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麦饭

西安人在家吃饭,油泼面、哨子面、炸酱面、蒜蘸面……调剂一下,吃米饭。出门上街多半是吃羊肉泡馍。要是在城里呆腻了,就去秦岭山里玩,吃农家乐,那必定是要点一份麦饭不可的。一份不够,接着再上就是了。
村野饭食,能玩什么花子?清末有个《素食说略》,上面说:“秦人以菜蔬和干面加油、盐拌匀蒸食,名曰麦饭。”做麦饭就这么简单,面粉裹之,一蒸了之,便为美食。
麦饭本是在荒年里救饥的慈悲菩萨饭。青黄不接,家里粮食不够吃了,出门捋点榆钱,麦地挖点荠菜,拿回家拌上点面粉热腾腾一蒸就大功告成了。穷到面粉都没有,玉米粉、豆粉等杂粮也能救场,蒸出来也是一顿好饭。此般寒门之炊,如今却是乡野美食,城里人哪个不爱吃呢?
麦饭的花样多,应季时蔬都可以拿来蒸麦饭的。水边捞点水芹菜,就做芹菜麦饭。地里割点嫩苜蓿,就做苜蓿麦饭。豆角架摘一把豆角,就做豆角麦饭……反正有啥做啥,没有不好吃的。吃高兴了,拍着肚皮直呼:香得很,嫽得很,美得很。
陕西话里,麦发美音。麦饭就成了美饭了。
四四方方的西安城,有楼有塔,有街有巷的,可是哪里有水芹之浦,苜蓿之野,豆角之藤呢?西安人爱吃麦饭,说到底还是图个新鲜,换个口味。更何况,西安城中无四季,一碗麦饭知春秋。比如说,菜市场上出现了鲜嫩的苜蓿,买一把回去做苜蓿麦饭吧。这是提醒我们,哦,春天了。
我们院子有个高老师,和我聊得来,他儿子和我闺女是好伙伴,所以我们两家经常结伴去秦岭玩。
春天的时候,我们在山上摘了很多野菜。香椿拌豆腐了,荠菜包饺子了,茵陈嘛,就蒸麦饭了。
茵陈就是白蒿,有一种很特殊的类似于菊花的味道。做成麦饭,不损其香。
高老师说他没有来西安前,从来没有吃过茵陈。一吃就爱上了,所以采茵陈特别上心。为了采摘时能正确识别茵陈,别采错了,高老师从手机上下载了图片,按图索骥。还不耻下问,向当地农人请教。高老师是科研工作者,严谨,认真啊。
茵陈麦饭吃过了,紧接下来就是槐花麦饭。槐花麦饭是麦饭里最好吃的。对西安人来说,没有吃槐花麦饭就等于这个春天白白错过了。
槐花是指洋槐,也就是刺槐的花。和国槐没有关系。国槐开花要到夏天了。
四五月,如雪的洋槐花开了。秦岭里有的是洋槐,去山里玩,顺便采花,乐事也。懒得出城,也成,市场有卖的。槐花季,哪家蔬菜店要是不进几筐子槐花,主顾都嚷嚷了。槐花不贵,三块四块一斤。虽说漫山遍野都是,可那都是山里人家辛辛苦苦一把一把采摘后急急忙忙送进城里来的。洋槐带刺,很不好摘。
生的槐花香气就很足,很清芬,不像桂花那样跋扈,浓郁地让人打喷嚏。蔬菜店一摆槐花,蜜蜂就招惹来了。飞来了又飞走。因为这出售的槐花都是守口如瓶,没有绽开的花苞,蜜蜂没法下嘴采蜜。这样的花苞才好吃,才能做麦饭呢。如果花瓣张开了,香气就散去大半,不好吃了。
槐花怎么吃都好吃。摊鸡蛋呀,包饺子呀,清炒呀,泡茶也可以。但是蒸麦饭是最正经的吃法。
槐花麦饭蒸好后,整个屋子里都是香的。
我们家吃槐花麦饭的时候要炒西红柿,熬成浓酱,拌槐花麦饭吃。陕西人嘛,少不了再来点油泼辣子提味。
别人家就不一样了,我看我们院子的王红老师家是槐花麦饭上撒上辣椒面等佐料,热油一泼,刺啦一响,和油泼面一个路数。
不管咋吃,佐料不宜多,不能压住槐花的香气了。大美人,不浓妆,一个道理。
有槐花的日子,我们家几乎天天吃,不腻。反正好消化,也吃不胖。
春天过去了,就吃不到槐花了。很多人在槐花下季的时候多买一些冻在冰箱里,慢慢吃。
洋槐原产美洲,后从德国传入我国也不过百来年,所以带个洋字。那么,没有洋槐花的时候是哪样麦饭领风骚?
朱藤花麦饭呀。
《素食说略》上还说了:“麦饭,以朱藤花、楮穗、邪蒿、茵陈、茼蒿、嫩苜蓿、嫩香苜蓿为最上。”看看,清朝那会儿,朱藤花麦饭排第一的。
“朱藤花压读书堂,分得桐阴半亩凉。”朱藤不是别的,就是紫藤,搭个架子就爬上去热热闹闹地开花了。我的大学西北大学里有两个园,一个是木香园,一个是紫藤园。我常坐在园里的紫藤下看闲书。每到紫藤开花,像瀑布一般泄下,稀里哗啦,蜂也来,蝶也来,我就无心读书了。可是我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这花是能用来做麦饭的。
紫藤花和洋槐花长得就挺像的,只是颜色不同,都雅,一个高雅,一个素雅。
对了,听说泡桐花也可以做麦饭,我没有尝过。西安有很多泡桐树,那么高,一开花,简直要开到天上去。
花麦饭最好吃,其次是构穗麦饭,各擅胜场,俱是春味。
和“牡丹为王芍药相”一个道理。因为槐花麦饭太好吃了,构穗麦饭就只能屈居第二了,哈哈哈,“既生瑜,何生亮”啊。
我原来的单位在安远门,吃过午饭,我常去安远门附近的环城公园散步消食,有时候就在城墙下找个无人处躺着眯一会儿。
有天,我看见一老嫂子在护城河边的树上摘啊摘啊。当时是春天,树叶子才发芽,摘什么呢?好奇,跑过去问老嫂子干啥。
老嫂子摘得正欢,渐入佳境,手都不停,告诉我,她在摘构穗。
构穗,就是构树的花穗呀。
那构穗灰灰的,像毛毛虫,看着还有些膈应。我问摘来何用?
老嫂子乐滋滋地说:做麦饭,香得很。
我不信,以为她哄我,走开了。
直到结婚后,我才吃到了构穗麦饭。构穗果真能吃啊。
我媳妇每年春天都和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去摘构穗。一群女同志,我就没有跟去,不相宜。
她们出城,上白鹿原,有个鲸鱼沟,临水有一片构树林。提篮扛杆,双手开弓,必有收获。
我们家吃构穗麦饭也是浇上西红柿酱,加油泼辣子和蒜泥,拌一拌,可开动矣。配点甜甜的粟米羹或者热醪糟,更好。
构穗麦饭的口感很糯,滑嫩。味道是像青团那样带着青叶的香气。老嫂子诚不欺我也。
对了,到了秋天,构桃就熟了。构桃就是构树的果实。红果绿叶,好看。酸酸甜甜,更好吃,赛杨梅。
不知何故,西安人只吃构穗麦饭,大多不吃构桃。构桃最终凋落一地,脏了地面。
秋游秦岭子午峪,还是和高老师一家。下山后,路边有一几个老婆婆摆摊。
有卖拐枣的,可以嚼它的甜汁,赛甘蔗。还有柿子,分硬的和软的。另有各类菜蔬,没打药,有虫眼。
见一绿叶菜,竟不识,闻着有很怪的香气。一问才知是胡萝卜的嫩叶子。也叫胡萝卜樱子。五元钱一大捆。
我们都不懂如何吃它。说蒸麦饭,我们就懂了。
买回家裹面一蒸,真香。
还想再吃,念念不忘,可惜西安的菜市上,胡萝卜都是揪了叶子卖的。估计叶子都扔到地里或者喂猪了吧。可惜了。
秋天,新洋芋也从土里刨出来了。
陕北人吃的洋芋擦擦其实就是洋芋麦饭。用特制的工具擦擦擦,擦成薄条,洗掉淀粉,裹面粉,蒸了吃。
我在西北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附近有一家“陕北王二羊肉面”,来吃饭的基本都是西北大学和西北工业大学的学生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亲眼见过篮球队的几个男生在这里一人点一碗羊肉面,一份洋芋叉叉,还要再来一根炖羊蹄,吓人。
这家店的洋芋叉叉是蒸好以后炒着吃的。干辣椒、大葱段、花椒粒放锅底,大火热油炒香,投入蒸好晾凉的洋芋叉叉,铁铲子翻炒,除过盐没有别的调料。等炒干,炒散,撒一把香菜出锅,盛出来满满当当小山样的一大盘。咬着蒜瓣吃,很过瘾。很多南方来的同学也来吃,埋着头,认认真真,居然也吃得很香。
这是素炒的,还可以加肉。但是老顾客都知道,素的好吃,加肉了反而喧宾夺主,不是那个味了。
老板娘浓眉大眼,是个典型的陕北婆姨,二十年过去 ,送走了多少届学生,竟然丝毫不见老。他家的洋芋叉叉也还是一直那么好吃,真不容易。
西安的麦饭十万八千个花样,唯有两种最特别。
一是馍花麦饭。
秦人把馒头叫蒸馍,简称为馍。馍花其实就是馒头渣。
过去的人家,过得节俭,馒头发绿长毛了,去其霉斑,揉碎了,撒上盐和花椒面,亦可放生韭菜段或者葱碎,拌匀,拌散,蒸十五分钟出锅后。吃时放辣子面和蒜末,泼热油,拌匀即可。
说着简单制作难,没有经验,一次很难成功。馍花麦饭做好了,才能得“松,软,散,香”四妙处。可惜的是,我没有吃过。
听一个同事说,她爷是新中国第一代火车司机,省级劳模,就好这口,故意把馒头放发霉了好做馍花麦饭吃,吃一口馍花麦饭抿一口西凤酒,自得其乐。
还有一个是辣子麦饭。老陕爱吃辣子。关中八大怪里就有“辣子一道菜”。
辣子麦饭我也没有吃过,因为做起来麻烦。先将青而未红的线线辣子(就是秦椒)切段、蒸熟、晾透、晒干,收藏之,吃时泡软和熟肉一起加面粉蒸制。据说用腊肉更有风味。
以上所说的麦饭都太素,太寡淡,用黑旋风李逵的话就是:让人嘴里能淡出鸟来。
别急,麦饭也有荤的呀,那就是肉麦饭啊。
用五花肉,有唐僧肉更妙。肉切片,姜也切片,洒盐,用花椒粉和五香粉一揉,拌上面粉上蒸锅。水滚了继续大火猛攻,半个小时后撤火再闷十几分钟就好了。我做的时候常加豆角和洋芋条,荤素搭配嘛。
西安回民街的粉蒸肉就是佐料腌好的牛肉裹面粉蒸出来的,不过他们叫其为粉蒸肉。
吃的时候,老板会先问清楚你要肥要瘦,才揭开热腾腾的笼盖给你碗里盛。如果你不怕腻,也可以向老板要一块热牛油抹在粉蒸肉上。刚出锅的粉蒸肉很烫,油脂瞬间就化了。
这粉蒸肉可以白口吃,也可以配热饼。解腻嘛,一靠大蒜,一算酽茶。茶极热,喝下去心肝肺都烫坏了,俗称“烫心茶”,据说这样喝才过瘾。我是受不了的。
西安城里一些以西安小吃为特色的餐饮店,是能吃到麦饭的,其中以芹菜麦饭居多。野生的水芹菜自然不会有,粗杆的西芹野不适合做麦饭,做麦饭的须是细杆而多叶子的青芹。吃的人不少。当然年轻娃里也有弹嫌的,说有一股子中药味。就有年长的说:瓜娃呀,这东西,吃了降压。
我常吃的一家店在文艺路,墙上有麦饭的简介,讲故事,不外是某个皇帝厌食,吃啥不香,一尝麦饭,龙颜大悦的俗套子。不过,麦饭确实古已有之。
唐朝的长安人在城里呆腻了,他们也去周边郊游,常去的一个地方叫乐游原。那时的乐游原“生玫瑰树,树下多苜蓿”。李商隐逛乐游原还作了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读这首诗的时候常常在想,不知道他们回去时会不会顺手摘点苜蓿做麦饭吃。
后来我知道了唐朝时候的麦饭和我们现在吃得麦饭不一样,两码事。
唐高祖李渊嫌他某个娃不乖,就将其“置之幕下,饲以麦饭”。关禁闭了伙食能好到哪去?那时候的麦饭不是好饭。
唐朝训诂学家颜师古解释说:麦饭,磨麦合皮而炊之也。意思是,麦饭就是把麦子磨碎,面粉和麸皮一起做熟了吃。想想都无法下咽。
宋朝的人作诗,也老提起麦饭,特别是陆游,“新炊麦饭满村香”“岁乐家家麦饭香”“半盂麦饭喜丰穰”……
那时的麦饭是野人农夫之食,以此入诗不过是诗人借此标榜自甘贫寒而已,真让他们吃,打死都不吃的。
古时候的寒食清明节祭祀用的饭食就是麦饭,做样子给死人吃。
所以啊,要吃好吃的麦饭,什么苜蓿麦饭呀,茵陈麦饭呀,槐花麦饭呀,构穗麦饭呀……还是欢迎大家来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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