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重庆之十四:我在渝江压铸的日子(上)
回到重庆之十四:我在渝江压铸的日子(上)

汽配产业是重庆的支柱产业,在重庆才明白它的意义,就业和税收,对于地方太重要了。而渝江是重庆汽配行业的龙头企业。压铸是一个辛苦行业,连“渝江压铸”这个厂名,也显得厚重沉稳。 人去每一个陌生的地方,都需要理由,我18年和21年来重庆,都是因为渝江厂,看到和热爱上了这个大西南的城市。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五月的时候来渝江,选择了大竹林厂,而不是岚峰,想找到更好的人际关系。没想到在压铸一部清理车间,会遇到小胡子,他是小班长,每次我一抬头,总发现他在不远处盯着我。他对我说话很霸气,挥着手,“干得好你就干,干不好你就走”。我有一种强烈的受辱感,几天后选择了离开。离开渝江的那天,下着大雨,在B栋办公楼,人事部的女孩子,指点我该去哪个办公室办理手续,感到暖意。 我没有想到,因为《大竹林,渝江压铸》这篇文章,厂里注意到了我,得以再次回到渝江。厂里本来也安排了理想的岗位,在厂报《渝江风采》做编辑。老总还考虑让我去合规部上班 ,没有见过老总,但是看过他和总经理在会议上的发言,和一般成功企业家的骄傲自满不同的是,他们有着非常强烈的危机感,为渝江的未来而忧心焦灼。这就不难理解,渝江能从一家小作坊,壮大为压铸行业龙头,靠着掌舵人的魄力和远见,还有数千员工的埋头苦干。 夏主任带我去见了销售中心周总监,周老师人很随和,也热爱读书,只是当天谈工作,不方便畅谈。可惜我有听力残疾,和人交流不方便,感觉也不适应复杂的人际关系,自己选择了去基层劳动。从91年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就一直因听力残疾被否决被拒绝,被关闭了一切大门,习惯了在劳动中放低自己,立身泥沼,踏实简单就好。 幸亏这次来了渝江,认识了很多优秀进取的同事,受他们感染,对渝江多了认同。在这里,善意努力的人,还是绝大多数。也许是夏主任打过招呼的缘故,我在厂里办事,遇到的人,个个谦和客气,宛如回到了古代的书院。 第一个师傅,是基建科江师傅,基建科劳动强度大,挖地基铲渣土,我的体力明显不支。往卡车上抱石块时,我的脚下踉跄,他还担心我的腿脚有毛病,过来摸了摸我的腿。他也一直没有给我难堪。他是那种非常开朗随和的人,休息时就和同事们聊天,在地上画工作图,他那爽朗的笑声,老远就可以听见。 我换岗位了,要去渝江仁和厂办理离职手续,基建科的人事关系在仁和厂。需要他签字。那天,他戴了顶草帽,来仁和办公室,给我签字。不在一个岗位了,路上遇到,他会关切地问我,“怎么样,还干得动吗?” 我的岗位,遇到需要他们处理的事情,制作看板、墙砖掉落,只要一联系,他马上带人来解决,绝不拖拉。 第二个师傅是花匠曾师傅,他的肤色晒得黝黑,一副地道的老农本色。他做事非常专注勤快,修剪灌木、除杂草,不分时间地给灌木丛浇水,他只让我给他打下手。和他一起干活很自在,就是交流不多。 第三个师傅,是B栋楼的文师傅,好像是云南人,不知是傲,还是寡言,和她全天没有任何交流,非常地尴尬。所以,当我调动到另外一个岗位时,长舒了一口气。 我换到汽车部办公楼了,清洁工作,我一个人的岗位,我一个人的天地,我的体力能够承受的。办公室刘科长带我去上岗,她在手机上打字,给我逐一说明工作要点。这样,我的人事关系在办公室,工作岗位在汽车部,有一种相对的自由,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最近厂里要来客户洽谈、视察,卫生方面抓得紧。就是太热了,高温让人疲乏。 来拜访的顾客,估计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衣着特别地严谨、小心,白色头盔、口罩、防护服保护得特别严密。 8月4日,用长竹竿清理楼道墙上的蜘蛛网,用洁厕剂清理卫生间。天气太热,预报是四十度。 食堂进了一批冬瓜,个个有炮弹一样大,堆积在食堂门口。 压铸部新进了一批机器,庞大,黄色的,在车间里安装。 疫情严重了起来,河南有洪灾。 心沉意静地从头开始。因为汗水,因为劳作,时间,它是沉甸甸的,一分一秒地过去的,不空虚。世上很多事,贵在坚持,第一周第一月坚持下来后,就习惯了,日月就这样一天天地延续下去。 叉车师傅老唐,胖乎乎的,和我同一批进厂;模具保全工小朱,在食堂吃早饭时,他一边看手机,一边用筷子插着馒头往嘴里送;外协老宋,留着寸头,看起来很精干,以为是湖南人,其实是本地人。 在厂门口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渝江人向我走过来,有卡车正在驶过,我们都停下了,他对我说着什么。我告诉他我听力不行,他掏出笔在手心里写道,“你是师志凌吗?”我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写道看过我的文章。谢谢。后来知道他是老谢,在压铸部。 质管部的一个女孩子,小徐,我在劳作的时候,她过来向我说着什么,我指指耳朵,示意我听力不好。没想到她给夏主任反映,说我做事特别勤快,要求给我饭卡充值。 三楼技术开发部的徐倩专员,是个慈眉善目的女性,工作特别认真负责,还操心大厅里的灯开灯关,为了节电。她给我在大厅里,安排了一个工位,活忙完了,可以坐下来休息读书。 有个女孩子,看我劳作时汗湿衣衫,特意去找车间要了两条新毛巾,送给我擦汗。她还在手机上打字给我说,教我怎样节省体力。真是感动。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质量管理部,夏喻。更多的人,我不知道名字,她们有一种平实的自然的美,在那身蓝色工装的映衬下。我很愿意做他们的同事,为他们服务。以后离开的时候,希望有机会向他们道声感谢。他们让我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情和善意。也希望渝江能继续兴旺壮大,让他们安稳工作,成家立业,祝愿他们一生平安。 年轻人就是精神头足,走路三步并作两步,急如星火。在格子间里,他们在电脑上绘图,各种款式的毛坯图案,遇到难关了,就聚在一起讨论。在看板上,每天更新着当天的任务,客户的反馈,主管在给大家做讲解。 每天,我看着他们上楼下楼,看着叉车拉运毛坯,他们在食堂排队打饭,他们开会,观摩屏幕上展示的样品……他们结婚了吗?他们恋爱了吗?下班后坐几路车回家?我在他们之中,近在咫尺;同时,我又在他们之外,沉默着观察。 是重庆的酷夏,很容易汗流浃背。汽车部,这些新同事们,每天,我看着他们来上班,开电脑、绘图、交流、开会……大多数人,我不知道名字,都是一色的蓝色工装。有时候,很想和他们攀谈,他们来自哪里,学的什么专业,因何选择了渝江?可我,又不能和他们太熟悉,那样,我劳作的时候,会尴尬的。 不同的工作,给人以落差感,或者是距离感。我在他们之中,感知着他们的呼吸。我又在他们之外,局外人一般地观察,和思考。质管部、技术开发部、压铸部……几个部门的技术员,分布在二楼和三楼,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唯一的年长者,是压铸部技术指导李春泽老师傅,他是1954年人,来自宁波,是退休后返聘。虽然岁数大了,但他的思维一点也不老化,会用电脑绘图,设计毛坯模型。他是那种传统价值观的人,读书看电影,都有着过去时代的痕迹。 宿舍在A栋楼,四人间,有阳台和卫生间,可以洗澡;住宿费20元,在厂里吃住都很轻松,没有压力。对面铺位是雷师傅,已经六十岁了,在渝江上班九年了。他有小儿麻痹症,他洗澡和睡眠的时候,我都不忍看他的躯体,干瘪瘦弱,很难相信,他从事的是清理这样辛苦的工作,而这是他唯一的谋生机会。他不多的爱好,是三天一盒重庆烟,龙凤呈祥,这烟每条70元,每天晚饭一瓶四元钱的重庆啤酒,这就是生活,酸甜苦辣,唯有自知。他有一个女儿,在上大学,他上班就是为了给孩子挣学费。 刘师傅,四川人,他在渝江上班十年了。大概是因为老员工,厂里对他很照顾,他的后背很疼,骨质增生,厂里派人派车送他去医院看病,事后给他安排了更轻松的岗位。他认识的工友很多,常来找他聊天。他大概是渝江厂我认识的人里,活得最开心最轻松的一个,能吃能睡,休息时用手机看连续剧。他买了电冰箱和洗衣机,喝珠江啤酒,在渝江安营扎寨的架势。他还买了皮夹克和西装穿,真是想不到。 室友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做了好吃的会请大家一起分享。晚上我亮着小台灯看书,他们也不会打扰我,非常自在。 渝江提供还药茶解暑,不过口味比较苦,岚峰的比较好喝。 在食堂吃饭时,能看到基层劳动者最真实的样子,他们油污的工服,粗糙的双手,花白的头发……他们大口咀嚼着饭菜,炒回锅肉和炒莲花菜、酸辣粉丝,既不斯文也不浪漫,笑起来却很开朗。 看到这些头发花白,本该在家含饴弄孙的人,还在辛苦劳作,既敬佩,又心情沉重,理想很丰满,现实很粗糙,理想是他们应该退休养老,现实是他们还必须为自己和子孙异乡打拼,辛劳一生。而我的感慨,也仅仅是我自己的感慨,在炎阳下风过无痕。他们乐天知命,生活的锤击,他们大概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排队打饭时,他们和同事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悲伤。他们也不会穷究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生活,更多地是因为责任和惯性。 在渝江,他们有面试和上岗的机会,这是一种缘分,这些底层劳动者,靠吃苦耐劳,能够养家糊口。用汗水来换取生存的窄门,这是他们不多的选择。在这里,感知生存之不易,民生之多艰。 在压铸车间、清理车间、熔炼车间、基建科工地……他们挥汗如雨地劳作着,辛苦是真的辛苦,工服上满是油污和汗渍。我佩服这些劳动者,数年如一日地坚持着。机加部的几个车间,环境要干净整洁许多了,有恒温空调;那些年轻的员工,身上的工装干净崭新,透着朝气,宛如新出那炉的瓷器。 每天,有很多人来这里求职、报到,也有很多人离开,另寻它途。或点头一笑,或擦肩而过,人生道路,就这样无声地分开,没有留下交点。 我觉得,最好的工作,是在寺院里清扫庭院,从山上到山下,从春到冬,积十年或者二十年,家国千秋,俱如叶落。"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或者,刚下线的新产品,食堂新进的一批炮弹一样大的冬瓜,来走访的客户,压铸部新更换的一批机器,雨后竹林里的蘑菇…… 就是天气确实太热了,最高气温四十度,上下楼的时候,裤子就像铁一样沾在腿上,沉重。 埋头劳作的时候,心静,可以想一些远远近近的事情。晚上,会去小溪沟河边,或者七一水库,只是蚊子很多,没有路灯,不能久留。在河边还遇到过一条蛇。周末,坐地铁去重庆的各个角落,双碑、五里店、冉家坝……心境,有时候是平静的,有时候是激越的,有时候是悲凉的。你要有痛苦,有压力,才有动力去突破命运的压制。 我把自己定位成体力劳动者,隐身在劳动之后,观察和思考。劳动,能够让人筋骨强健血性充盈,这是苍白文人们理解不了的。不喜欢精致的衣着,喜欢简单和朴素。熟悉的是厂房、机器、人行道、打卡机……白天劳动,晚上行走,这于我是一种平衡,时光扎实而充满。 这是大竹林,夏天的重庆不是高温炎热,就是绵绵阴雨。 渝江厂,这一扇门,是始终畅开着的,在18年,和2021年。我在这里,劳作和聆听。 我想找到命运的突破口,告别过往的伤痛。如同回到少年时代,去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开始。肉体上的负重,可以让灵魂有所借力,轻盈飞翔。 在渝江,在重庆,世界的浩瀚,会超越我的想象,如灿烂银河,旋转着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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