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大学雪夜杀人事件
西部大学雪夜杀人事件
小明
我的眼睛看见了你,便不会再离开。——《变态的凝视》
大四上学期,十月初吧,我竟又一次看见她。在博学楼五楼挨着C540教室的楼道里,她看着手里的平板,边走边学习。我一眼就认出她。我屏住呼吸,一下就窜入C540教室的后门。我的背紧贴在门边的墙,侧着脸小心地呼吸,像是躲避僵尸的蹩脚道士。当我正过脸时,我发现一个同学的异样目光,流露出关爱智障大学生的表情。我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慢慢坐下,小心地把一本小说、一个笔记本和一个塑料水杯放到桌上。好几次,我试图接着看那本小说,看不进去。
其实,大一没多久,我就看见了她。我记得,那是在一次公共课的阶梯教室里,她坐在我侧前方几排的座位。虽然我和她之间隔着些碍事的脑袋,但我还是通过起舞我的脑袋寻找到合适的缝隙看她。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终于理解了尼采的这句话。那之后,我便大多坐在她侧后几排的位置,忍不住看她的侧脸和背影。有时,我坐在她前排,假装朝后看找同学或者转头跟同学说话。我都只在看她。我再没缺席过任何一节公共课,那是让人幸福的课。
我和她都学数学。她在二班,我在一班。她叫李伊。我听她同学这么叫她,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放学时,我不自觉地跟着她。虽然隔着两三排多余的脑袋,她若隐若现,我还是感觉像和她一起回家。偶尔,我听到她跟她同学说话。我假装她是跟我说话,便在心里跟她对话。我从小就有一个习惯,我的脑袋总是飞速运转生产能逗笑人的回话。在我心里,她总是笑得像朵最鲜艳的花。欢乐的时光短暂。她走进了她的宿舍楼,我也不得不走进她对面的我的宿舍楼。我羡慕她的室友。
我没能跟她说上话。一直以来,我维持着一名单纯胆小害羞的可爱变态的形象。我不时故意从她面前经过,希望她看到我。不管是上课,还是走路,她很少看见我。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有那么两三次,我进入了她的瞳孔里。她单纯自然的眼睛里有光。我知道,她看到我,就像看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她不会记得刚刚课上她一直盯着看的那块黑板,更不可能对我有印象了。说不定呢,她这么特别。也许,她是博尔赫斯笔下那个把一切细枝末节都记得一清二楚的富内斯。那还是不要记得我好了。
我记得,大概是大二下学期吧,她交了男朋友。令我难过的是,他们说笑着追逐打闹,是那么纯真般配。偶尔,我看着他们,不自觉把她身边帅气阳光笑脸的男生想成自己。在或远或近处,我跟着他们一起微笑傻笑了。渐渐地,我看她的次数变少了。也许,是她谈了恋爱。我知道,这里面有男权思想作祟,似乎在说她属于那个阳光男生了。她就是她,只是她。她不属于谁,也不支配谁。那些定语、状语、形容词、名词都不能框住她。我觉得,我看她缺乏法理依据,也有违道德。我很少再看到她。
直到这一次,我又看到她。我却立刻在心中做了个决定,以后都到C540教室自习。说是自习,其实就是看小说,多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书。利用上专业课或休息的时间,我带上第一段提到的装备,再摸出裤兜里的圆珠笔开始看书。我有幸在大学里养成了我的另一大爱好,看书。很多时候,我一呆就是一天。我发现一个现象,专门学的或是要考试的科目,我就不那么喜欢了。这么说对专业课和教育不公平,仿佛它们在扼杀我。我觉得,是我竞争不过产生挫败感的缘故。
我喜欢看书。并不是说,我是书呆子。书呆子没什么不好。我崇拜他们,希望成为一名书呆子。他们专注,专注他们热爱的事。他们是孩子,有赤子之心的孩子。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逆生长。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成长。我经常跟同学朋友打篮球、踢足球,或晚上去二运跑五六圈,游戏也只玩实况足球8和NBA Live。我记得,我初中时的理想是做一名足球解说员。我甚至是全班唯一踢足球、写小说和炒股的人。不得不说,我对未知抱有很大的兴趣,像贪婪吞噬黑暗的怪兽。
如今,我梦想成为写小说的人。我从大学才开始喜欢上看书,源于读了卡夫卡和鲁迅的小说。我读书很慢,可能是小时候没有看书习惯的缘故。我一边看书,一边往笔记本上记笔记。它们多是些书中的好句子、好意象或好情节,都使当时的我有所触动。每看完一本书,我写下我记得的故事梗概。还有一个大头是,我的灵感和素材,以及由此写下的大多短短的文字。我姑且叫它们小说。笔记本不在身边时,我会把想到的随手打在手机里,找时间再誊抄到笔记本上。
我写的灵感素材和小说,有一些跟她有关。我专门抄录和创造一些笑话,还虚构与她有关的场景情节,都记在笔记本里。我不时幻想,在不远的将来,我说笑话给她听,为她做好笑或浪漫感动的事。我想象她的笑容或心动眼含泪花的样子,笑出驴叫。毕业时,把所有笔记本送给她也好,就是有些重。我已写到第八本。有时候,关于她的部分在其中占比很大。我计划至少写十本。还有差不多两个学期,这不难做到。我留出时间,为了把与她有关的内容圈画出。她看起来方便些。
接下来的几天,我真的又又又又又又又看见了她。她的眼睛依旧闪着亮光。有几次,她看向我时,害得我小羊乱撞。她的眼睛似乎在“biu、biu、biu、biu”地跟我说话。我忍不住看她,远远地看,或故意路过。这超过每天一场足球赛的运动量。经过我的观察,她在流窜学习,流窜于五楼的四个地方。它们分别是大厅里的连体桌凳、C540教室外的楼道、挨着大厅的教室座位以及大厅和楼道相交处凹进去的一片墙角。她为何流窜学习?我猜测,有以下两方面原因。
一是她喜欢安静地学习。不管是做题,还是背书;不管是拿着平板,还是注视书本;不管是站立,还是坐着;不管是走来走去,还是站着不动;不管是在大厅的位置坐,还是在教室里坐;不管是坐在墙角的她的小绿椅子上,还是坐在楼道里她的小绿椅子上;不管是在墙角来回踱步,还是在楼道缓步地走来走去;她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如果有大嗓门背书的同学,她便会受影响。她没有提醒对方小声点,更想不到自己也用大声来互相伤害,便一个人静静地来到安静些的地方。
二是她喜欢温暖地学习。大厅里空旷,还是坐在铁上,又没暖气,最冷。她便穿得圆鼓隆咚的,像只专注学习、粉色皮毛的小熊,腿上还搭条鲜红的薄被子。偶尔,为了烤热脚底板,她坐在小绿椅上,用双脚蹬住楼道里的暖气。教室里暖和些,她越来越多地进到教室学习。她喜欢走来走去地背书做题,为了多产生些热量。然而,她好像感冒了。有几次,我从她身前经过,听到她几声无力的咳嗽。就算如此,她还是照常在五楼学习,除了吃饭睡觉。她是那么努力、认真。
我觉得,她是在准备考研。我班也有两三个准备考研的女生在这里学习。她们的位置离她不远。偶尔,我去跟她们寒暄几句或到那儿看窗外、晒太阳,其实都是为了近一点看她。我找来考研书籍阅读,或在网上浏览有关考研的复习计划和学习方法。我悄悄这么做,怕被同学发现。他们肯定会笑话我,说我这个倒数瞎掺和什么。幸好,她不知道这些。我去跟我的那几个女同学一本正经地聊与考研相关的话题。她们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不会当真。那几个女同学身体结实。我还是强行给她们讲感冒了的各种注意事项。我用正常说话的声音,想让她听到。
更夸张的是,我不时对女同学们说,我很帅,我很帅,我很帅,我很帅,我很帅……。这是心理暗示大法。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我帅。我想,至少也能让她在繁重的学习中笑笑。然而,不久后的一天早晨,她搬走了。她搬到远离窗户,靠近过道的座位。她找来红衣女生跟她坐一起,帮她换座位。那是她同学。我想,是不是我吵到她学习了。我是个胆小的人,上面的描述有夸张的成分。其实,我去我女同学那的次数极少,声音也不大,我很帅那个场景只是我脑中的想象。
虽然我不会自大到以为她换座位跟我有关系,但我还是决定再也不去我女同学那儿了。打扰她们和她的学习都不好。我减少了看她的次数和时长。我还是听到她的咳嗽声。她的感冒转移到我身上就好了。我就是每天看小说,并不需要健康的身体。写小说的人有点病才是常理,就像诗人的自杀。我又远远地看她。她的桌上凳上堆满书籍,还有吃的穿的用的盖的喝的等,遮住了大部分专心致志的她。那之后,红衣女生没再出现。她身边没有出现过任何男生。她总是独自在学习。
她的阳光男朋友呢?这么多天,我一直没看见他。他们分手了,还是这学期他不在学校。我不想要这些现实、普通的结论,在笔记本上写下他和她的故事。抄录如下。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里,一天,她收到他的信息。他说:“伊伊,我要游到大海去!”她回:“你游吧!”几天后,她得知,他在四川的一条小河里溺亡。那条河的深度不足以淹死人。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他游的方向不对。按他的方向游,再游七八公里,小河就将终结。我想,这会不会就是她很少笑的原因。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匆匆从她身前走过。她坐在墙角的小绿椅上,背向着一面墙,没有学习。她呆呆地看着,从她身前掠过的来来往往的人,如幻影般。她似乎无力、无助、无望、无奈。没多久,他躲进墙角,坐在小绿椅上,面向墙角学习。我多想走近她,蹲在她身旁,问她,你因何而难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我是天底下最胆小懦弱的男人,根本不配叫男人。我在远处的黑暗里祈祷,她的男朋友或红衣女生赶快来到她身边,安慰她,给她力量。深夜,她独自朝遥远的宿舍走去。我远远地跟着她。
还好,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往常一样在墙角走来走去地背书。她似乎恢复了一些,还是在咳嗽。下午,我看到小绿椅孤零零地站在暖气旁,便大胆在楼道里晒太阳。我不时看看小绿椅子,想象她坐在上面的样子,仿佛跟她靠近了。突然,我发现小绿椅上有一张纸,用粉红色夹子夹在椅背。我竟觉得,可能是她写给我的。我进出教室后门几次,终于鼓足勇气走向小绿椅,生怕她突然出现。我笨拙的手脚弄出叮哩哐啷的声响,甚至在与小绿椅撞到暖气后,一齐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我灵机一动,对投来的目光解释说:“我不是在拿纸条。”
我取下纸条,塞进衣服兜。然后,我站起身,扶起小绿椅,快步走进厕所的一格,插上门。我打开那张A4纸,看那上面打印的三行小小的黑字。全文如下。你如窗外的风景,是我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撇两眼的存在,但我又如初出茅庐的小偷见了丰富经验的老警察一般,害怕再对视两眼就被看穿了心思一样。这种想看但不敢看的感觉刺激但不尽兴,平淡但又充满着遗憾!所以我希望认识一下你可以嘛!QQ:770475022。我一连看了几遍这些文字。我像重伤的武林低手,东倒西歪地扶着墙,好不容易爬出厕所。
难道,不只我在看她,她也在看我。看来,看看不忘,必有回响,是对的。这个想法闪现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一分钟。谁都能看出来,这绝无可能是她写的。从全文的遣词造句和语气,以及错别字,可以断定此文出自男人之手。我认为,没有哪个女生有胆量到打印店打印一篇这样的文字。我搜索那个QQ号,显示为97岁的男性。这和我的预想一致。这可能是她男朋友,或者红衣女生冒充的她男朋友,也可能是她的某个男同学。她在警告我,警告我不要再看她,不要再打扰她学习。
我本想加上QQ,跟她说声抱歉,又觉得不能。似乎道了歉,我的罪孽就消除了一样。我应永是戴罪之身。某个哲人说过,一个人能犯下的最大的罪就是打扰别人。他说得不能再对了。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我不再从她身旁、身前、身后经过。偶然碰见她,我就强扭自己的眼睛看向别处。有时,我侧过脸一直盯着墙往前走。我还是在C540教室看小说。这算是我对我的最大宽容。一想到我正跟她在同一层楼的或远或近处一起学习,我便感到快乐。这就像我和李白看着同一个月亮。每晚,我在远处她看不到的黑暗里,看她几眼。她在墙角走着或在大厅趴着学习。这一天,我便幸福了。如果没看到她,我就觉得她在楼道或教室。那里更暖和。她似乎学得更加专注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一头大猪占据了大厅里她的座位。大猪其实是一个肥大的男生,因其酷似一头大肥猪站立起来的样子而得名。可以看出,我讨厌大猪,没来由地讨厌。我只会写第一人称的小说。我不知道其他人做了什么,心里怎么想。说实话,这对包括大猪在内的,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物都不公平。这并不是说,我对我的了解就真实。恰恰相反,我有意无意地在美化或歪曲自己。大猪让我恶心。跟大猪出现在同一篇小说里,我都觉得恶心。这是我写的小说。在这里,我要保留我的特权。
上课前,我远远地看到她独立在大厅自己的位置前,整理桌上的书本。我想,她撵走了大猪,她也讨厌大猪。我总算搞清楚一件事。那些打印在A4纸上的浮夸文字是大猪写给她的。说不定,大猪早都在网上复制粘贴好,还在校园各处的座椅上批量散发。我早该想到。大猪是这么面熟。印象里,我在五楼见过大猪几次。我似乎老早就见过大猪,怎么也想不起是何时何地。我对自己也感到恶心。我竟跟大猪因差不多的理由而在意她。说到底,还是大猪以绝对优势领先地恶心。
当天中午,我又看见大猪在墙角骚扰她。她撵走大猪,走进厕所。我真想狠狠地打大猪一顿,如果打得过的话。我应该指着大猪的鼻子说:“她是我女朋友,别打扰她。”我不敢这么做。认识和不认识的同学会笑话我,想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站在她身边,她会觉得我丢人吧!这是肯定的,我有这个自信。我跟我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依然感到深深地丢人。她是讨厌大猪,也许还更讨厌小鼠。大猪至少还大胆肤浅有蛮劲,不像小鼠一无是处。我也想成为高大、阳光、帅气、勇敢的变态,有一项就好。没人觉得具有这些美好品质的人会是变态。我是变态,便不可能拥有它们。
我想,她感到愤怒。她只是想考研,好好复习,去大城市或者回老家。这么简单的愿望,她都无法实现。我想,她之前的那次难过,肯定也由大猪引起。根据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两次骚扰之下,应该还存在着其它十八次骚扰。我感到被污辱,整个人被否定。我第一次萌发出杀死大猪的想法。我对我的勇敢感到欣慰,至少是思想的勇敢。这不正是变态力所能及之事吗!我要杀死大猪,不让大猪打扰她学习,不准大猪打扰她的人生。有些事想过就跟做了一样。我也许就是某个头脑的想象。我继续看书,偶尔望下她。
直到十一月四日。那天,下起入冬的第一场雪。一早上,这雪像天之鸟的绒毛脱落不息。中午,我在中区食堂吃拌面。我想要呕吐,似乎有东西正从我身体里挣脱。我好不容易吃完,朝博学楼走去。雪停了。我站在五楼的窗边,晒太阳,偶尔看下窗外。突然,我看到,她和大猪一起走在小山边的路上。我怎么会认不出她的样子。她可能在疯狂眨眼,示意被绑架。我看不清。她和大猪走进楼。我走进教室。我坐在我的座位,看着远处的窗外。天空飘起大雪。那些雪挨得紧紧的,匆忙落下,仿佛在互相取暖。极少数雪花偶尔飞舞。
杀大猪,已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想法。它成了我坚不可摧的信仰。我要保护孩子,保护她。就像鲁迅呼喊救救孩子。就像塞林格站在麦田边缘的悬崖上,跑来跑去地提醒,以防玩耍的小孩们跌落。我要让小孩一直是小孩,她永远是她。这是保护一个孩子最正确的方法。我找到我的人生目标。我要阻止孩子长大。然而,大猪在扼杀她,扼杀她作为孩子的一切。大猪疯狂吞食她的努力认真、赤子之心和纯真,还有她眼中的光。大猪企图把她变成大人。大人没有心。我必须杀死大猪。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看着窗外满溢的雪,我开始谋划杀猪大计。我从纱窗边缘取下根还算新的长铁丝。我握住铁丝的两端,用我的脖子做实验,够长,也够结实,就算是让大猪蛆一样的脖子窒息应该也没问题。我把长铁丝折成七八厘米的一把,塞进衣服兜的深处。我将给警方说:“我跟他是偶然相撞,雪天路滑难免的。但他摸我的头,还说小家伙没事吧。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气不过就杀了他。你也看见了,我个子不高。我太冲动了。也许,他并没有侮辱我的意思。”这就是我的杀人动机。反正死无对证,也不会牵连到她。
我将坐几十年牢,或者直接枪毙。这没什么。唯一在乎我的人已经死了。他是我爷爷,只有他把矮小的我叫做邓小平。他觉得我将来会跟邓小平一样有出息。我九岁那年暑假离开四川。他于几个月之后的冬天去世。我告诉自己,爷爷是因思念我而离世。一直以来,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也知道,爷爷是酒鬼,他更可能在酒精带来的幻象中死去,他说邓小平时也不会想那么多。有个杀人犯的家人,亲人们会抬不起头。摊上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他们从没抬起过头,又更低了。也许,当官的就不敢再欺负他们。我还是有点用处嘛!那我不能被判处死刑才行。
我抱着我的全部走出C540教室。校园已穿上一件厚雪衣。我缩在衣领里,走在大雪的白中,像一条黑狗。我回到宿舍。我把八本笔记本装进黑色塑料袋,把图书馆借的六本书垒齐。我不打算睡觉,害怕一觉醒来想法改变,以后有的是时间睡。我戴上帽子和手套,抱着书,提起袋子,离开宿舍。我将塑料袋甩进距宿舍楼最近的垃圾箱。这样,我就跟她没一点关系了。我想,我没有机会跟她说那些笑话了,也不能给她看那些有关她的小说。那一刻,我感到全身心的放松,一种删除了记忆的轻松。
大地的雪镜反射阳光,我暖和又睁不开眼,像是好多个她一齐看我。在雪光中,我抱着书,走向中区图书馆。不时,有几片枯叶落下,像是落下黄金。我还了书,想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文学区的好多排书架间,只有我一人。由于疫情,这里只能借书,不能阅览。加之是上课时间,外面又下大雪。就算没有这些原因,这里人也很少。她到这里来学习就好了。我浏览书架上的每一个书名,抬头踮脚,或是弯腰蹲下。我把感兴趣的书取下,简单看一下,再放回原处。我又看了《狂人日记》和《饥饿艺术家》,还想看其它的,没时间了。我走出图书馆。
天黑了许久,已九点过。我从地下通道爬出。那个透出灯光的庞然大物是博学楼。我钻进它。我从我经常走的楼梯上到五楼。那里昏暗,距离她远,我看到了在墙角亮光中学习的她。她穿着宽松的白衣服、黑裤子,走来走去。这就像行人看到窗内的幸福温馨。我多看了她几眼。突然,大猪从我身后经过。大猪竟和我共用这楼梯上楼。大猪伸出一点头进入光的边缘,望向她的所在。大猪走向光亮里的她,手里拿着一叠纸和纸中夹着的小盒子。也许是感冒药。她接过东西。大猪返身离开。
我还想再多看她几眼。我不得不跟着大猪下楼。我知道,这是我与她的永别。我经常在五楼遇到大猪,便到这碰运气。雪一直下。大地覆盖上一层雪被。我远远地跟在大猪身后,像两条不离不弃的在雪中游行的鱼。不知是眼睛不好,还是小脑不够发达,大猪几乎是一路摔跤摔回了宿舍。我自然地笑了,笑那只大蠢猪。大猪住在橘园12舍。宿舍楼前,大猪拍打身上的雪和泥,是不是怕室友笑他又摔倒了。我快步跟上大猪,进楼门,上楼梯。大猪走进二楼正对楼梯的寝室,一进门往左手边拐。我抬头看了一眼,224室。我继续朝三楼走去。
还不到11点,我决定晚点再动手。我在楼里游荡,又在窗边看雪中的月亮。我想,今晚将只有月亮看到我杀人。两点多,所有寝室都安静了。我慢慢地朝224走去。没有光亮从门缝溢出,大猪和他的室友应该都睡着了。我脱掉手套,摸出衣服兜里的那把铁丝,把它小心地捋直。我的双手握紧拳头死死抓住铁丝的两端。我侧靠着墙,伸出一只脚,轻轻推门。门缓缓张开。还好,门没插。大猪的呼噜声不大,也会吵到她学习。杀死大猪,看来没错。我抬起另一只脚关门,留下道小小的缝隙。
依着点月光,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大猪高处的床。我的帮凶是月亮。我踮起脚尖,扶着墙和天花板,在没有大猪身体的空隙里前行。大猪跟猪一样,呼噜打个不停,太吵了。打呼噜的人都应判处死刑。我终于走到猪头的位置。我使劲拉起大猪的头胸,把自己塞进大猪和枕头之间。别担心,打呼噜的人不会醒来。不久,我调整好呼吸和坐姿。我举起铁丝,笨拙地在大猪的脖子上绕了一圈。我的两手牢牢地拽住铁丝的两端,向两边疯狂地拉。我的劲越拉越大。大猪不动了,也没了呼噜声。大猪死了。
大猪嘴上有白沫。我闻到一股浓重刺鼻的大便味。人生就是他妈的一坨狗屎。我从大猪身下挣脱出来,终于把他推到墙边。他背靠着墙。我筋疲力尽,更觉得冷。我还戴着帽子,按理不该冷。我蜷缩着,背朝大猪,月凉夜孤。我想起,我晚上没吃饭,也可能是因为出汗。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有抱过我。我也没有抱过我父母。我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暖和了一些。我做了个梦。我和她并排站在五楼的窗前,她在看书,我在晒太阳和看窗外的雪。窗台上,我的手在走向她的手。它们撞到了一起。
警情通报正文如下。2021年11月5日,戈壁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报警称,戈壁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18级学生肖某(男,22岁,四川省盐亭县人)在宿舍死亡。经过现场勘验、调查走访、尸体检验、视频侦察等工作,查明肖某系自勒死亡,排除刑事案件,不存在校园欺凌。调查结果警方已于11月7日告知死者家属。目前,戈壁大学及相关单位正在处理善后。
让我捋捋,这是怎么回事。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确已经死了。这是一篇死人写的小说。死亡对喜爱看书的人还算友好。死人能看书、写字。我就是明证。我不知道其他死人是不是如此,至少我是。如有半句谎言,我出骨灰盒被车撞死。我变成了无形人,谁都看不到我。我连自己都看不到,也看不到她。对最后这一点,我感到难受。可以说,死亡和活着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程度不同。要明确一点,杀自己并不比杀他人罪行小,毕竟那是我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记录。那之后没多久,她便顺利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的研究生,还是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