦。
你过去最要好的朋友,Z,每到春节或者其他节假日,回到C镇时,总和我们一起打牌。我知道你和他有断断续续的联系。几次,我旁敲侧击的问起你,但他没能听懂我的暗示,他只知道打牌,彰显自己的聪明脑袋。我对他无话可说,他和过去一样,就是个愣子:虽然成绩出众,但在人情处事上永远少根筋。你就比他好得多。你不仅头脑聪明,而且永远善解人意,从不使任何人难堪。W。为什么要去追寻文学?把它当做梦、当做希望,不行吗?梦就是用来碎的,希望存在的意义也只有破灭,追求这两样东西的人是注定失望的。这个惶惶然的世界里,文学算什么东西?你,或者我,我们又算什么东西?就把所谓「文学」看成一种谋生手段、一条出人头地的捷径不行吗?去写一些能出版、能卖钱的小说,我这种人也读得懂的小说。不行吗?如果不是因为万恶的小说,你也许已经过上和Z一样的生活,那种供职在人人叫得出名字的大公司,赚着不菲的薪水,安享着我们的嫉妒与歆羡,却又不自知的一遍又一遍抱怨自己的生活,即便里面没有我。W。无论他们如何讥讽我对你的盲目信心,但我却从不曾怀疑过你。我一直一直相信着你。无论是曾经,现在,还是将来。
所以,W,你想象不到我是如何憎恨着小说。「文学就是屎。写作的人都是猪。尤其今天还在写的人。」你没听安托南这样说过吗?W,有时我觉得我已走出了黄金时代,有时我又觉得生命中最美好的黄金时代尚未到来。总之,停止写作吧,回来找我,我们重新做人。
你遗忘了,但我还记得,距今十二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你走了很远的路,穿越大半个C镇,来给我送一本书。名字,我不透露了,我不能留下关于你的蛛丝马迹。我只能告诉你,那本书仍旧被我保留着,放在书柜里,夹杂在成套的精装书里,和你的存在一样,格格不入。我丈夫是个不读书的人,他买书只是为了装点门面。看到我突然放了一本书进去,他还问我:「这本书从哪儿买的?讲了什么?」而我无法回答。
算了,我不和你讨论我的婚姻了,它很幸福,所以我不该和你聊起它。我们还是继续说那个冷冰冰的雪夜吧。
那天夜里,我给你开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正在听收音机里的音乐电台。这座位于路边的二层小楼从来只住了我和母亲两个人。傍晚时分,她出门去了,是去找她的姘头,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猜得到。在C镇,她是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大家都叫她「公共汽车」,然后用相似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曾经厌恶这种目光,但后来,我明白了,我的确承袭了她的一部分基因。你可能不相信,W,我只对你一个人保有过忠贞。你走后,我换了许多任男友,而每一个都相处不久,有时是他们受不了我,有时是我厌倦了他们,有时是我们彼此嫌恶。总之,那些年关于爱情的记忆都是混乱不堪,我不愿再想。在我结婚时,我母亲已经老了,衰老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忏悔,对着我没完没了的忏悔。她后知后觉地捡起廉耻心,开始向我道歉,说那些年的放浪令我蒙羞,因此没脸出现在我的婚礼上,不然会使所有人难堪。她说的没错。但我已不在乎了,在C镇,我和她一样,早已没有颜面这回事儿了。我学习你的冷酷,坚持让她出现在婚礼上,还做了发言,我要让她直面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唯此她才能真正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如果她真的在乎。因为一切都晚了,对吗?W。你来帮我评评理,事已至此她在忏悔个什么劲儿呢?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良心难安。她把好好的一张纸揉皱了,以为重新摊开,轻轻一抹,就能抚平纵横遍布的褶痕。这怎么可能?
我又把话题扯远了,母亲和我的婚姻一样都无关紧要。还是继续说那个冷冰冰的雪夜吧。你来给我送一本书,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打开门,看到你孤独的站在檐下,没戴帽子,头发被雪打湿,紧紧贴在额前,耳朵和鼻子冻得通红。我请你进来,湿漉漉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两行肮脏印记。
「你怎么来了?」我问你。那是你第一次到家中来找我。
「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你反问我,递出了那本书。
然后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那是个纯情的年代,纯情的年纪。我母亲的本领我还没能学到一二,而你一直都是寡言、羞涩。后来我明白了,这种手足无措的状况就叫做「爱」,它使我面对你时,永远做不到泰然自若。而在当夜的静默如焚中,我第一次听清了墙上挂钟的秒针如何疯狂的跑动。
哒哒哒哒。它一直响。哒哒哒哒。在倒数时光。
你紧张地抬起手,指向一旁我同母亲的合照,没话找话,问我:「这是你和你母亲吗?」
我笑了出来。你这个傻泡。我们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愚蠢透顶的跨年联欢会,播音员穿着黑西装,一本正经的念着那些假大空的贺词。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新年还有两小时三十六分钟。
「你想出去走走吗?」我问你。
「走吧。」你回答。
我拿起钥匙挂在脖子上,和你一起离开了家。
空荡荡的街,雪簌簌地下着,愈来愈大。我和你肩并肩走过街头巷口。没有刺骨冬风,那夜近乎纯洁的寒冷一直驻留我心中。我们路过昏黄的路灯,身形投下扭曲狭长的影子,我抬起头,看向灯泡,在光明里辨别着六面体形状。地面积起厚重一层雪,我们踩过,发出雪被压实的轻微声响,雪地里有我们踩出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你来时雪也是这么大吗?」我问你。
「比这还要大。」你说。
整座C镇被雪覆盖。我们漫无目的的走着。商店多已关门,偶尔仍在营业的玻璃门也蒙上一层哈气,透露出店内朦胧光亮。路过居民区时,我们停了下来,对着零星亮着的窗发呆。我们是在想象,想象亮起的每一扇窗后是怎样一个家庭,温馨还是破碎;想象在这冰冷寂寞的世界上,所谓亲人的他们如何抱团取暖,以捱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灭了的灯,不知道哪一扇窗后的黑暗里,双人床上,正躺着我母亲和她的情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情人。想到这里,我拉住了你的手,皮肤也是冷的。你看向我,嘴角咧开无声的笑。C镇遗忘了我们,二零一零也遗忘了我们。我们是一起走在雪地里的人,我们是一起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人。
然后,你对我哼起了歌:balalala~balalala~我同你一起哼着:balalala~balalala~我们的歌。
你走后我的第一任男友,名叫L,是个公务员。他是我表姐介绍给我的,一个圆脸、小眼睛、有些肥胖的男人。你的离开使我陷入彻底的荒芜,这个世界的无聊程度变得愈发难以忍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未来失去信心,对现在也再没有多余想法。我是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按照别人的期望过,活在所谓的「幸福美满」里面。失去了你,也就失去了那个梦,我总得在现实里抓住点什么。所以我明白表姐的意思,她是让我抓住一个正经、体面又本分的男人,最好能结婚,生孩子,做一个能够照料家庭、伺候公婆的女人,一个符合所有人想象的正统女人。
「你还有什么可要求的?而且,你不就喜欢舞文弄墨的男人吗?L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表姐劝我。我和你的事儿从没有第三人知晓,她是有一次框了我,才得知你的存在。她对我和你的事迹过分好奇,总拉着我没完没了的问,令我厌烦。也许她只是单纯好奇,想知道你和我这样不着调的人凑在一起都能做些什么,但都被我搪塞了过去。我什么都不会说,W,我们都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你被放在了镜子背面。我经常想起那个冷冰冰的雪夜,我们走了那么久、那么远的路,一整夜的大雪却将我们的足迹全部掩盖,第二天清晨,仍是毫无瑕疵的平整洁白。
我与L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火锅店里。约莫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表姐不厌其烦的叮嘱我:她要我好好打扮自己,穿得板正,不准和L说起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还传授了我许多吸引异性的魅力法则——她的经验。我遵从了。然后,便正式开始了和L的交往。他和你我不同,他是个体面人,一个会在连锁披萨店里用刀叉切披萨的人。他也是他们认为的有才华的男人,文学爱好者。L告诉过我,他说自己写的小说经常发表在报刊上,他已打通关系即将成为作协成员。
「你认识W吗?」我顺势聊起了你。
「知道,但不认识。」他回答:「不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吗?」
「是。」我承认了你的身世,对L说:「他也写小说呢。」
「啊。」L发出意味不明的咋舌,说:「写小说的人多了去了,他又算什么。」语气有些轻蔑。
此后没多久,我和L就分手了。但和你无关,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会为一个杳无音信的你扰乱自己的生活。我告诉过你的,L是个体面人,我们就快谈婚论嫁时,他的父母拒绝了我。原因你一定想到了,因为我母亲。L没为我们争取什么,那天,我离开他家,他不再送我。只是站在窗后注视着我的背影,他似乎也是站了很久,我本来是不想回头的,平心而论,我没有爱过他,因此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但在即将走出小区时,我还是抬头远远看了他一眼。透明的玻璃后他静静站着,没对我挥手告别,也没说什么,就是静静站着。我也就继续向前走了。
L爱我,这我知道,但「爱」又算什么东西?不爱我了,他也可以爱别人,任何人。和我分手没多久,我就听说他结婚了,对象是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和他也算门当户对、志趣相投吧。他们都是成功的文学爱好者。L教会我一个道理,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不是我,也能是其他人。那么,我也只是需要一个丈夫,最好是你,但别人也绝非不可。
W。我就是这样失去了迄今为止唯一一次成为体面人的机会。和L的结局虽然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哭了很久。不是为L哭,是为我自己。L和我分手的那天,母亲仍旧没在家,我独自哭着走出门去,沿着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太阳落山,我站在桥边,夕阳的金光射入我的眼睛,在盈聚的泪里不断折射,我疼,因此哭的更厉害了。
但是,在那天的泪水里,我好像见到了你。你轻盈地从天边飘了过来,没说话,静静地微笑着看我。也许你是在笑我咎由自取吧。斜阳薄暮,我和你对望了很久,然后,就忘记了一切。等我再次醒来时已在医院,表姐说我晕在了桥边。所以你只是一次幻觉。
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吗?说古代,大概是春秋时期吧,郑国有一个猎户,在林中猎到了一头鹿。因为怕别人偷走这头鹿,就找了个无水的池塘,将鹿的尸体埋了进去,盖上蕉叶。可等他前去取鹿时,却忘记将鹿埋在了哪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便以为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一边念叨着自己在梦中猎了头鹿,一边离开了林子。
那时你年轻,总给我讲些冷僻故事,或者考问我佶屈聱牙的词汇,仿佛这样才能彰显你的才学。那时我也年轻,傻头傻脑的听你说这些东西,还给你捧场。但现在不会了,W,我也向你坦诚吧。我对任何辞藻典故都没有兴趣,我只是喜欢听你说点什么,随便什么。这些东西如果由别的男人说出,我一定不理会,但你例外。大概这就能算作「爱」了吧。
不过,你讲给我的这些故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多年以后,我通通返还给了其他男人。我会学着你的样子,狡黠地问他们:「你知道什么叫『蕉叶覆鹿』吗?」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但我看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在乎什么「蕉叶覆鹿」,他们只想赶紧听完,然后操我。
再然后,我用同样的把戏,遇见了另一个男人。你一定猜到了,就是我如今的丈夫。
在C镇,我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无非是换来换去,四处打零工。有时我在超市当收银员,有时在公司坐前台,有时又在校医院当个只会开止疼片的护士,都没所谓,有什么活我就做什么。母亲劝我和她一起开美容院,被我拒绝了。我没能继承她八面玲珑的本事,对伺候女人、伺候她们娇贵的脸,也没什么兴趣。我情愿做份不带脑子的工作。反正所谓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挣点钱,稀巴烂地活着、哭着、笑着,就过完了。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特别的。
遇见我丈夫时,我在校医院里打杂,他刚刚退伍回到C镇,自主择业,还没找到工作。他和校医院那个半吊子医生是同学,就常常来医务室打发时间。时间一久,我就和他混熟了。
我知道他有些喜欢我,你们男人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吗?喜欢是最廉价的东西,能撩拨一个就算赚了一个。我知道有人会把感情看得很重,指着一点点的爱过活,但我真的没所谓。这种事儿对我来说是最没所谓的。他睡我,还是我睡他,都不过是睡一觉,没什么区别。他可以睡很多女人,形形色色的女人,我当然也要睡很多个男人,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那天,半吊子医生没来上班,我丈夫却来了。我们锁上医务室的大门,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就在那张白色飘着消毒水味的床上,我准许他脱掉我的裤子,他自己的裤子,我准许他抚摸我的皮肤,我准许他对我做一切事情,为所欲为,因为这也是我想做的一切。然后,在昏暗飘着膻腥味的医务室里,我问他:「你知道什么叫『蕉叶覆鹿』吗?」
「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他说。
「你不是最喜欢和别人讲这个典故吗?我去网上随便一搜,就查到了。而你还漏掉了后半段。」他补充道。絮絮叨叨、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边什么叫做「蕉叶覆鹿」,完整版本的「蕉叶覆鹿」,一边讲一边继续操我。我的脑袋又开始昏了,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觉得自己懂了,又好像没懂。但这都不重要了,无非是两种结果,现实,或者梦。是吗,W,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几个月后,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从此我便有了丈夫,有了家庭。有了我从未想过的事情,和你在一起时不敢想象的事情。
然后的然后,他开始跟着亲戚做生意,煤炭生意,我们就有钱了,有了很多很多钱。大家表面夸我好眼光,背地里都说我是狗屎命,在屎里捡黄金。我和我丈夫曾经也是一无所有的,就像我和你曾经一样。他比你是差得远,但有一点比你明白,他知道一无所有的时候要去挖煤炭,而不是写小说。不过,W,也许我应该把我的运气分给你,文学就是屎,让你也在屎里捡到金。
我一直在找一盏灯,是插电才会亮的那种。亮度不能调节,但是有两种颜色,亮白和暖黄。底座是一块圆木头,要自己贴一块泡沫防滑垫,灯杆是铁或者铜做的,又细又长,涂了一层白色漆。灯罩是亚麻材质,也是白色的。总而言之,这是一盏白色的灯,在黑夜里会很显眼。
我还在找一张巨大的床,床垫要非常硬,睡一宿会硌得人浑身疼。这张床应当能躺下很多人,不止两个,至少得三个,而即便再多的人躺在上面,也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廉价声响。它得是一张坚挺而倔强的床。
还得有一张稳重的桌子,不会随便摇摆晃动,桌脚裹着柔软的布,怎么拉拽都不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叫;以及一把舒适的椅子,坐上二十四个小时也不会腰酸背痛;以及一个巨大的垃圾桶,可以装很多垃圾,也可以很久才倒一次垃圾;以及一个强力保温的杯子;以及一个温暖却轻盈的被子……
我的愿望太多了,如果一直和你说下去,是永远说不完的。你讨厌「家」,我知道,虽然偶尔也有对家的期待向往,但都转瞬即逝。你讨厌家,讨厌一切和温暖、光明、幸福有关的东西。那时候,和你提起类似词语,你一定会和我翻脸,发脾气。有些人是注定不会有家的。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做的一个梦,梦里你走在永夜的荒原,无声,无光,黑魆魆静悄悄的荒原,你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你看不见荒原以外也看不见自己,荒原以外无人注意到你。黑暗里你只凭直觉走着,孤独的走着……
「没有我吗?」我问你。
「没有你。」你回答。
为什么没有我?我本来想问你,但又作罢。我不想知道答案了。
「没有小说吗?」我又问。
「没有小说。」你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不相信,怔了一会,我看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你眼眶中滚落,你嚎啕大哭起来。收音机里的音乐电台自顾自地播放,女主播温柔地说:下面这首歌由Y先生点播,送给U市的P小姐,他留言说:P,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歌声响起,你却哭的更加伤心,哭声将歌声盖了过去。我静静看着你,我不懂你为什么哭,也无法辨别你是为了我,为了小说,为了你自己,还是都有。我看了你很久,终于,你的哭声感染了我,虽然没有任何伤心事,我也难以自持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你不辞而别,永远离开了C镇。
我不露声色地找了你很久,等了你很久,无果。用他们的话来说,我消沉了一段时间,便也释怀了。怎么说呢,W,日子虽然不一样了,但还是得过。
结婚后,我不再工作,做了全职主妇。这个头衔还真够洋气。我和丈夫搬进山上的别墅后,我母亲也顺理成章地住了进来,我不愿独自面对她,就请了个保姆照顾她,当然也做些别的,打扫房间、做饭之类的家务活。我想我是过上了表姐曾经教育我的生活,至少第一步——结婚是完成了。也许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吧。我丈夫的煤炭生意成功后,表姐几乎不再和我来往,或许她是无法对现在的我再说教什么。W,这就是我们年轻时臆想的生活,什么也不做还能有大把大把的钱,你应该来见一见,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当所有的色彩褪却,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梦想实现。
我还是很喜欢下雨天,每到雨天,我都会出门走走,不带伞,也不坐车。通往山上别墅区的是一条崭新的路,铺着干净又神气的柏油沥青,没有裂痕,也没有坑洞。我戴着帽子一路走下去,重新走进C镇。这么些年来,反正C镇永远是这个样子,长街是不会变的,商铺开了又倒闭,然后换新的一家,再倒闭,当然也有一直坚挺着的,生意和过去一样红火。我路过这些店铺就像路过了记忆,记忆里有年轻的我们。镇中心一会在北边,一会又在南边,换一个镇长就换一个方向,臭水沟填平了,也建了个别墅区,但卖的不好,很萧条;旧电影院被算作危房,拆倒了又在原地复建,还是电影院。
最后见你那次,也是这么个情形吧。那时我还没结婚,也不认识我丈夫,L已经和我分手,母亲还是几乎不着家,我仍旧活在混混沌沌的梦里面。天空飘着细雨,我出门买酒,打算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度过无人知晓的夜,听千禧年的古早音乐,喝个酩酊大醉。那天,我提着满满一袋酒从超市出来,站在路边等公交车。一个男人向我走过来,算是我的某一任男友吧。没什么尴尬的,我们也没聊起过去时光,这些东西对他或者对我都无关紧要。我随便和他寒暄着,无非就是些家常话,打发他的时间,也打发我的。就在这时,一辆白色轿车从我面前驶过,半开的车窗露出你的侧脸,似乎是有所感应,你转头看过来,和我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汽车仍旧向前驶着,我看到你急切回望的身形,而我远远注视着你的远去,本想开口叫住你,却没能动作。汽车继续开,向前开。我等的公交车在此时靠站,我和男人道别,独自走了上去。公交车摇摇晃晃重新启动,我坐在窗边,起初还想辨别你坐的那辆,但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们各自汇入了车流,然后一起被车流淹没。
W,还是那句话,日子虽然不一样了,但还是得过。
回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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