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重庆之十四:我在渝江压铸的日子(下)
回到重庆之十四:我在渝江压铸的日子(下)

每天,轻轨列车从六号线轨道上急驰而过,如彩色潜水艇的大竹林地铁站;每天,878路公交车,从厂正门口驶过;每天,都有不同的客户来访;每天,载重卡车驶进后厂区,卸下成吨的银色铝锭;每天,数千人迎着晨曦,涌进厂区,开始了新的一天。 几千人的企业,还是很大了,一个人扔进去,就如水滴没入大海,溅不起一点浪花。这样也好,万人如海只身藏。 时间,在劳作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如此地缓慢,如此地真切。仿佛你在一点一滴地,擦时空之间的墙,而这墙一意延伸,无穷无尽。 很多时候,我会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肉体在痛苦的时候,灵魂有一种从泥沼中跋涉攀登的境界。一如读经,一如虔诚,更深切地感受到,时间的存在和流逝。人间悲苦,皆能感觉;万物沧桑,与子同渡。 在一楼压铸部车间里,常常见一个大高个,不是给护栏上油漆,清扫地面,就是往垃圾站拉运垃圾,非常忙碌。以为他是清洁工,让他帮我给推车上了层漆。后来见他开叉车,在办公室里看电脑,惊讶了。看了下他的工牌,原来他是压铸二部的车间副主任,韦定坚,真是没想到。大老韦真是多才多艺,他会书法,打油诗写得很有水平,有内涵。我们加了好友后,每天打油诗来回,他的打油诗,或写景或抒情,他写工作,“每天早上除垃圾 / 我为渝江来出力 / 顾客时常来参观 / 公司形象放第一。”他写食堂,“渝江公司大饭店 / 饭菜量足也新鲜 / 一顿只要两块五 / 就餐员工大几千。” 他性格豪爽,也非常和善,容易相处,让人一望而有信赖感,感觉不是东北人就是山东人。其实是广西人,家在刘三姐故乡。他是一个真正爱厂如家的人,每天清扫车间,用叉车拉运毛坯,厂区路上有废纸屑了,他路过时也会拾起。他那种对劳动的认真投入,一点也不嫌弃清洁工作,让我佩服。他是可以做同事,也可以做朋友的人,朴实。他说自己初中文化,做过放牛娃,也许是真的吧。 我的推车,是办公室特意从食堂调配的,被钻攻中心的人弄丢后,老韦给我安排了一辆推车,是他自己加工的工艺检查车,既可以当推车,也可以当梯子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然天天借用保卫处的推车,非常不方便。 人的真实的善意,常常被琐碎而机械的生活流程淹没,但毕竟存在着。能感觉得到。他们会关切地询问,"感觉怎么样?""能干得动吗?"这样,心里常暖意盈怀。 是这样,不算细账,不算小账,做好每一件事。 而我们人生中的一段段光阴,就这样被延续,被充满。 在这里,每天,无论是白昼还是深夜,都有飞机,轰鸣着从空中飞过,牵动着人追踪的目光。是这样的,即使你双足踩着泥泞,一样可以去看到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这是生命闪烁的意义所在。 渝江也在艰难地嬗变着,每天,都能看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新设立的车间,机加部在改造,增设了恒温空调,陈旧的防护棚被拆除,代之以崭新的工作间,宿舍楼院子里增添了健身设施,食堂增添了筷子消毒机…… 那些机器,黄色的压铸机,黑色的打卡机,红色的叉车……有时沉默,有时在轰鸣。从宿舍到办公楼,到食堂,每天来回地走;路过灌木丛、黄色行道线、车辆漏下来的铝屑。那些碧绿的灌木丛,中和了机器和毛坯产品的冰冷。而它的四季,有时阳光亮丽,有时倾盆大雨,有时寒意凛冽。 工作群里在征求关于食堂的意见。我觉得挺好的,饭菜可口,油水足,比我自己做的好吃多了,两素一荤米饭不限量才2.5元。荤菜里最好吃的,是回锅肉、盐煎肉、黄豆烧肉、宫爆鸡丁。素菜最好吃的,有红烧茄子、油渣莲白、炒大白菜。最不爱吃泡椒魔芋,烧椒凉粉,不知道有人爱吃这两样菜不? 办公室的同事们,也非常辛苦,既要忙碌办公室事务,还要负责劳动工具的保管和发放。很多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是花瓶式的摆设,我们厂的夏主任不是,她是那种优秀进取的女性,也许是从小家里当男孩子养的缘故,她的名字非常地阳刚,夏开敬。见过太多精致的爱算计的个人主义者,遇见她这样价值观的人,非常意外。我是她的下属,我们之间没有尊卑之分,交流是平等的。她和刘科长、刘主管等办公室同事们,在努力建设一个高效和谐的团队,想建设一个有温度的企业,让员工们能感受到企业的温情。他们为此努力着。宿舍院子里增添了健身设施,食堂增添了筷子消毒机,为困难员工申请互助基金,二基地开通了员工通勤车……这些细微的变化,一点点地改变着企业的面貌。 他们真心为企业的长远利益考虑,想多为基层员工争取些福利,他们在认真地做。但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人际纠葛,有精于算计勾心斗角者,这里也一样有,所以有阻力。我能感觉到他们做事的压力,希望他们能成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存在,渝江是有灵魂的,它有痛感,焦灼,有奔突的渴望,而不只是枯燥生硬的流水线。 大老韦、江师傅、徐专员、曾师傅……还有很多在埋头努力的人,只是不在一个部门,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在机器旁埋头工作着,和机器一样沉默。我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们劳作、奔波。在重庆,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这些脚踏实地努力进取的人,因此对渝江有了乐观。这样,重庆就是一个立体可感有血有肉的城市,而不是一个抽象的地理名词。 数千人聚集在这里,为了生存奋力打拼,他们让大竹林的这一角,有了灯火和人气。 生活,粗糙而现实,并不浪漫,爱恨苦痛,一起纠缠。但人性的善意和温情,并没有被机器的轰鸣淹没,我能感觉得到。 渝江如一艘航行在大海上的巨轮,它面前有风浪,也有暗礁,面临外部的激烈竞争,也要面对潜流般的内耗。那些一味钻营勾心斗角的人,他们的私利,有时会和企业的长远利益冲突。 我在这里,大竹林,渝江。每天都会经过嵩山南路,每个周末乘地铁六号线,前往重庆各地。春夏秋冬,这个城市的四季,把我的血脉和呼吸,重新打开。我和这块土地,因此有了关联。 下雨的时候,我站在三楼,有时是二楼的阳台上,眺望下面的厂区,人行道上行走的员工,闪着红灯驶过的叉车,地面上的积雨,水中的铝屑……在生产区,一切的光泽,都带了厚重粗犷的味道。 在汽车部品事业部,大部分都是技术员,他们穿着统一配发的黑色劳保鞋,行走时会留下一行醒目的鞋印,从车间里带来的痕迹。他们在电脑上,绘制各种产品的图样,彩色的,蓝色或者黄色。 二楼新设了培训道场,培训新员工,一下子来了很多年轻人。 一楼是101车间,巨大的黄色压铸机,在自动操作生产毛坯,操作臂一起一落。 压铸部车间里中年员工多,汽车部年轻人多。 在渝江厂,晚上的消遣,就是去厂区附近的七一水库,在湖边坐一两个小时。环境并不安静,飞机、轻轨、游鱼、飞鸟……还有不知何处的噪音。而最美的,是互联网产业园段的小溪沟,它是我的世外桃源,每晚,我在河边冥想,写作。这样,有了两个我,一个我白天埋头劳动,卑微而沉默;另外一个我,夜晚在河边纵情冥想。这是一种平衡,也是一种自由。万千世界如海浪,向我席卷而来,而我在聆听。松林间的凉风,霓虹灯光投下的光辉。 这是最好的时刻,只有我和这片天地,安静而幽暗。黑暗包裹了一切,只显露隐约的轮廓。偶尔会有飞机,从头顶上的夜空飞过,擦着大楼楼顶的一角远去,亮着红灯。有万千思绪在头脑里奔流,却无法落笔。读《六祖坛经》,惠能在南方游历、讲学,“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是渝北,大竹林,它的隐秘和浩瀚。 长达半年的劳动,我的双手重新变得粗糙而坚实。胃口很好,食堂大盘的饭菜,能全部吃完。 我常在想,如果人用尽一切的力量,都无法突破命运的压制,那么,还因为什么而活着? 每晚,我看到飞机,闪着灯,从头顶上的夜空飞过,如同天外来客,一种遥远的召唤。 时间在劳作中,在行走中,在冥想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从缓慢到快速。我还在这里,在这数千人之中。 每天匆匆路过,看到一些细微的变化。熔炼车间的外墙下,新设了黄色洗眼器,又移走了。压铸一部添置了自动打磨机。质管部突然增加了许多人,他们站着开会,不知道有什么重大活动 。 七月炎热,八月多雨,月末雨连续下了一周。晚饭后,会漫无目的地在厂区外围乱走。天山大道、金开大道、嵩山南路……厂区后面的山上,有成片的别墅式洋楼,是各机构的驻地。在数字产业园那里,一群高楼之间,树林掩映着一条小河,碧绿悠长,河面有红唇黑身的鹅在浮游。木质甬道在绿树丛中延伸 。这是小溪沟产业园段,格外地安静,一如世外桃源。也许是重庆美景太多了,这样的风景,居然游客寥落 。 我不知道,在那丛林和河流里,潜伏着什么动物,它们在黑暗中的秘密呼吸……这是我的长夜,这是我的白昼。 更远处是照母山。 9月7号晚上九点,在小溪沟河边遇见了蛇,我亮着手机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它。 9月9号,春风动力副董事长一行来访,办公室要求做好5S工作。上午下雨。9月11号,去仁和老厂办事,基建科在给大门贴瓷砖。晚饭后,去压铸车间走了一圈,机器和毛坯产品多,有温度高的锅炉,漆黑而庞大的机器,老机器被封存等待拆除,更换新机器 。压铸车间比较沉闷拥挤,还是机加部的几个车间好,整洁明朗,空气新鲜。 立冬之后,气温骤降,能感觉到冷了。南方冬天的冷,并不凛冽,身上加了线衣线裤就可以了。 时光,从开始时的缓慢,到渐渐加快,工作习惯了时间就走得快了。周末可以休息一天,从渝江出发,乘地铁六号线,前往重庆各地,去观音桥、解放碑、璧山、江北……沿途的山脉和江河,世界被极大地拓展开来。 这是渝江,在渝北,大竹林。乘轻轨,6个站可到观音桥,11个站到解放碑。公交车比较少。嵩山南路停了四排车辆,白天黑夜都是,不可思议,宽敞的马路因此拥挤。 隔着无数朵花,看这一朵花;隔着无数河山,看这一片河山;隔着无数城市,看这一个城市。心境不再悲苦,而是淡然和宁静。 我已经坚持了半年,希望能再坚持半年一年,把重庆的各个角落走遍。这样,我就拥有了两重人生,在兰州和在重庆,灵魂和生命重新成长。 时间,一天天地延续着,机械同时又是真实存在,那每一阶楼梯,墙上的白色方块瓷砖,产品筐里排列的毛坯,转着红灯驶过的叉车……黑色蛇皮袋,大号的蓝色垃圾桶,压铸车间、熔炼车间、原材料库……红色、白色、蓝色、黄色的安全帽。 每天的时间,被我分解成一段段的流程,打卡、上班、休息、吃饭……我在上楼,我在下楼,我和某个人擦肩而过。周末单休一天,可以乘地铁,去重庆各个角落。从大竹林出发,世界有无限浩瀚的秘密,去逐一发现。 正是因为渝江,我来到了重庆,发现了这个城市的美和辽阔,选择在这里生息,这确实也是缘分。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一段地熬过去,走完全程。 在渝江,我经历了重庆的春、夏、秋、冬。重庆的冬天并不太冷,宿舍里的空调不能制热,室友们晚上用电热毯御寒。只是冬夜,猫在被窝里,容易沉沉睡着,无从读书和写作,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在寻找一种可能,让我头脑里的奇思异想,能生发开来,落于纸上。它将成为我在世间逗留过的足音。 去过照母山,去过康庄,去过冉家坝……这是重庆。而我隐匿在这里,在一身深蓝色的工装后,继续行走和聆听。 就这样熟悉了大竹林,熟悉了渝北。别人问我在哪里,我会回答,我在大竹林啊,幽深而沉默的竹子,它们无处不在。 行走的时候,常常能看到轻轨,从远处的轨道上,呼啸而过。 在这里,我实现了人生规划中关键的一环,可以以渝江,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划一个完整的句号。以后隐身人海,知生死见天地写世界。 任何时候,都不能向命运低头,要学会和这个最大的敌人,对峙较量,要有从逆境中飞翔的激情,翅膀隐身在灵魂深处。这样,平常生活,也可以过得波澜壮阔。人生沧桑,唯有自渡。 我来过,我看到,就是这样。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是生活,从泥沼里能仰头看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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