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及其反讽(删除存档)
补完巨人也有一阵了,随便写点想法。很多人说烂尾,确实是功亏一篑,实际也不难发现,从马莱篇中期开始,众多人物的行动逻辑就已经超出了谏山创所能掌控的能力范畴。很能理解读者想把巨人捧上神坛的批评家式冲动,这种期望在扑空后反而化为宣泄性的情绪,多少有点令人唏嘘。即便如此,在有意无意之间,阿创还是以反讽的结构完成了他对自由这一命题的论述。
在谏山创眼里,追求自由是人作为个体的一大本质属性,同时也构成了任何值得过的社会生活的必要条件。菲·耶格尔仅仅因为想走出收容区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对哥哥格里沙来说,这种行为从一开始就是理所应当的。对自由的这种渴望是自然的,甚而是先于反思和无需证成的。格里沙后来对幼年艾伦说:“人类的好奇心不是别人说说就能够压抑的。”“好奇心”或许可以诠释为一种对truthfulness的追求,免于蒙蔽和免于强制,同为自由的一体两面。同样,艾伦会反问:“就算一辈子都无法踏出城墙,只要能吃能睡还活着就行了,这么一来不就和家畜没两样了吗?”这就是说,自由是人成为行动主体的必须要素,一旦确实或者放弃了这种能力,就降格成了生理性的存在,换言之,就不可能再去筹划一种有良善意义的社会生活。
然而自由是稀缺的。在前半段中,人类不断被迫想起受制于外物的恐惧和屈辱。仅仅是走出墙外,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苟且在墙内,也会有美梦到头的一天。既然自由是natural goodness,面对此间面目可怖又难以理解的现实,只有战斗下去。因此,对谏山创而言,构成人类命运的基本叙事,是“通过抗争而自由”。同样被谏山创意识到的,是这一自由叙事所蕴含的必然冲突。正如单行本首卷和33卷的封面对比,反讽最终构成了巨人的血肉。
首先是个体与族群的冲突。如果和现代自由主义式的自由观作对比,会发现谏山创的这套叙事既是启蒙式的,更是社群主义的。现代自由更多强调的是人通过反思已有的身份传统,能够重新评估和确定个体在行动时的偏好。因此,人潜在地具有一种从自己的族群身份乃至个体经验中抽离出来的能力。在巨人里,这种自由却显得徒有其表。人类个体的渺小注定了他没法只身扛起通往自由的窄门。面对巨人,人只能任其鱼肉。面对异族,人也只能听之任之。作为尤弥尔的子民,就连自由意志都不是真的。人越是免于蒙蔽,越是发现个体的不自由。于是人只能以存亡的方式联合起来,作为“众多中的一个”而被承认,最终献出心脏。这种抗争的共同体一方面担负起了自由的重任,一方面也构成了人生而入其内、死而出乎外的枷锁。
第二个是个体与历史的冲突。换种说法是,个体与族群既有在共时层面上的冲突,也有在历时层面上的冲突。整个巨人的文戏里最有力量的一幕,是枭和格里沙在大坝上相认的那段对话。“我们为了追求自由,让同胞们付出了代价……直到我们得到合理的报偿,战斗都将持续下去…就算你死了,或是你死后也一样!”这段“以色列人出埃及后于旷野流浪四十年”式的台词实际上比所谓“为自由而战的巨人”更接近题眼。只有等到整个族群都自由了,个体才是自由的。悖谬是它把自由化为宿命:人将不得不把此世有限的生命献祭给无止境的抗争,而这一允诺却只有自由的子孙后代才配享有。与此同时,这样的诠释却扩展了自由的意义,使自由超越了个体的筹划,作为一种可被理解的传统传递下去。于是直到最后的巨人为止,“进击的巨人”都不得不重复这西西弗斯式的宿命。
另一个则是族群与族群的冲突。“通过抗争而自由”的真正挫败并不在于抗争的失败。也许有一天,人类终究被巨人灭绝了,或是不再能达到一种有价值的生活状态,这也不意味着这套叙事的失败。可是人一旦意识到巨人也是人这一事实,他就不再能够无条件地将抗争的自由坚持到底了。如果巨人也是人,甚至是我们自己,自由的正当性就受到了挑战。如果制约我们的同样是自由的行动主体,抗争的合理性就受到了质疑。“巨人之力”从纯粹免于恐惧的抗争手段,一步步成为积极自由的破坏性工具,最终走到了这种抗争与自由不能共存的地步。“如果将海那边的敌人全部都杀了,那我们就能得到自由吗?”对艾伦而言,“通过抗争而自由”的故事,从他主观的、绝对的律令出发,以共同体的方式不断自我合理化,却恰恰因为摆脱蒙蔽、摆脱强制,最终发现了抗争的虚无和自由的不可欲。
个体和外部世界的冲突无法弥合,这种难以共存的多元自由最终崩解为吉克艾伦两兄弟的一体两面。在吉克看来,既然艾尔迪亚人这个族群注定无法欲求一种以真正的自由为前提的良好生活,个体就应该积极地走向自我取消。很难说吉克这种“better never to have been”的反生育主义是错的,但他的希望毕竟是反直觉的。艾伦接受的是一种更加激进的虚无主义:抗争是绝对的,如果在此生此世真正的自由是不可欲的,那么不惜毁灭一切既成价值也要维护这种自由的纯洁性。谏山创后来并没有用“自由的宿命”以外的其他说法为艾伦的动机作更多解释,这也是很多人感到不满的地方。但这种虚无主义的冲动其实不难理解,这种想法或可追溯到宫崎骏的《风之谷》:为了净化世界,必先净化人类。所谓为了步入应许之地,必先洗清有罪之人,也是这样的。
巨人的反讽结构很明显地体现在“战斗吧”这句台词里。在故事的前期,它极力肯定的是这种为自由而抗争的正当性。到了对野兽巨人一战,艾尔文团长说,士兵啊,战斗吧,这才是唯一能够对抗这个残酷世界的方法。这可能是前三季里最为悲壮的时刻,但回过头来看,这一席话其实有点空洞,也有点讽刺。艾尔迪亚人一定要和巨人战斗吗,好像也未必。面对野兽巨人,马尔洛在朝死亡进军的瞬间,想起的是此时正躺在床上的希琪。有人分析说,谏山创很喜欢让人物在临死之前本性流露(确实如此),言下之意是人性归根结底是自私的。实际上这里更多揭露的是个体命运与宏大叙事之间难以调合的矛盾。艾尔文说:“我们今天在这里牺牲,把人生意义托付给活下去的人。”与人确凿的生命体验相比,这种意义终究是一种随时可以被颠覆的建构。有限的生命通过抗争的叙事看似无止境地传递下去,很多时候也谈不上有希望,从个体的眼光看去,未可知有几分意义不会被错付,有多少牺牲能够被证成。而最后的最后,在一个不再有巨人的世界里,人们依旧以不同的道路争斗着,有时,相互理解,有时,相互仇恨。人要如何去战斗?要为了什么而去战斗?伴随着步步走向军国主义的艾尔迪亚,最后画面里的这句“战斗吧”已经成为一种莫大的反讽。
不过,谏山创也不是只认定了这一种自由,另一条可能的道路被他放在阿尔敏身上。当阿尔敏受托成为调查军团第15任团长时,韩吉对他说:“调查军团团长所要求具备的资质,就是永不放弃去理解。”这好像是说,人可以通过理解来摆脱受到蒙蔽的不成熟状态,最终找到一种被承认的自由。问题是,人真的能够通过理解而自由吗?人到底是能够通过相互理解进而自我解放、自由共存,还是说,人一旦真的理解,就会明白斗争和冲突的不可避免,因而最后不得不再次走向反讽的循环?对于这些命题,谏山创其实没有给出答案,我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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