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现象学导论》
书摘:《现象学导论》罗伯特 索科拉夫斯基 Robert Sokolowski
导言
现象学致力于研究人类的经验以及事物如何在这样的经验中并通过这样的经验向我们呈现。
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一个危险是,随着影像和语词的技术性膨胀,似乎一切都消解成单纯的显象。这个问题可以按照三个主题即“部分与整体”、“多样性中的同一性”以及“在场与缺席”来系统地表述:在今天,没有任何整体的片断、没有同一性的多样性、没有任何持久真实在场的多重缺席似乎要把我们淹没。我们除了拼凑起来的东西之外没有别的,我们甚至还认为,可以把我们周围的零星片断拼装起来,凑成便利而愉悦但却流变不居的同一性,以此随意地杜撰自己。我们拼凑零碎来支撑我们的颓废。
与这种后现代的显象理解相反,在其经典形式上的现象学坚持认为,只有在相称的整体背景上,部分才能够被理解;显象的多样性怀有同一性;除非与那些能够通过缺席而达到的在场相互映衬,否则的话,缺席便是毫无意义的。现象学坚持认为,同一性和可理解性是可以在事物中得到的,而且我们自己就被界定成这样的同一性和可理解性的被给予者。我们可以明见事物的存在方式;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揭示了对象,但是也揭示了我们自己,恰恰就是作为显露的接受者,作为事物向其显现的接受者。我们不仅能够思考在经验中被给予我们的事物,我们还能够在思考它们的时候理解我们自己。现象学正是这种理解:现象学就是理性在可理解的对象面前的自我发现。
目录
第一章 什么是意向性?它为什么重要?
第二章 意识经验的一个范例:对一个立方体的知觉
第三章 现象学中的三个形式结构:部分与整体、多样性中的同一性、在场与缺席
第四章 现象学是什么:一个初步陈述
第五章 知觉、记忆和想象(“内在”领域)
知觉的“内在的”转变;除了看到和听到事物,我们还进行回忆、预期、幻想,在进行这些活动的时候,我们过着私人的甚至隐密的意识生活。
第六章 语词、图像和象征(“外在”领域)
我们意识到的外在事物不仅仅是被知觉到的事物,而且还是作为影像、语词或者其他类型的再现而得到诠释的事物。
第七章 范畴意向和范畴对象(“理智”领域)
在范畴思维中,我们不仅知觉事物,而且还联结articulate它们,不仅表现简单对象,而且表现事物的排列和事态。在范畴思维中,我们从有关简单对象的经验走到可理解对象的呈现。这一章还包括对于意义、含义sense和命题的重要分析。
第八章 自我的现象学
作为同一性的自我self或本我ego。自我被描述成有责任的真理执行者。它在记忆和预期以及主体间的经验之内得到认定identified,而且,诸如事态和组群等等更高级的理智对象,就是通过自我实行的认知行为而被呈现的。自我是为其宣传承担责任的那个责任者。
第九章 时间性
自我问题逻辑地导向时间和内在时间意识的话题,内在时间意识支撑着自我的同一性。时间性是知觉、记忆、预期以及生活在这些意识活动之中的自我的条件。
第十章 生活世界与主体间性
自我在其中栖居的世界,即“生活世界”,我们在生活世界范围内直接经验到我们周围的事物。这个世界是现代自然科学赖以建立的基础。各门科学并没有提供其他的选择来代替我们在其中生活的这个世界,而是产生于生活世界并且必须在生活世界中得到整合。这一章也简要讨论了主体间性问题。
第十一章 理性、正理和明见性
不仅考察了我们所运用的各种意向性,而且特别考察了那些导向事物真理的东西,可以被叫作“明见性”。这一章,我们看到现象学如何把人的心灵和人的理性看成是朝向真理而规整的。
第十二章 本质直观
本质直观,这种意向性揭示事物所必然拥有的本质特征。本质的明见性不仅仅达到事实的真理,而且还达到本质的真理。这一章是理性现象学的进一步发展。
第十三章 对现象学的界定
这一章通过区分现象学反思和我们所谓的命题性反思,阐述哲学思维的本性。哲学,或者现象学,不仅仅是对意义的澄清,而且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探索。
第十四章 当前历史语境中的现象学
通过把现象学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相对比来描述现象学。现象学如何能够与托马斯主义哲学相区别。
现代哲学有两个主要的元素,即政治哲学和认识论,而现象学非常明确地仅仅致力于认识论。但是,因为它把人的理性看作是朝向明见性和真理而规整的,所以现象学也能够以间接的方式处理政治理论中的诸多现代议题。
第一章 什么是意向性?它为什么重要?
意向性:
我们实行的每一个意识行为,我们拥有的每一个经验,都是意向性的:它本质上是“关于某事物或别的事物的意识”,或者说是“关于某事物或别的事物的经验。”我们所有的意识都指向对象。
现象学的意向性概念首先适用于知识理论,而不是适用于有关人的活动的理论。“意向”不应该与“意图”即我们行动的时候心存的“目的”相混淆。
在现象学那里,“意向”intending指的是我们所拥有的与对象的意识关系。
自我中心的困境
过去三百多年的哲学是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人的意识和经验的。主导着我们文化的笛卡尔传统、霍布斯传统和洛克传统都告诉我们,当我们有所意识的时候,我们首先觉察到我们自己或者我们自己的观念。意识被理解成一个保护罩或者一个封闭的幽室;心灵装在一个盒子里。印象和概念发生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产生在这个观念和经验的圈子之内,我们的意识指向它们,而不是指向“外面的”事物。我们可以通过推理而努力来到外面:我们可以推论我们的观念必定是由某种外在于我们的东西所引起的,我们还可以建构有关这些事物必定是象什么的假说和模型,但我们不是以任何直接的方式接触它们。这种对于人的意识的理解,进一步受到有关大脑和神经系统的知识的强化。似乎毫无疑问的是,一切认知都必定发生“在头脑里面”,我们也许可以直接接触到的东西,全都是我们的大脑状态。在我们的文化中,这些关于意识的哲学理解和科学理解已经广为流传,把我们逼进自我中心困境,使我们感到极为不安。我们本能地知道我们并不是被幽禁在自己的主体性之中,我们深信我们确实走出了自己的大脑和内在心灵状态,但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来辩护这种确信。
心灵的公开性
宣布意识是“关于对象的意识”,这个声明违背了许多常见的信念。现象学做出的一项最为重大的贡献,就是突破了自我中心的困境,击败了笛卡尔主义的教条。现象学表明,心灵是公开的事物,它公开地活动并把自己表现在外,而不是局限于它自己的范围之内。一切都是外在的。……心灵和世界彼此关联。事物的确向我们显现,事物确实被揭示,而我们也的确向自己和他人展现事物的存在方式。……通过探讨意向性,现象学帮助我们重申思维、推理和知觉的公开含义。它有助于我们重新承担我们人作为真理执行者的身份。
现象学承认现象即显现的事物的真理和实在性。……事物显现的方式是事物存在方式的一部分;事物如其存在那般显现,而且它们如其显现那般存在。事物不仅实存,它们也如其所是地表现它们自己。……一个事实存在于该事实的各个组成部分所在之处:“草地是湿的”这个事实实存于湿草地,而非实存于我在说出这些语词之时的心灵里。我的心灵活动就是把“草地是湿的”呈现给我自己和他人。在做出判断的时候,我们把世界的诸多部分的呈现加以联结;我们并非只是在排列我们心灵之中的观念和概念。
错误是某种公开的东西,遮蔽和伪装也都是如此;所有这些都是种种现象,一个事物在其中被误认作另一个事物。错误、遮蔽和伪装在它们自己的方式上都是实在的;它们都是存在的诸多可能性,需要得到与它们自己相应的分析。
第二章 意识经验的一个范例:对一个立方体的知觉
所有的经验都包含着在场与缺席的混合。例如,当我们听一位说话者说出一句话,我们的倾听涉及这句话的一个部分的在场,它的前后伴随着已经说出的和将要说出的那些部分的缺席。
意识在这个意义上是“关于”某事物的意识,即它意向着对象的同一性,而不只是意向那些被呈现给它的一连串显象。……同一性属于在经验中被给予的东西,对同一性的辨识属于经验的意向性结构。我们也应该注意的是,这种同一性本身既能够以在场状态而被意向,也能够在缺席状态上被意向,我们也有可能在意向它的时候产生错误。
第三章 现象学中的三个形式结构
这三种形式是:1、部分与整体的结构;2、多样性中的同一性结构;3、在场与缺席的结构。这三种形式结构彼此关联,但是不能彼此还原。
部分与整体
整体可以被分析成两种不同的部分:实体性部分和要素。实体性部分是能够离开整体而持存并且被呈现的部分;它能够与其整体相分离。因此它们也可以被叫作独立的部分。要素,是不能够离开它们所依属的整体而持存或者被呈现的部分;它们不能与其整体分离。是非独立的部分。比如颜色、音乐的音调、视觉。
在哲学的分析中,实体性部分与要素的区分是至关重要的。在哲学中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即某物是个要素,却被当作实体性部分,被认为可以从其所属的整体和其他部分那里分离出来;于是一个人为的哲学“问题”就出现了,就是追问原初的整体如何能够被重新构成。
例如,这种人为的问题在有关心灵及其对象的问题上就出现过。人们常常会把心灵当作是一个自我封闭的领域,也就是说,当作一个实体性部分,能够从其自然地而且是本质上所属的世界背景那里分离开。然后人们会问,心灵如何能够来到它自己的外面,如何能够弄清楚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心灵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被分离出来;心灵是世界和世上万物的一个要素;心灵本质上与它的对象相关联。心灵本质上是意向性的。不存在任何“关于知识的问题”或者“关于外部世界的问题”,不存在任何有关我们如何达到“心外的”实在性的问题,因为从一开始就决不应该把心灵与实在分离开。心灵和存在互为要素;它们不是能够从其所属的整体中被分割出来的实体性部分。同样,人们常常把心灵与大脑和身体分离开,好像心灵是一个实体性部分,而不是奠基于大脑和身体的一个要素;”心灵-大脑”问题也可以被看成是把部分与整体混淆不清的一个例子。
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危险:我们可能会把不可分离的东西分离,可能会把抽象物弄成具体物,因为在我们的言语中,我们可以谈论一个要素而不用提及它的奠基者。例如,我们能够谈论“三角形”,过一段时间后,我们就会开始认为在某处有一个脱离开具体的三角形而实存的三角形。一旦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们就把要素弄成实体性部分,把抽象物变成具体物,而且我们就会开始追问,究竟如何能够遇上这个实体性部分,它如何能够向我们呈现。言语的抽象性误导我们认为我们谈论的事物可以具体地向我们呈现。
【例如,我们认为“潜意识”在一个类似与客观存在在那里等待我们去发现的实体。在心理学理论中,尤其要小心陷入这种把抽象物当成具体物的“误区”。】
实体性部分和要素之间的巨大反差在我们向现象学的导引中有着很大的帮助。许多似乎是很复杂的问题,一旦按照在它们那里起作用的部分所属的种类来表述的话,那么这些问题就变得简单了。哲学分析通常就在于把那些组合成某个特定整体的各种要素都展示出来。……哲学分析将会帮助我们避免自己常范的错误,也就是把要素变成实体性部分,比如我们试图把视觉与眼睛的运动分离的时候就犯了这种错误。
甚至关于人类灵魂的问题,或者关于任何有生命事物的灵魂的问题,也能够借助部分与整体的分析而得到澄清。灵魂是个要素;它与身体之间存在着本质的联系,它奠基于由它予以生机并且加以决定的身体上,而且它在身体那里得以表达。人都是活生生的身体,而不是物质化的精神。但是灵魂常常被歪曲地表现,被转变为实体性部分,被转变成可以离开它的有机基础而实存、呈现和理解的某种生命力或者某种事物,甚至被转变成某种能够先于其身体而实存的事物。……要澄清灵魂的本性,第一个步骤就是要表明它不是某种可以分离的事物,不能脱离开它与身体的联系而得到理解。
经常发生这些情况:我们联结一个整体的某些部分却忽视其他的部分;或者,我们力图把要素分离出来,把挑出来的要素当作实体性的部分;或者,我们把一个要素看成是和另一个要素完全一样的,而没有继续进行区分。比如,我们可能认为经济就是这个整体,而实际上它只是一个要素。例如,马克思就把经济抬高成社会关系的整体,而霍布斯则把契约关系抬高为社会整体,事实上契约关系仅仅是社会整体的一个部分。厘清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对于哲学和人类的理解来说至关重要。
对部分进行命名乃是思想的本质,而且,当我们试图按照哲学的方式去理解什么是理解的时候,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弄清实体性部分和要素之间的差别。
多样性之中的同一性
意义正是居于它的所有表达项之中但又在它们背后的同一性。潜在和缺席构成的视域环绕着事物的实际在场方面。事物总是能够以多于我们已知的方式来呈现;事物总是保留着更多的显象。
【我们如何处理来访者“所说”与其“所是”之间的关系,所说的只是呈现的一部分。有时候来访者同样也会混淆“所说”与“所是”之间的部分与整体关系,而没有看见自己更多未被看见的潜在面向。】
通过其多样的显象而被给予的同一性,它所属的维度不同于多样性的维度。同一性不是多样性的一个成员。同一性超越其多样的呈现,它超出这些的呈现。同一性也不仅仅是它的显象的总和;如果把同一性仅仅视为显象的总和,就会把必须在此加以区别的两重维度都抹平了。这种做法将会把一切都变成仅仅是显象的系列,把所有当下都放在一重维度之中,而不是承认同一性超出了显象之维,是某种通过所有这些显象并且也通过其他可能的显象而呈现出来的东西。这种同一性的存在是相当难以捉摸的。我们认为我们非常清楚知道某个显象是什么……然后同一性似乎不是某种我们能够触摸到或者看到的东西。它似乎躲避我们的把握。可是我们知道同一性绝不能被还原成它的一个显象;我们知道必须把同一性和它的种种显象区别开。如果同一性此时以一种方式呈现,它也保留着其他的被给予方式以及作为同一事物而重新显现的方式,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其他人;同一性总是既揭示自己而又隐蔽自己。事物总是能够再次被给予,或许还是以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而被再次给予。在我们的哲学分析中要努力做到的,就是赢得这些同一性所具有的实在性,展现它们与其呈现的多样性有所不同的事实,而且还要表明,尽管它们是难以把握的,但却是实实在在地是我们所经验的事物的一个成分。
【联想到“自我同一性”,我们总说成为自己,那个自己是什么,该如何界成为与否。我们不知道那个自己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依稀可以感觉到接近那个自己或更远离那个自己所带来的愉悦感和痛苦感。】
一旦我们把其他人的在场引入进来,把主体间性的维度包括进来,那么就会有更加丰富广阔的多样性开始发生作用。……对象通过与我面对的多样性不同的多样性而被给予其他的观察者,我观看的对象正在被他人从其他的观点观看着。我意识到,对象向他人呈现的侧面不是正在向我呈现的侧面,因此这些其他的侧面作为不是我自己看见的侧面而被我共同意向。事物的同一性不仅仅对我来说存在于那里,同时也对他人来说存在在那里,因而它说对我来说的更为深刻和丰富的同一性。在那里还有更多的“在那里”;由于引入了主体间性的视角,事物的存在和同一性都被提升到新的高度。于是,事物的存在和同一性又加上了相对于他人也相对于我而在那里存在的维度。【主体间性与同一性】
我们的人格同一性的一个重要成分,就存在于记忆、想象和知觉的相互影响之中,而且存在于我们的内在时间意识之流中。……我们自己的同一性显然有别于任何被给予我们的对象的同一性,但是它与其他自我、自他人的同一性属于同样的种类。然而甚至在这种语境下,甚至在主体间性的经验之中,我们依然作为我们自己的意识的中心而突出出来。即使在我们的同类中间,我们也拥有一种特别的无法回避的突出状态;我们以一种无法逃避的方式而居于我们的中心之处。我们永远成为不了任何他人或者任何他物;我们无法抛弃我们自己。
在场与缺席以及两者之间的同一性
在场与缺席是充实意象和空虚意向的对象相关项。
空虚意向:它瞄准不在那里的、缺席的事物,对意向者来说是不在场的事物。例如:向记忆呈现的缺席,或,向预期呈现的缺席。在呈现之后给给予我们的缺席,不同于呈现之前被给予的缺席。
充实意向:瞄准在那里的事物的意向,该事物具体呈现在意向者面前。
空虚意向和充实意向都指向同一个对象。同一个事物在此刻是缺席的,而在另外一个时刻却是在场的。换句话说,在缺席和在场“之中”以及“背后”存在着一种同一性。
直观,这个术语在现象学中指的就是使某个事物对我们在场,由此相对立的,就是使某个事物在其缺席状态上被意向。
他人的“内在经验”对我们来说总是无可化约地缺席着;无论你对我多么了解,我的实际的内在情感和经验之流永远不可能以某种方式与你的内在情感和经验之流真正地融合,以至于——比方说——会让我的记忆或幻想突然开始浮现在你的意识之中。另一方面,在彼此非常了解的人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同情sympathy,然而,在单纯谈论例如某个人的缺席状态下的愤怒和直接看见他的发怒之间存在着差别。
哲学的或者现象学的分析就在于展示某个特殊种类的对象所特有的多样性;同样真实的是,现象学试图阐明这些属于对象的混合:在场与缺席的混合、充实意向与空虚意向的混合。……正是因为现象学如此重视事物的缺席,所以它才能够澄清直观的意义;通过与空虚意向及其关联的缺席形成鲜明对比,直观及其成就的在场变得更加可以理解。
缺席者作为缺席的而被给予我们;缺席是一种现象,我们必须给予它应有的地位。事实上,人的许多性情和情感都必须被理解成对于某种被给予的缺席的回应,否则就不可能得到理解。比如说,希望和绝望所预设的前提就是我们能够意向某种尚未获得的善,以及我们有信心获得这种善或者没有信心获得它。后悔之所以有意义,只因我们觉察到过去;如果不是通过承认缺席者,我们又如何能够理解乡愁呢?在我们寻找某事物而无法找到的时候,这个事物的缺席就强烈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持续不断地生活在未来和过去,生活在疏远和超越之中,生活在未知和可疑之中;我们不仅仅是生活在我们通过五官感觉感受到的周围世界中。
第四章 现象学是什么:一个初步陈述
我们必须区分自然态度和现象学态度。
自然态度,我们纠缠于我们最初的、指向世界的姿态之时持有的那种关注,这时候我们意向着事物、境遇、事实以及任何其他种类的对象。
现象学态度,我们对于自然态度以及发生在自然态度中的所有意向性进行反思的时候持有的那种关注。现象学态度有时候也被叫作先验的态度transcendental attitude。
世界不是一个巨大的“东西”,也不是已经被经验到或者能够被经验到的事物的总和。……世界更像是一个语境、一个舞台背景、一个背景,或者是一个对于所有存在着的事物、所有能够被意向并且被给予我们的事物来说的视域;世界不是与它们相互竞争的另一个事物。……世界不是一个天文学概念;它是一个与我们的直接经验相联系的概念。世界是对于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经验到的所有事物来说的终极背景。世界是对于经验来说的具体而现实的整体。
如果世界是最宽广的整体和囊括一切的背景,那么“我”就是这个最宽广整体以及其中的万物围绕着而得到排列的中心。悖谬的是,“我”是世界中的一个事物,然而它不像其他的任何事物:它是一个在世界之中的,但也在认知上拥有世界的事物,作为整体的世界以及世界之中的所有事物都对它表现它们自己。自我是世界和世界中的万物能够为之而被给予的那个存在体,是能够在知识之中接受世界的那个存在体。
在我们的所有信念之中,最为突出的信念就是我们相信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这种信念不仅仅是一种信念,而且是基础性的信念,支撑着我们拥有的全部特定信念。我们的世界信念从一开始就存在,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远在我们进行活动之前就在那里。甚至我们最初的自我感也只有在世界信念的基础上才可能萌生。
现象学态度
从现象学的视点出发,我们用分析的方式来观看和描述全部特殊的意向性及其关联物,还有世界信念以及作为其相关项的世界。
在处于现象学态度的时候,我们中止这些意向性的作用,让它们全部接受检查。我们把它们中立化。这种关注点的改变是最为断然的改变,不过它并非意味着我们开始怀疑这些意向性及其对象。我们没有改变我们的意向性,而是维持其现状,但是我们沉思它们。
当我们进入现象学态度,我们就变得类似于观看过往场景的超然的观察者,或者就像一场比赛的观众。我们沉思自己与世界及其世间事物的诸多牵连,沉思在其人事牵连之中的世界。……然而我们所沉思的意向性——确信、怀疑、猜疑、确定性,以及我们检查和描述的各种知觉——仍然是我们的意向。
向现象学态度的转变被称作现象学还原,这个词指的是把我们的关切“引离开”自然的目标,“回到”一种似乎更受限制的视点上来,这种视点只是把各种意向性本身作为目标。
在进入现象学态度之时,我们中止我们的各种信念,把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万物都加括号。……加括号全然保留了对象对于自然态度中的主体而言所具有的表现样态和方式。
存在论的还原之路
它指出,当我们以科学的方式探索某个存在领域的时候,我们获得了有关事务的一笔知识财富,一个判断系统。但是,无论对于有关领域的事物的认识可以达到多么完备的程度,我们仍然没有探索与这些已经获得的真理相关联的主体性方面。对象方面可能得到了相当完备的认识,但是与它相关联的主体性成就将会受到忽视:这些主体性成就包括把正在研究的事物呈现出来的意向性,与对象相适应的证实方式,研究所遵循的方法,主体间性的修正和确证形式,等等。
只要一门科学是单纯客观的,它就迷失于实证性。我们拥有关于事物的真理,但是至于我们如何据有这些事物,我们却没有这个方面的任何真理。……为了完善科学,为了达到充分的科学性,我们需要探究在科学那里起作用的各种主体间性的结构性行为。它是从这样的科学转而进入一种新的反思性的姿态,也就是现象学的姿态,这种姿态公正地对待我们在先前的科学探索中已经运用但却没有使之成为论题的各种意向性。
现象学是所有科学中最为具体的。它恢复了更为宽泛的整体和语境。它克服了各门局部科学的“自我遗忘”。它考虑到其他科学由以抽离出来的维度,也就是意向性和显象的维度。它表明科学自身如何是一种展现,从而也表明客观主义的天真,即相信存在与展现莫不相干。因此,还原的确不是一种限制,不是从任何事物那里“引离开”。它保存自然态度以及自然态度中的一切,甚至在它使我们与自然态度拉开距离的时候也是如此。它进行扩充而不是进行剥夺。
笛卡尔式的还原之路
笛卡尔开始哲学的尝试所带有的问题在于,它把我们全部自然的信念样态都转变成被怀疑的样态。……笛卡尔把一种激进的怀疑论引入理智生活,这种怀疑论继续困扰着他所激起的思想。
笛卡尔的错误带来的一个极其有害的影响,就在于他使自然态度的各种意向性丧失了名誉。笛卡尔破坏了我们的自然而有效的信念,即相信我们经验到的事物的实在性,相信我们辨识的各种同一性的实在性。他引入的怀疑论习性致使我们倾向于在得到证明之前不相信任何东西。然而这种事事都要证明的欲求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在某些不可证明的真理基础上,证明才是可能的。而这些不可证明的真理在自己那里拥有其明见性并且不需要证明。【笛卡尔错误的批判】
我们不可能证明一切;我们知道许多东西不需要被证明。现象学恢复了我们在自然态度中拥有的确信的有效性。它承认我们的意向确实按照它们不同的方式达到了事物本身。它区别和描述了各种意向如何被充实和确证。它也意识到我们经常超出明见性,经常对自己意向的东西模糊不清,而且经常出现差错;但是出现差错并不等于使一切都丧失名誉。它只是表明我们务必要小心谨慎,通过澄清各种意向性并且把它们彼此区分开,现象学有助于我们保持小心谨慎。
现象学中的笛卡尔式还原之路试图采纳笛卡尔曾经努力要达到的东西,并且适当地运用它。它建议我们采取尝试去怀疑我们的种种意向的态度。尝试去怀疑和怀疑很不一样。在尝试去怀疑我们的一个信念的时候,我们是对这个确信采取一种中立的姿态;我们尚未怀疑它,我们只是中止我们的信念。我们停下来看看是否应该怀疑它。然而,这种尝试、这种停顿并不是怀疑,不过它有些类似于我们在进入哲学的时候所达到的那种中立化。这种中立的姿态起到一种钥匙孔的作用,我们由此能够对现象学态度是什么有所感觉,我们以这种态度把我们全部的意向性都加以中立化,并且对它们进行沉思。
尝试去怀疑还有另一个重要特征。除非我们有理由去怀疑某事物,否则我们不可能真正怀疑它。……作为自然态度中的一种样态,怀疑需要受到诸多理由的激发。我不能说我偏要怀疑这些事物。
不过,尝试去怀疑却服从与我们的自由选择。我们可以尝试去怀疑任何东西,即便是我们面前最为明显的事实或者最为确定的观点。……我们可以决定我们是否想要实践这种生活。
现象学还原和现象学态度通常被称作先验的。这个词的意思是“超越going beyond”,拉丁语词根是transcendere,有trans越过和scando攀爬两个部分构成,意思是翻过climb over。意识是先验的,因为它超出它自身而达到被给予它的事物和同一性。自我在认知之中涉及超出它自己而指向事物,就此而已,自我可以被称作先验的。先验自我是作为真理执行者的自我。先验还原就是转向作为真理执行者的自我,先验态度则是我们使这种自我及其意向性成为论题的时候所采取的姿态。
意向对象noema和意向活动noesis,都有同样的希腊语词根noein,该动词的意思是思考、考虑、和知觉。
第五章 知觉、记忆和想象
回忆
回忆行为更像是在知觉某事物,而不像是在把某事物图像化。在记忆中,我没有看到与我回忆的对象看起来相似的东西;我在回忆这个对象本身,在另一个时刻的这个对象。
作为记忆而被我们储存起来的东西,并不是有关我们曾经知觉到的东西的意象。相反,我们储存的是以前的知觉本身。我们储存了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知觉。于是,在实际回忆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唤起意象;相反,我们唤起的是以前的知觉。当这些知觉被唤起和重演的时候,它们一道带来了它们的对象,也就是它们的对象相关项。在回忆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再次经历以前的知觉,回忆起如其当时被给予的对象。我们捕捉到我们意向生活的那个以前的部分。我们使之再次获得生命。它们不只是提醒物,而是重新经历之活动。过去获得再生,带着其中的各种事物,但是它的再生伴随着特殊类型的缺席,这种缺席是我们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法跨越的缺席。
我们的确通过记忆而延伸到过去;我们把一个消逝的世界还有其中的某个情境带了回来。我们不仅能生活在当下,也能生活在过去。……当然,差错会悄悄混进来;我常常把我想要看到或者我认为我应该看到的东西投射到被回忆的事件上。我在记忆和想象之间摇摆。
通过记忆产生了对象的新维度,但同时也产生了自我的新维度。在回忆过去的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也把我自己移置到过去。于是,在此时此地的我和当时的我之间就出现了差别。对于以前的知觉的复活,涉及对于那个时刻正在知觉的我自己的复活。正如过去的对象被再次显露出来,我的过去的自我作为过去的那个经验的执行者也被再次显露出来。某种差别通过记忆而被引入到回忆的自我和被回忆的自我之间。
【联想:叙事治疗中通过发掘过去的积极行为,并在积极行为中发掘其意义,从而调动或构建出一个“在过去存在过的自我经验。”通过这个过去存在过的自我经验的中介,搭建起一种过去和现在及未来的自我“同一性”,获得这样整体感,这种整体感能够带给人连续的、有力量的积极体验。相反,对于过去的创伤经历的回忆,意味着重新体验创伤经历的知觉,这或许是人们不愿回忆创伤经历的动机。同样,在创伤治疗中,通过在过去经验的回忆中加入建构性的“想象”,从而重构对于过去的创伤体验。】
我们可能很容易认为,我的“实在的自我”是此时此地的这个自我,也就是进行回忆的自我,而那个重新被激活的自我仅仅是意象之类的东西。然而这种看法是不准确的。更合适的说法是,我的自我就是此时正在回忆的我自己的那个被回忆的彼时的我自己之间被构成的同一性。我的自我,这个自我,恰恰是在知觉和记忆之间发生的相互作用中确立的。这种移置——把我自己移置到过去——将一个全新的维度引入我的心灵生活或内在生活。
想象和预期
记忆和想象在结构上非常相似,一个很容易滑入另一个。我们在记忆中发现的那种自我移置,同样也发生在想象那里。在这两种意向性形式中,此时此地的我可以在精神上生活在另外一个时间和地点:在记忆中个,彼时彼地是特定的和过去的时间和地点,然而在想象中,彼时彼地是一种“无时无地”。而且,想象中的对象有可能取自于我的现实知觉或者取自于我的记忆,但是此刻它却被投射到不曾发生过的情境和活动之中。
记忆和想象的主要差别在于它们各自固有的信念样态不同。记忆是与信念一起运作的。我唤起的记忆,或者闯进我脑海的记忆,都是对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以及我经历过或者做过的事情的记忆。实际情况并不是我先有了记忆,然后再把信念加给它们;相反,记忆原本就是和信念(关于事情原来如何的信念)一起到来,正如我的知觉与信念(关于事情现在如何的信念)一起产生。
另一方面,想象充满了一种对于信念的中止,一种向“好像”形式的转变。……即使在想象中,多样性的核心之处也是同一性。……想象也是在一种信念样态中运作,但是这种信念样态不同于知觉和记忆的信念样态;它是非现实的,仅仅是“好像”。……我们提前尝试sample我们未来的自我。我们想象某些希求的满足。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可能发现我们的预期是非常错误的;事情可能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然而这些差错之所以可能,只是因为我们首先正在与未来打交道。这个新的维度——属于拥有一系列可能性的未来的维度,这些可能性能够被我们的选择所决定从而成为现实——不是通过开列的理想的清单,而是通过想象的投射而被展现给我们的。只是因为我们能够想象,所以我们能够生活在未来。想象的投射也是促使我们做出这种或那种选择的推动力量的一部分;常言说,我们感到一种特殊的将来完成式比其他的将来完成式更加“舒适”,因此我们也就倾向于做出导向这种未来状态的选择。理智的清单是在想象的预期的衬托下展现出来的。
【联想1:系统治疗中的“奇迹提问”,想象醒来后发生了奇迹,假设原来的问题不见了,你如何发现这一点?这正是运用的想象信念结构。当来访者能够成功“想象”,也就开启了一种将未来通过自我决定而成为现实的可能性!】
【联想2:关于治疗中的时间性】从记忆和想象的现象学维度来看,无论是“过去”时间取向的治疗策略还是“未来”时间取向的治疗策略都各有可行之处。前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患者在记忆中持有的“信念”,从而趋近对其体验的理解,因为信念通常来自于对体验的凝结。后者可以帮助患者在通过想象的维度打开更多带有意向性的可能性,从而趋近心向往之的未来状态。当然,鉴于记忆与想象的结构非常类似,两者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这也意味着在信念反思与未来可能之间也是可以互通有无,甚至彼此互为基础。换言之,过去时间取向与未来时间取向之间也未必是孰优孰劣的选择问题。关键在于治疗师在采取不同的时间取向时所带有的动机或意图为何,并且是否具有现象学的反思意识。区别在于治疗师是持有一种“线性因果”的时间观,从而坚信只有通过对过去回忆的处理才能改变现在;还是持有一种更为开放的“循环因果”的时间观,相信体验在互动的时间性中是流动和可变的。
自我的移置
在自我的移置中,此时此地的我能够想象、回忆或预期我自己处在别的某事某地的境遇,因此,这种移置的形式结构使我们得以生活在未来和过去,生活在自由想象的无人之境。
实际情况并不是我们首先仅仅生活在知觉中,然后在有些时刻决定投入移置;相反,知觉着的自我和被移置的自我总是在彼此映衬。如果不是与想象、记忆和预期相对照的话,甚至知觉也不可能是其所是。
每当我们生活在我们刚刚描述过的那种内在移置状态,可以说,这时候我们就是生活在两条平行的轨道上。我们生活在周围世界的直接性之中,这个世界以知觉的方式被给予我们,但是我们也生活在属于被移置的自我的世界里,生活在被回忆、被想象或者被预期的世界里。有时候我们可能会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个世界或者那个世界:我们可能会被直接围绕着我们的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丧失了全部想象的超然,或者我们可能会被越来越沉溺于白日梦和幻想,在实际上(但决不是完全地)脱离我们周围的世界。
第六章 语词、图像和象征
知觉使我们接触到世界中的事物,知觉的变化形式则可能发生在诠释方面,即我们如何直接地诠释世界呈现给我们的对象。
语词的在场
符号性的意向,它把意义赋予标记。它显然是一种空虚意向。它是一种被奠基的意向性,属于某种更大的整体的一个非独立部分,因为它依赖于把变成语词的标记呈现出来的知觉基础。……符号学意向引入三个元素:指称、语词、意义/含义。
图像
符号性意向和图像性意向有很多差别。在符号行为中,意向性之“箭”穿过语词而指向缺席的对象。它是指向外面的。它离开我,离开我这里的境遇,走向别的地方的某事物。但是在图像行为中,箭头的方向正好相反。被意向的对象被带向我,进入到我们自己的临近处;在一块画板或一张纸片上,对象的在场在我面前被具体化。
两者的另一个差别在于,前者一下子指向作为整体的对象,图像性意向则呈现在一定的视角下、按照一定的眼光、带有一定的姿态、在一定的时刻、带有某些凸显特征的对象。图像行为更加具体、而符合行为更加抽象。符号行为和图像行为是两种不同的意向性,但是它们可以相互作用。
多样性的丰富,同一性的增强
同一个对象或者事件可以被象征、被图像化,以言辞的方向被意向,也可以被知觉,它也可以被想象、回忆和预期。它历经所有这些变换而依然是同一个事物。我们不是看到我们把很多不同的显象与同一个事物联系起来,而是同一个事物本身就在各种新的方式上被给予。在这种呈现之流中,同一个事物被一次又一次地辨识出来。它自己的同一性得到增进和强化。我们甚至可以说,它的存在通过呈现的多样性的丰富而增强,因为一个事物的存在是与其真理相关的,随着它的各种展现被扩大,它肯定会享有更多真理。动物和人在经历过种种生活事件而表现它们自身之后,获得的真理比以前更多。与真理相关联的现实使得感知着趋于完善,也使得被展现的存在体趋于完善。
【联想:1、对于来访者的陈述有多种理解的面向,而不是所陈述的事件或体验只对应与一种所谓“确定”的解释和理解。相反,正是在一次次的相似又不完全一致的陈述中,展现其多样性,而通过这种多样性的理解,反作用于来访者对自己的建构。2、这里类似于叙事治疗中的拓展更多丰富的支线故事。】
第七章 范畴意向和范畴对象
范畴意向,是对事态和命题进行联结的意向,是我们在进行述谓、联系、汇集以及把逻辑操作引入我们经验到的东西的时候发挥作用的意向。举例来说,我们将要考察两种意向活动的差异,一种是对于某个对象的简单意向,另一个是形成有关这个对象的判断。一个房子是一个简单对象,而这栋房子是白色的事实则说一个范畴对象。
在现象学那里,“构造”一个范畴对象意味着使它显露、联结它,展示它,实现它的真理。……去“构造”一种事态,就是去运用我们的理解,而且要让事物向我们表现它自己。
在范畴活动中,我们把事物被呈现给我们的方式加以联结;我们揭示世界之中各种事物的关系。而且,无论是意向在场的事物还是缺席的事物,我们都有这种指向世界的关注。必须强调这个事实,即范畴对象是事物显现的方式;它们不是主观的,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心灵之中的事物”。
第八章 自我的现象学
经验自我和先验自我
自我有着令人惊异的两可性ambiguity:一方面,它是世界的一个很平常的部分,是在世界中栖息的众多事物之一。它占有空间、在时间中延续、拥有物理和心理特征,并且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发生因果互动。……“我”是一个物质的、有机的、心理的事物。如果我们把自我简单地看成世界万物中的一物,那么就是在把它当作所谓经验自我来看待。
另一方面,就是这种同样的自我也可以与世界相对峙:它是显露的中心,世界以及世界之中的一切都对它表现它们自身。它是真理的执行者,是各种判断和证实的责任者,是以知觉和认知方式拥有世界的“所有者”。当我们以这种方式来考虑自我的时候,它就再也不仅仅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就是所谓的先验自我。
经验自我和先验自我不是两个存在体;它们是同一个存在者,然而是以两种方式被考虑的存在者。……自我似乎既是世界的一个部分又不是世界的一个部分。这并不是说可以使自我脱离世界,可以在世界之外发现或想象自我的实存。即使是作为先验自我,自我的意向性特征也要求它拥有与之关联的事物和世界。自我和世界是彼此关联的要素。然而,当自我被看成是拥有世界的自我时,它就再也不只是世界的一个部分。它作为世界为之“被给予”的接受者而与世界关联。
有一种强烈的倾向试图把先验自我还原成经验自我。……例如,很多认知科学的研究者都试图把知识和其他的理性成就还原成单纯是物理的大脑状态。我们可以把这种解释知识的方式称为生物主义或生物还原论biological reductionism。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还原论是心理学的还原论,被称为心理主义。心理主义断言,诸如逻辑、真理、证实、明见性和推理等等都是心灵的经验性活动。在心理主义那里,理性和真理都被自然化了。逻辑和真理的规律被看作是用来描述心灵如何运作的高级的经验规律;它们没有被当作真理和理性的真正意义所具有的成分。……例如,物理学、生物学和数学都被说成是我们的机体适应其环境的方式;它们没有被看作是在告诉我们有关任何事物的真理。按照心理主义的看法,甚至在各门科学那里,我们所做的也不是揭示存在的东西,我们只是做出反应。
同样,人的语言需要句法,这个事实在心理主义看来也不过是一种有关人类及其心理发展的历史事实。心理主义和生物主义一道,都把意义和真理当作属于经验性事实的事情来看待,而不是当作一个支撑着并且因此超越经验之物的维度,不是当作属于事物的存在的维度。一旦把意义、真理和逻辑的规律还原成心理学的规律,我们就很容易进一步把它们还原成支撑我们的心理学的生物学结构。……生物主义对句法的整个解释都是以大脑为基础,完全不考虑事物的实存和自我呈现的方式。
现象学的进路明显会承认大脑的组成是语言句法的原因之一,也是知觉、范畴意向以及知识和科学的一个原因,但是它接着会断言,人们也必须提供另一种说明,基于显现的事物的说明。除了注意大脑的组成之外,我们还必须注意这个事实,即事物能够被区分为整体和部分,能够被知觉和图像化,当它们将其自身呈现给我们的时候,可以从中区分出它们的本质方面和偶然方面。现象学从一开始就展开了坚决反对心理主义的斗争。它力图表明,实现意义、真理和逻辑推理的活动不只是我们的心理学或者生物学构造所具有的特质,这种活动已经进入到全新的领域,属于理性的领域,超越了心理学的领域。
当一个年轻人死去的时候,究竟什么东西丧失了?失去的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而且是理性的生活,如果他活到70岁,这种理性生活就会发生在他身上和周围的事物之中。这种理性生活将会不仅仅是他在这些岁月里提出的正确或错误的言论,而且还包括他的权衡、选择以及人际交往。随着他的有机生命的消亡,他作为一个有责任的真理执行者本来可以完成的事情都消失了。世界本来会向这双眼睛和耳朵显示出来的样子再也不会出现了。他的死不只是化学要素的重新组合,也不只是一个有生命的机体的终结,而是一个属人的生命的结束。
能够说“我”以及能够通过有责任的行动而介入世界的能力,依赖于支撑着思维的有机生命,思维的生命被体现其中的有机生命,然而它不只是这个有机生命:它是理性空间和目的王国的一部分。
我们从内部也从外部经验我们自己的身体。
第九章 时间性
现象学讨论的所有事物,包括意向对象和意向活动,都渗透着时间,而对于时间的现象学“起源”的描述也就接触到一种哲学上的中心。
时间结构的三个层次:
1、 世界时间,即钟表和日历时间。超越的时间或客观的时间。这是属于种种世间过程与事件的时间。客观时间是公共的、可证实的。被测量的时间位于世界之中,位于我们所有人在其中栖居的共同的空间之中。
2、 内时间。内在的时间或主观的时间。这种时间属于心灵活动和经验即意识生活事件的绵延和序列。意向性行为和经验一个接一个地发生,而且我们也能够通过记忆召回先前的某些经验。可以把这种内在时间性比作我们“从里面”所经验到的身体空间性。内在时间存在着一些序列,因为一个行为或经验可以发生在另一个行为之前、之后或者与之同时发生。然而这些序列和绵延不是按照世界时间来衡量的。我确实经验到一个意识事件发生在另一个意识事件之前或之后,但是这个序列不可能按照我对某个人跑步进行计时的方式来“计时”。内时间不是公共的,而是私人的。
3、 内在时间意识。第二层次是内在时间性,第三层次是对于这种内在时间性的觉察或意识。单凭第二个层次不足以说明它自己的自我觉察;必须引入第三层次来说明我们在第二个层次上经验到的东西。第三个层次有一种特定的“流”,与超越的时间和内在的时间之中的“流”不同。……在现象学那里,内在时间意识领域是各种最为深刻的区分和同一性的起源,而这些区分和同一性则是我们的经验中发生的其他区分和同一性所预设的前提。
世界时间的意向对象结构依赖于内在时间的意向活动结构。世间的事物之所以能够用钟表和日历来测量,能够被经验为持续的存在,仅仅是因为我们在主观的生活中经验到一连串心灵活动。如果我们既不曾预期也不曾回忆,那么也就不可能把世界上发生的过程组织成时间性模式。……我们发现自己既生活在客观时间之中又生活在主观时间之中。表现的接受者,即先验自我,并不是一个单一而静止的点;它牵涉一个在时间中展开的过程,但这个时间是它自己的内在时间性,而不是钟表和日历的客观时间性。
内在时间意识比内在时间“更加内在”。它构造我们的意识生活中所发生的各种行为的时间性;它使得这些内在对象的显现按照时间来延伸和排序。……内在时间意识附着于内在时间及其对象,并通过内在时间和对象而附着于世界时间及其对象。
在我们的直接经验中,我们不只是拥有被给予我们的当下的画面;就在我们最基本的经验中,我们还拥有直接被给予的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感觉。
“活的当下”一词意指我们在任何时刻都拥有的对于时间性的充实的直接经验。就是在任何时刻的时间性整体。作为整体,这种活的当下由三个要素组成:原印象、滞留、前摄,三个要素不可分割。滞留指向过去,它“保持”某事物,保持刚刚消逝的活的当下。……在这种活的当下那里,我们拥有一个滞留的滞留的滞留。前摄、滞留和原印象都是我们的经验朝向未来和过去的原初敞开。这种突破直接的当下而进入未来和过去的方式,被海德格尔颇为生动地称作是我们的经验所具有的绽出的ecstatic特性,而这三种敞开形式则被他称为时间的绽出。绽出由ek(出来)和stasis(站立)构成。绽出意味着,在最基本的时间经验中,我们并不是被封闭在孤立的当下,而是“站出去”进入过去和未来。
第十章 生活世界Lebenswelt与主体间性
生活世界,也就是我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主体间性,也就是在我们对于他人的经验中起作用的那种意向性。
科学在我们的文化中拥有巨大的权威,因为人们认为它告诉我们万物的真理。而脑科学则会还原到物理科学,即物理学与化学。
于是,我们拥有两个世界,即我们在其中生活的世界和数学化的科学所描述的世界,一般认为,生活世界是单纯的现象,完全是主观的,数学化的科学的世界则是真正客观的世界。
现象学如何处理客观的、科学的世界与主观的、生活的世界之间的差别问题呢?它试图表明,各门精确的数学化的科学都是从生活的世界中获得其起源。这些科学奠基于生活世界。精确的科学都是对于我们直接拥有的关于世间事物的经验的一种转化;这些科学把这种经验推到更高的认定层次上,而且与此相关联,把我们经验到的对象转变成理想化的、数学化的对象。也许看起来精确的科学似乎是在发现一个新的、不同的世界,但是按照现象学来说,它们实际上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让日常世界服从于一种新方法。通过这个方法,精确的科学只是增加了我们对于我们在其中生活的这个世界的认识;它们在我们与事物打交道的时候提供了更大的精确性,但是它们决没有丢弃或抛开作为其基础的这个世界。……我们不可能生活在科学所投射的世界之中;我们只能生活在生活世界里,而且这个基础性的世界有它自己的真理和证实形式,这些形式不可能被现代科学引入的真理和证实来代替,而只能被其补充。
主体间性:认识他人
我们不仅把世界理解成被给予他人的;我们也能够转向这些他人,并且把他们经验成与我们自己相像的,经验成显露的接受者,他们能够回应我们的辨识,并且把我们看成是与他们自己相像的。
本己性领域:
我们的意识的某个方面具有一种极度的私人性,在其中,对他人的感觉还没有开始发挥作用。也许存在着一种经验层次,它在原则上不能够表达给他人或者与他人分享;也许存在着一个领域,其中并没有对他人的感觉闯入进来。
第十一章 理性、真理和明见性
哲学是一项科学事业,但是它不同于数学以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它不是关切某个特殊的存在领域,而是关切成真性truthfulness本身:关切人类的交往、人类为揭示事物的存在方式而付出的努力,以及人类遵循事物的本性而获得的能力;最终,它关切如其向我们显现其自身的存在。
意义的同一性使真理成为可能。在我们的理性生活中存在有两种真理:正确性的真理the truth of correctness和显露的真理the truth of disclosure。在正确性的真理中,我们是从一个正在被提出的陈述或者正在被持有的命题开始的。然后我们继续证实该断言是否为真。显露的真理,就是某个事态的展现。它可理解为对象向我们在场呈现,是实在的或实际的东西的表现。
现象学用明见性evidence一词来命名那些成就真理的主体性活动,它指的是达成真理,引出在场状态。明见性就是在多样性之中呈现同一性的活动,就是对于事态的联结,或者对于命题的证实。它就是获得真理。
理性生活并不是简单的一个一个相继出现的明见性和启明illumination。相反,理性生活是在场和缺席之间以及明晰和暧昧之间的推拉牵扯。……我们获得的任何真理总是围绕着缺席和隐蔽,围绕着神秘,因为我们所认识的事物总是比我们能够认识的更多。
第十二章 本质直观
我们不仅能够直观到个体及其特征,而且还直观到事物拥有的本质。
本质直观意向发展的三个层次:
1、我们经验到一些事物并发现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2、我们逐渐看清,三块个别的木头并不是仅仅拥有三个相似的谓词,而恰恰拥有一个相同的谓词。当我们确实用这个词语来表示相同的特征的时候,我们就达到了一个经验的共相empirical universal。
3、我们努力达到为事物的存在所必不可少的那个特征。我们努力超出经验的共相而达到本质的共相eidetic universal,达到必然性而不仅仅是规则性regularities。为了做到这点,我们从知觉进入到想象领域,从实际经验转到远离实际的哲学思考。
本质直观并非易事,它需要高度的想象力。要能够尽量想象不可能的东西,要能够看到它是不可能的因而不能被思考,这就要求我们能够超出我们已经习惯的事物,超出我们按照常规经验到的事物。我们大部分人都生活在经验的共相之中;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事物都会按照被我们通常经验到的那种存在方式而存在,然而我们并没有尽量去想象它们有别样的存在方式,以此来检验其必然性。要能够从惯常的事物和经验的东西中发现本质,这需要创造性的想象。
一旦哲学家们系统地阐述了这些真理,又招来另一种常见的抱怨,为什么这些明显的事情还需要说明呢?究竟有谁还会对这些事情提出疑问呢?这些事情确实需要说明,理由有二。首先,尽管这些事情都是显而易见的,然而的确还是有人否认它们。比如,有些人说人的实现是在经济生活而不是在道德和政治生活中完成的;或者,根本不存在任何知觉,或者,时间就是幻觉,或者,根本没有真理和明见性这回事。哲学始终不得不召回那些明显的事情,因为人们确实会忽视甚至否认它们。哲学不得不捍卫自然态度的真实意见。第二个比较积极的理由说,对于本质必然性的觉察乃是人性的满足。对于本质必然性的沉思让我们感到愉悦。
第十三章 对现象学的界定
在事态与命题之间的往返运动,在对待事态的两种方式——一种是把事态简单地当作事态来对待,另一种则是把它当作单纯被主张的事态来对待——之间的往返运动,是一项高度复杂的人类成就。
哲学反思与命题性反思之间的最初差别是活动范围的差别:哲学反思是普遍的,命题性反思是有限的,针对的目标仅仅是这个或那个事态。
第十四章 当前历史语境中的现象学
现代性与后现代性
现代哲学有两个主要成分:政治哲学和认识论。在这两个成分那里,现代哲学在其起点上把自己界定成一场反对古代和中世纪思想的革命。
现代性的认识论成分也有自己的历史:它经历了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的理想主义,经历了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经验论,经历了康德及其追随者的批判哲学,经历了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的观念论,也经历了属于19世纪20世纪思想的实证主义以及实用主义。
现代政治哲学和现代认识论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坚持认为心灵应该被理解成统治的力量,而且被理解成自治的。……就人的知识而言,理性通过创造各种探究方法以及展开对它自己的力量的批判,从而占有它自己,并且统治它自己的各种经验。心灵把它自己作为理性确立起来。心灵统治它自己,统治它的认识能力。心灵不是被看作朝向事物的真理而得到规整的,而是被设想成正在支配着它自己的各种活动,正在通过它自己的努力产生着真理。
在现代性发挥其影响的最初几个世纪,它以理性主义表达自己。它的这一段历史以及这种思想风格,被称作启蒙运动。现代性承诺一种纯粹理性的政治社会,以及人类知识的安全而科学的发展。但是在较为晚近的时期,在尼采提出了最初的宣告之后,现代筹划的核心并不是为知识而服务的理想运用,而是某种意志即统治意志、权力意志的运用。随着这种洞见变得越来越明显,现代性开始淡出,后现代性开始接管。后现代性不是对现代性的一种拒斥,而是现代性身上最深刻冲动的展露。
“自我中心的困境”,把心灵还原成大脑,以及为了迎合私人的相对主义而取消公开的真理,这些都不仅仅是认识论上的理论,而且还是政治上的倾向。如果我们被说服了,不参与真理的游戏,那么我们将会把自己看作是孤独的选手,只能在我们内心生活的范围内活动。……把人的理想理解成封闭在大脑里的东西,这是一种有利于主权国家的理解,尽管它在我们的文化中广为流行,不过尚未具有普遍性。这种理解的弱点在于,它是违反直觉的,而且在逻辑上是自我消解的,就像后现代主义所表明的那样。
现象学避免了后现代性具有的唯意志主义,因为它避开了现代性的明显的理性主义。它比这样的理想主义更为稳健。它承认前哲学经验和思想的有效性,没有试图取而代之。……通过澄清局部科学和自然态度的局限性,揭示对它们来说是缺席的东西,通过表明可以从它们未曾享有的视角来观看它们所认定的东西,现象学为它们提供了帮助。它不是怀疑或拒斥,而是澄清和恢复。在澄清其他思维方式的局部性的过程中,现象学表述它自己的整体感。在谈论整体的时候,它也在让心灵想到自我,因此,它不仅反对现代科学的自我遗忘,也反对后现代性的自我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