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讲个故事吧 | 零号咖啡店
你的故事是什么呢?
丰缠着一教她跳爵士,对着一种新的肢体表现方式,丰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放自己的手脚,做不好就开始摆烂耍赖。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一:“所以这是一个什么故事呢?”一稍微一愣,说:“这讲的是一个女杀手杀人的故事,你看后面这个动作就是她杀完人在得意地笑。”丰扫了一眼视频里帅气舞者的动作,她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但至少知道要怎么带入了。她也并没想太多舞蹈的事,而是得意地大声说:“你看!肯定就是有故事!”
追问故事的灵感是一位咖啡师教给丰的。
那是个狂风把天空刮得湛蓝的冬日,几乎快要对漂亮咖啡店免疫的丰被冷风推进了大学聚集区一家不起眼的临街咖啡店。
咖啡店不大,只有一层,光线不那么明亮,说不上出彩,却也说不上不好。丰不惹老板注意地退了一步,犹豫要不要去别家。老板指了指门口的台子说:“扫一下健康宝吧。”“要不就跟这儿待会儿吧。”老板都这么说了,再走也不好意思。丰也就不犹豫了,熟练地掏出手机,扫了一下。机器女音发出“通过”的声音。
“喜欢哪儿您就坐。”
老板非常有分寸地、绅士地后退了一步,确保不会碰到丰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好嘞。这儿有插头吗?”
“有。”
“这是我们的菜单,您看一下。”老板把iPad上的菜单页放到桌子上,两手叠合放在胯前。
按照惯例,丰会点冰美式;按照她的计划,她会点完冰美式以后在自己的电脑上工作一会儿,等到时间就离开去赴朋友的约。不过不知怎的,她多问了一句:
“请问您有什么推荐吗?”
老板伸出手熟练地翻开菜单,介绍自己的作品。
“这两款比较受欢迎。这款翻墨是美式和气泡水混合在一起,气泡水的桃子味和咖啡的香味混在一起十分清爽;这款滴金是在美式里加橘子汁。两款的评价都不错,看您喜欢。”
“那就翻墨吧。”丰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好像都蛮喜欢。但是翻墨的杯子更好看一些——一个广口扁圆杯体的高脚杯。
“好嘞。”咖啡师收起菜单去准备饮品,很快,就端着翻墨来了,让丰品尝。
“这些都是您自己设计的吗?”不知道为什么,丰又多问了一句。
“是的。这些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老板,我们出去一下儿抽个烟就回来哈。”邻桌两个男人跟咖啡师打了个招呼。
“好嘞。”
“您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
丰太好奇了,她一直想知道如何制造味道——难不成要学习化学吗?
“我的每一个创意都是有故事的,”咖啡师转身拿起一台放在前台的iPad,熟练地调出菜单,“我跟我的伙伴,还有我们熟悉的朋友都有一些共同喜欢的东西,比如重机车、纹身、Linkin Park、滑板……它们在我们不同的生命阶段扮演着不同角色,我会把这些东西、以及他们带来的感受作为创作的灵感。比如重机车的刺激,我会用酒来表达;厚重的情感,会用绵密的奶泡来表达……除了要熟悉原材料,也要清楚要表达的感觉。”
“那客人怎么能尝出来呢?”
“不一定非要尝出来,这些不是靠味觉尝的。咖啡就是饮料而已,我从来不跟朋友说你要喝出来什么,你不用知道豆子是什么产地的,不用知道配方是什么,重要的就是喝着开心。这些故事是在分享里面了解到的,很多时候是解释之后的体会与理解。而且解释了也不一定能被理解,体会不到没有什么,体会到了大家会觉得,嗯,投缘。”
“我的配方里也有自己的生命历程,有对自己经历的思考。有一次一位朋友——我从不叫大家客人,来的都是朋友——来喝「药」,他尝出那个滋味了,因为他也有相似的经历;另一位没有尝出来,我说,你是北京孩子,没尝过漂泊的苦,尝不出来,也挺好。”
丰有一些被打动,也突然更理解了“通感”是怎么一回事。“我又能尝出什么来呢?”她看着翻墨,脑子也在转着。
“我设计了一个系列叫「苦辣酸甜」,最近出的酸,叫「割」,是说我们在时时变动的环境中不要回头、不要沉溺,要学会与过去割离。但「甜」不会很快出来,因为我们认为,店还在成长,还没到能跟朋友一起分享甜的时候,但它会有的。”
“「割」的另一面其实是「存」吧。”丰对这种潇洒的解释往往会保持警惕,跟着问了一嘴。
“哟,你体会到了。”咖啡师点点头。
“您会担心有人学您的配方吗?”
“不,完全不。我非常欢迎别人来交流,我觉得交流可以让创意咖啡市场更活跃。而且就算别人拿到了我的配方,也不一定能做出我的味道。就好比说您这杯,哦,您还没尝呢。”
丰拿过来饮品,准备啜。
“先搅拌一下儿。”咖啡师轻轻提醒。
丰拿起吸管搅拌,把原本分层清晰的两种液体混合到了一起。轻轻吸了一口,咖啡的酸味最先溜进口腔里,然后是气泡水清凉的水蜜桃甜味儿,然后咖啡香和水蜜桃甜交织缠绕在了一起,冲向头颅。
“怎么样?”咖啡师问。
丰本来想说挺好的,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因为这样的回答让人开心、也不会出错。丰自己的标准设定总是很苛刻,再加上对咖啡并没有太大的研究,所以比起跟人较真儿谈论味道,所以更多时候愿意说些皆大欢喜的漂亮话。“不错”这种显得力度不够,在长时间的实践里,丰学会了说“挺好的”。
但这次她没有。
“嗯……味道挺有趣的,水蜜桃冲进咖啡香味的感觉很清透。但是,对我来说有点儿甜了。”
“哦……”咖啡师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这是标准做法,下次您来我就记得了。”
“您会记得客人?”
“会,都成习惯了。”
“所以这杯有什么故事呢?”
“这个就是很平常的饮品,不是说不用心,就是也能讲出花儿来,但是没必要。”
“哈哈哈,这样。”丰笑了笑,心想,你怎么一开始没有show你的得意之作呢。
“请问您怎么称呼?”
“朋友都叫我猫叔儿。”
“猫叔儿,您的店为什么叫「零」呢?”
“因为这只是一场尝试,一个起点。我们店也是去年才开始开的。”
“所以未来会有一、二、三喽?”
“我们努力。”
“老板,我们走了哈。”旁边桌的两个男人向猫叔儿告别。
“诶,慢走。”
“来,这边儿地方大,现在人也少,你来这儿坐吧。不用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就行。”猫叔在客人离开以后让丰搬去大一点的桌子,丰也没客气,拎着摆满的家当,挪去了大桌子。
店员给丰上了一杯热水,马克杯上是66号公路穿过的州名,另一面是店面的logo。
“这杯子也是专门为店里设计的吗?”丰两手捧着暖烘烘的杯子,问道。
“是的,店里很多东西都是花了心思的。”
丰环顾四周:墙上的电视在放着机车节目,另一面墙上挂着几把琴,挂布上印着重机车……
她喜欢这些小彩蛋,她也喜欢这个对她提出的问题早已有答案的老板。
“但如果以后开了店,是不是就不能做到一对一地跟客人讲创意咖啡的故事了?”
“是,这是个问题。但其实能有解释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询问,也并不是所有时间我都恰好不忙。所以,走到那一步再考虑吧。我想做的就是提供让大家开心的饮料,最重要的是好喝,该有的品质要有。其余的,可能也是看缘分。”
“现在很多创意咖啡不是在做创意,而是在选豆子时就搞得很花哨,调动的其实是豆子自己的风味。我只用一款豆子,但会用不同的方式去解读它。举个例子吧,你怎么喝冷萃?”
“啊?”丰想起自己宿舍冰箱的大号冷萃壶,“冷萃……就,冷萃啊。”
“是冷的吧?”
“是……是啊。”
“我的冷萃是热冷萃。”
“蛤?”
“是用了刚加热好的豆子和热水做,但还是用冷萃的手法。其实喝起来是温的。冷萃为什么一定要规规矩矩的呢,热的怎么就不是冷萃了呢,对不对。”
“您这是想解构它。”
“对,没有那么多「一定要是怎样」。不过这款我只做给很熟的朋友。”
“怎样算是很熟的朋友?”
“说不好,但是了就知道了。”
“这样,那我有机会喝吗?”
“说不定吧。”
“再跟你说个好玩儿的。味道不仅仅是口腔里的味道,更多还是嗅觉的。比如你一进来,闻到咖啡香,喝的时候也有感觉。有时候如果堵住鼻子,喝到的会是另外的味道——或者喝不出什么味道。”
丰有些疑惑,虽然她早就知道嗅觉的神奇,但从未想过味觉如此依赖嗅觉。她捏起鼻子喝了一口翻墨。
“啊,为什么水蜜桃味道消失了?口腔里只有酸味,只有我打开鼻子的时候,咖啡味儿和桃子甜味儿才冲进来。”丰第一次露出惊讶的神色,望向猫叔儿。
“你看,如果不告诉你,你是不是也不会想到这儿。”
“太神奇了。”
“哈哈,不神奇,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你以前不知道而已。”
丰饶有兴趣地咂摸着,又尝了好几口。
这时,又走进来一位店员,他们谈起了工作上的事。丰打开电脑,跟喜欢咖啡的朋友说起了这家店。说完好歹也是做了些工作,但一直没那么专心,心里始终想着猫叔儿对味道的解读。
我们品尝,到底是品尝什么呢?
是味道吗,不,不全是;是感受吗,不,不全是。还有解释,还有理解。不是天分,不是那种天生味蕾多的敏锐,是叠加了经历的作为人的敏锐,环境因素和机体素质缺一不可,最重要的是人对个人经历的反刍和理解他人的能力吧。天呐,竟有这样大的学问。
丰又一次觉得自己稚嫩,她的人生没有什么故事,仅有的那些理解无非来自书本、影集。她曾经坐在教室里听各种大家理论,她被震撼,但都不及这个下午的震撼。道理,道理自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都是动人的、深刻的,让她震撼的不是道理,而是生活。震撼这个词儿可能重了,或许该用感动吧。能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与工作,能表达自己的思考,该是多厉害的一件事儿啊。
天色渐渐暗了,赴约的时间快到了。丰合上开了没多久的电脑,把桌椅归位,跟猫叔儿和店员们道别。
“虽然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但我还会再来的。”推门走的时候,丰这样想着。
还是想尝尝猫叔儿的热冷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