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1年度读书报告
查看话题 >“我们总是停泊在一种书中间”丨2021书单

“我们总是停泊在一种书中间”,这是来自波拉尼奥的句子。
原话是这么说的:“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我们停泊在某本书中。一座图书馆,就是人类的隐喻,或是人类最好面向的隐喻……一座图书馆,就是毫无保留的慷慨。”
今年平安夜,我和朋友在一个名为“米店”的地方用餐。我们曾一起在这里阅读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隔天,当我写下上面这段话时,北京冬日下午的阳光正好照进房间,照在我的书桌上,桌上放着一本《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要感谢波拉尼奥,或者说,要感谢所有阅读过的书籍,如一根纤细的线,把我们生命中珍珠般的时刻紧紧牵系在一起,呈现出“毫无保留的慷慨”。
按照豆瓣的标记,我今年读了75本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因为有些书还没读完但先标记了,有些是补标往年读过的书,还有些是往年读过今年又重读的书。
我能明显感觉到的一个事实是,这两年的阅读量在下降。有时甚至觉得,一周读完一本书都很困难。实际上,阅读量不止于此。一方面是因为不读书日久,面目可憎内心愧疚,会强迫自己赶上进度。另一方面是速读了一些快餐书,也权当读过,混在书目里滥竽充数。
但从今年开始,也有好的转机。我有意识督促自己多读书、读好书。比如和朋友定期组织读书会,读经典、重读经典。我还计划接下来写一些读书笔记,记录各式各样的、刻骨铭心的阅读体验。
我从今年的阅读书目中,选出了十本书,作为这一年的阅读情况的总结。
我的2021年度书单(排名不分先后):
- 契诃夫《牵小狗的女人》
- 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
- 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
- 石黑一雄《长日将尽》
-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 张爱玲《传奇》
- 阿城《威尼斯日记》
- 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 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
- 波拉尼奥《地球最后的夜晚》
1、契诃夫《牵小狗的女人》
今年读书会,我们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汝龙翻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额外加上这篇《牵小狗的女人》。
对我来说,契诃夫是今年最大的阅读惊喜,《牵小狗的女人》是今年读过的最温柔的小说。奇怪我现在才开始读契诃夫。不过再早几年,我可能也还读不懂。
《牵小狗的女人》描述的是一对男女偷情的故事。后来我才发现,以往许多场合都出现过契诃夫的这个经典文本。比如电影《朗读者》,比如纳博科夫《文学讲稿》。
这篇小说里不时流露出的感慨,非常动人。我在书上划满了横线。比如讲到主人公的“双重生活”:
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和知道的,只要他有这个兴趣。这种生活充满着约定俗成的真实和虚假。另一种生活是在暗中流淌着的。由于机缘的奇异巧合,一切在他是重要的,有意味的,必不可少的,他真心感应的,没有欺骗自己的,因而构成了他的生命之核的,都是要避人耳目的……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别人,便不再相信自己眼见的东西,而永远意识到,每一个人都在秘密的掩护下,犹如在黑夜的掩护下,过着他们的真正的、最有意味的生活。
又比如描述作为大自然的化身,大海的“冷漠”:
当这个海边还没有雅尔塔和奥林安达的时候,大海就在喧哗,现在它还在喧哗,而当我们已经不在人间的时候,大海照样还会发出喧哗的声响,淡漠而深沉。而在这种永恒不变中,在这种对于我们每个人的生死的冷漠之中,也许正蕴藏着我们的永恒救赎的保证,人类生活的不断前进与不断完善的保证……如果我们认真想想,那么从本质上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只是我们所想的和所做的不是太好,因为我们忘记了生存的最高目标和自己的尊严。
对于这篇小说,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西瓜:
“旅馆房间的桌上放着一个西瓜。古罗夫给自己切了一小块,从容不迫地吃了起来。沉默的时间至少延续了半个小时。”
这是文学史上有名的“西瓜”时刻。为什么是西瓜,而不是别的水果?纳博科夫说,这是典型的、契诃夫式的独创,“这里有普通人称为浪漫史的东西以及契诃夫称为散文的东西(两者在艺术家手里实质上都是诗)……在那个最富于浪漫色彩的时刻,他闷坐着,大声地把那块西瓜嚼了下去”。
有人说,西瓜多汁,偷情和滴在手指上的西瓜汁一样黏糊糊。也有人说,西瓜是夏天的象征,也是延缓高潮时刻的道具。我倒是想起了《喜福会》里俞飞鸿看男人“破瓜”的场景。
西瓜是一种优美、含蓄、平静的隐喻。这也是契诃夫小说带给我的整体感受。
2、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
如果说契诃夫《牵小狗的女人》带来的更多是心碎,那么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带来的更多是欢乐。
本书有三条线索:一是撒旦造访莫斯科举办舞会,二是耶稣受彼拉多审讯刑罚,三是玛格丽特与大师相爱。
这是一本严肃而有趣的书。幽默不分高低,别人形容王朔的句子,也不妨拿来形容本书:“你能看出更深的东西你就看,你不能看出更深的东西,起码也让你乐一乐。”
布尔加科夫的行文,流淌着揶揄讽刺而不动声色的黑色幽默。例如,当书中一群人物正在责怪作协主席开会迟到,起码应该提前打个电话时,小说笔锋一转:
唉,他们再叫也没用了: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已经打不了电话了。在离格里鲍耶多夫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像点了几千根蜡烛一样,炽灯通明。在三张镀锌台子上摆放着不久前还被尊称为米哈依尔·亚历山德洛维奇的尸体。
再举一例。当诗人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力辩自己是正常人时,大夫发表了一番宏论:
“好极了,好极了!那好吧,”斯特拉文斯基回答,“这下一切都搞清楚了。确实如此,把一个健康人关在医院里有什么意义呢?好吧。如果您告诉我,您是一个正常人,我就立刻签字放您出去。不用您证明,您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可以。那么,您正常吗?”
整个房间瞬间鸦雀无声了。
除了文字情节有趣,更重要的是,《大师与玛格丽特》在今年给我带来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用别人形容詹姆斯·伍德的说法,就是“像解剖尸体一样去读书”,逐字逐句划过解剖刀,解剖完毕,交出一篇篇“尸检报告”。
十一期间,我加过一个专门阅读此书的微信群。每天听人细读文本,解释布尔加科夫各处行文的用意。这些考据似的说法,并非穿凿附会,而是有理有据,阐释得非常妥帖,令人信服,豁然开朗。后来此群还吸引来《大师与玛格丽特》的译者之一白桦熊。
最初聆听分享时,我很震惊。原来小说还能这样读、这样写。仿佛以前读过的书都白读了。其实,这跟黑泽明《蛤蟆的油》里讲过的阅读方法类似:
认真地思索作者想说什么,他是怎样说的。同时把我感受最深的地方,认为至关重要的情节写在身旁的笔记本上。这样,边读边记。我把过去读过的作品按这种方法重读一遍时才深深感到,过去不过是形式上读了而已。眺望高山的人,自己越是上到高的地方就越能看清山的高度。不论是文学,也不论是其他的艺术,无不随着自己的成长而更加了解它的深奥。
我常常震惊于这样简单的道理,因为知易行难。总是知道了,但没有做到。但也没关系,以后可以尽量做到。
3、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
小说《微物之神》描写的是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社会,跨越阶层的爱情如何不可能,以及会造成怎样的悲剧。
按照作者洛伊的说法,这桩悲剧“始于爱的律法被订立之时——那种规定谁应该被爱,和如何被爱的律法。那种规定人可以得到多少爱的律法。”
本书拿过1997年布克奖,被认为是《午夜之子》后最杰出的印度文学作品,声名卓著,却带给我今年最痛苦的一次阅读经历。
我当时写的读书札记:
“这不是一本让人快乐的书。明明知道是一个悲剧,你还是义无反顾地驶向它,就像一步一步跌入深渊,万劫不复。这本书带给我这半年最为困扰,痛苦,难以言说的阅读体验。如服用一粒苦药丸,逼着自己咬碎了,一点点吞咽。不仅仅是文字阅读理解上的困难,还有情感上的障碍,智识上的困惑,文化语境的不解,以及生理上的不适。
阅读过程中,我经常深感费解,并因此头晕脑胀。从这个角度来说,本书符合卡夫卡的定义:‘我们应该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整个过程实在难受,但还是不得不完成。
这本书让我感受到文学极苦的一面。”
尽管如此,我必须同时说,《微物之神》的文字相当优美。仅举一例,书名The God of Small Things的由来:
或许事情的确可以在一日之内发生变化,而数十小时的确可以影响人一生的结局。当这件事情发生时,那数十小时就像被火烧过的屋子救出的残骸一样,就像被烧焦的时钟、燃烧过的相片,或焦黑的家具一样,必须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然后让人仔细检查;必须保存起来,并且让人来解释。
碎屑的事件,平常的事物,被砸碎了,然后被重建起来,并赋予新的意义。突然间,它们变成故事中发白的真相。
如今再次回观,我已经可以逾越当时的感受,变得坦然。因为至少挣扎着读完了,所以原先看起来困难无比的内容,也不再那么可怕。仿佛回望往昔生命之旅途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往日的石头变得相对小而轻盈。
时空交错的叙述,以及意识流的行文,造成了本书最初的阅读障碍。读者一开始看到的,是各种不知其所然的谜面,而谜底要等到尾声才揭开。
《微物之神》有一段话,很接近读者初读本书的感受:
未经训练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他的存在。陌生人和他同在一个房间里,往往必须经过一段时间后才会注意到他,而且必须经过更长一段时间后,才注意到他不曾开口说话。有些人则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有人热衷于层层揭开神秘的面纱,有人像我,则不是这样的,更喜欢简洁、清晰、明快的叙事。
但我也承认,好的小说风格千姿百态。要读懂《微物之神》,的确需要一双“经过训练的眼睛”。本书适合重读,也只有重读,才能明白其中真义。
4、石黑一雄《长日将尽》
《长日将尽》是一本有关于“尊严”的小说。
本书通过描写英国老管家史蒂文斯为期一周的休假旅行,以及沿旅途展开的往日回忆,详细论述了“何为职业尊严”。
小说为此举了一则趣闻轶事。主人和几位客人在客厅喝茶。管家忽然发现有一只老虎趴在餐桌底下,遂告知主人情况,并用一把猎枪解决了老虎。当管家再度出现在客厅里时,主人询问结果。
“非常顺利,谢谢您,先生。”他回答道。“晚餐的时间将一如既往,而且容我高兴地回禀,届时,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
在渴望成为伟大管家的史蒂文斯看来,身为一名管家,即使在餐桌底下发现了一只老虎,也不应惊慌失措,而是要从容应对。
“刚刚发生的意外将不会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这就是尊严的典范,其要义在于“一丝不漏地隐藏自己的情感,完美无瑕地履行专业职责”。
所谓“尊严”,史蒂文斯说,“其至关重要的一点即在于一位管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的能力”,或者一句更概括性的总结,“无非就是不要当众宽衣解带”:
伟大的管家之所以伟大,是由于他们能够化入他们的职业角色,并且是全身心地化入;他们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出人意料、令人恐慌或是惹人烦恼。他们呈现出的职业精神和专业风范就好比一位体面的绅士坚持穿着正式的套装:他绝不会容许自己因为宵小无赖的干扰或任何意外状况而在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他在,也只有在他主动要这样做时才会将正装脱下,而且也毫无例外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这是关乎“尊严”的大计。
在“尊严”的鼓舞之下,史蒂文斯心甘情愿、毕恭毕敬干一份工作干到退休。因为工作,他甚至错失了父亲去世前的最后时刻,以及一份和女管家之间真挚的爱情。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发自内心的情感,好像生怕它流露出来,侵蚀其“高尚的尊严”。
尽管如此,在小说主人公“我”不可靠的、闪烁其词的叙述中(有些话甚至借对方之口说出来),我们还是能感受到老管家在重温回忆时的悔恨和歉疚:
我的确应该不要再这么频繁地回顾往事,而应该采取一种更为积极的人生态度,把我剩余的这段人生尽量过好。毕竟,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往回看,总是自责我们当初的生活没有尽如人意,终究又有什么好处呢?而且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实的残酷肯定还在于,除了将我们的命运交付到身处这个世界的轴心、雇佣我们的服务的那些伟大绅士们的手中之外,归根结底,我们别无选择。
最初读这本书,是因为看到亚马逊创始人贝佐斯说,这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并且“从中学到的东西比任何非虚构作品还要多”。我非常好奇,一个世界首富究竟能从一本文学作品里学到什么东西。
后来知道了,他从中学到的是有关生活和悔恨的道理,也就是所谓“后悔最小化模型”。贝佐斯说,不妨想象自己在80岁高龄之时是否会因为没有做某事而后悔,可以凭此来确定在人生的重要关头,该如何作出正确的决定。
5、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许三观卖血记》一本书名残忍、内容好读的小说。在两个下班后的夜晚,我重读完了这本书。
小说以幽默的笔调写了一连串悲哀、荒诞的卖血故事。丝厂工人许三观为了家庭的延续不停卖血,每次卖血前都要喝黄酒和吃炒猪肝。等到多年后日子终于变好了,不需要卖血了,但为了再尝尝黄酒和炒猪肝的滋味,他又起身,再次来到医院卖血:
彵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阿方和根龙坐在靠窗的桌前,与来喜和来顺坐在黄店的饭店,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许三观在胜利饭店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彵决定去医院卖血了,彵就转身往回走去。彵已经有十一年没有卖血了,今天彵又要去卖血,今天是为彵自己卖血,为自己卖血彵还是第一次,彵在心里想:以前吃炒猪肝喝黄酒是因为卖了血,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吃炒猪肝喝黄酒才去卖血。
在某种程度上,《许三观卖血记》是一个和《活着》相反的故事。在《活着》里,只有男主人公福贵活下来了,其他亲人一个个相继死去。而在《许三观卖血记》里,以男主人公的“牺牲”为代价,整个家庭得以完整存续。
这部小说的历史背景跨越三十年,从50年代到80年代,但成稿只有15万字左右。小说的叙事非常简洁、利落、生动、高效。整本书是以对话的方式推进的,很有特色。
比如,在小说第十八章,许三观对妻子许玉兰说了四段话。就在这三页对白之间,中国六十年代的运动已经历浮沉。
写好小说的对话不容易,何况是通篇对话体的小说。余华在文章《我叙述中的障碍物》里,讲过他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写对话的时候一定要有叙述中的节奏感和旋律感,如何让对话部分和叙述部分融为一体,简单的说,如何让对话成为叙述,又让叙述成为对话。所以我在写对话时经常会写得长一点,经常会多加几个字,让人物说话时呈现出节奏和旋律来,这样就能保持阅读的流畅感,一方面是人物的对话,另一方面是叙述在推进。
回到开头所说的幽默。我认为,余华的小说为中文贡献了一份重要的幽默感。幽默作为一种特质,在中文小说里显得难能可贵。好像小说家都是不苟言笑的,我只从钱钟书、老舍、木心、王朔、王小波那里得到过类似的欢乐体验。只有阅读他们的作品,才可以放心、无顾忌地笑。
不过,最近看到余华的采访,他说自己在生活里没什么幽默感,但在写作的时候有幽默感。他认为,“写作中的幽默感和生活中的幽默感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创造出来的”。
6、张爱玲《传奇》
出版于1944年的《传奇》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这本短篇小说集收录的是张爱玲二十三岁至二十四岁的作品。包括诸多名篇,例如《金锁记》《倾城之恋》《第一炉香》《第二炉香》《封锁》。《金锁记》被夏志清誉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张爱玲是写痴男怨女的高手。近80年过去了,都市男女的恋情,似乎仍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打转。只不过是人物换了层皮,场景换了布置。
在《传奇》里,男女之间的恋爱,既有世俗的浪漫,也有精明的算计,因而呈现出一种戏剧化的真实。
例如,在战乱中的香港,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倾城之恋”,经张爱玲的摹写,不过是两个“自私的人”偶然的相爱: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源自典故“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倾城之恋”,在此顿时有了反讽的意味。在《倾城之恋》里,爱,仿佛只是为了谋生。战争,或者更广义地说,是现实生活,改变了爱的形状——
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她还是没有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女方不仅要为现实生活打算,想办法兑换一张“长期饭票”,而且高度敏感容易动情。但浪子对于她们的爱,常常无动于衷:“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倾城之恋》范柳原),“我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第一炉香》乔琪乔),“一个想她的钱的男人”(《金锁记》姜季泽)。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男人当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婚姻是长期的卖淫”,这是张爱玲的名句。对于婚姻暗含的交易性质,她看得很分明。可在真实世界里,她依旧逃不脱胡兰成。小说里写的情节,来到现实生活中重演,她仍心甘情愿地低到尘埃里去。张爱玲在送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背面写到:
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这多像《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对话:
柳原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特长是低头。”流苏抬头笑道:“什么?我不懂。”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笑,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真不知道,张爱玲重读自己的小说,会是怎样的感受。她的小说仿佛是谶语,作者就像笔下主人公的化身,一面清醒,一面不可理喻地堕入情感的深渊,带一抹苍凉的底色。
7、阿城《威尼斯日记》
《威尼斯日记》,薄薄一册,常读常新。
本书在七卷本的《阿城文集》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唯一一本日记体,主题非常散漫。内容是阿城受威尼斯之邀写的。每年,威尼斯市政府从世界上挑一个作者到威尼斯住三个月。作为交换,作者须在离开前交一份书稿,由威尼斯方面把内容译成意大利文,印行出来。
最初,对方希望阿城写小说。但阿城说,小说不一定能写出来。为了确保按时交货,阿城决定写日记,每天写一点,写到走的那一天。这就有了《威尼斯日记》。
“没有语感的时候,就读一读阿城”,这几年,我把《威尼斯日记》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今年因为写作需要,又重读一遍,文中一些著名段落几乎可以背诵。
大乱里总是有小静。“文化大革命”时去东北长春,武斗的枪炮声中却听得见附近一扇窗被风吹得一开一合,自得其乐。几个人躲在二楼互相聊初恋,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那时我们的胡子还没有长硬。
有一天跟同事讨论修改文章后,我专门写了一篇短文《向阿城学习》。内容是这么写的:
写文章越久,看文章越久,越觉得,基本功最重要。很多时候,我们是扎马步还不太行,直接轻功水上漂。武侠小说告诫我们,练好基本功,否则小心“走火入魔”。
最近从阿城的几则边角料里,重温了一些关于写作的道理。都是最基本、最朴素因而也最容易被忽视的道理。
一、简洁(文章再好,也可以删掉三分之一)
画家朱新建写了一篇东西,拿给阿城看。阿城拿笔帮他改,一个字没添,杠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朱新建说,“从此我突然对写字这件事有了一些体会”。
二、聚焦(紧紧抓住一个主题,写透)
画家陈丹青向阿城请教写作。阿城给出的建议是:不要在一个几百字上千字的篇幅里面说太多事,要舍得把无关紧要的东西拿掉,“只谈一个问题,把一个问题谈透”。
三、扎实(一句一句写,注意前后关联)
有人分析过阿城的行文,结论是:每句话都承上启下,层层递进,有陌生的词出来,立马跟一句解释,再出现新词,再解释。就像“围坐篝火,必须拽住听众的注意力,一个纰漏都丢掉信任,那就再也跟不上了”。
四、笨拙(弄巧成拙,不如大巧若拙)
阿城讲文章的秘诀:“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而来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就好得不得了。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冬天了。每次京城刮大风,我就会想起阿城的小说《大风》。小说写的是六十年代运动里几个老编辑的遭遇。我不能忘记那个动人的结尾,在干校里,几个老编辑比赛捣粪干,看谁最认真:
先用石头把粪干砸裂,再砸,粪干成了小块。再砸,粪干由黑变赭。再砸,由赭变黄,变金黄,变象牙白,呈短纤维状,轻轻地软软的,有一股子热烘烘的干草香气,像肉松。
起风了,突然间就很大。
粪都在天上。
老齐、老吴、老孙、猪、狗 ,都望着天上。他们觉得,好久没有抬头看过什么了。
8、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
按波德莱尔的说法,本书是一组有关巴黎的小散文诗,“头尾互衔的一整条蛇”。
《巴黎的忧郁》开篇就是《异乡人》:
——喂,谜一般的人,你最爱谁?父亲、母亲还是姐妹兄弟?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嗨,你这不同寻常的异乡人!你到底喜欢什么?
——我喜欢云……我喜欢行云……那边……那儿……好美的云呵!
异乡人的感受总是相近的。时隔150多年,《巴黎的忧郁》仍在异国他乡发出回响。阅读本书时,我能感受到,波德莱尔的巴黎,也是我们的北京。巴黎的故事,同样在北京发生。
生活在大城市里,有一个好处是“孤独”,没有人在意,没有人约束。因为,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我们只是过客,只是匆匆流逝的“行云”。
相较于华兹华斯“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云在波德莱尔的笔下,不仅是孤独的意象,而且是极端美丽的,带有某种幻想的色彩。
在《浓汤和云》里,傍晚天上的浮云,像是“上帝用雾气营造的穿行的房屋,触之不及的神奇的建筑”,“和心仪的美人的双眸一样美”。然而,这些图景却很快遭到现实无情的打击和破坏:
突然,我背上挨了重重一拳,又听到一个沙哑而迷人的声音,一个歇斯底里的、像烈酒烧出来的沙哑的声音,那是我亲爱的心上人小疯女的声音:“怎么还不快把那盘浓汤喝了,您这该死的……傻乎乎的……云彩贩子!”
戏剧化的情感经常在《巴黎的忧郁》里迸溅,极端的快乐和痛苦,并存于一个孱弱的艺术家身体中,“快感中的能量生成了某种不安且切身的痛苦,极度紧张的神经发出刺耳而痛苦的震颤”。
在这种场域中,主人公容易受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情绪或想法裹挟,作出近乎癫狂的举动。
比如,在《晦气的玻璃匠》里,“我”百无聊赖,突发奇想,走到阳台上,抓起一只小花盆,砸在楼下玻璃匠背负的玻璃货架上:
这一记重击,砸得那家伙应声倒地,他所有那点儿可怜的家当被压在身子下面碎了个精光,犹如炸雷一声响,劈碎水晶宫。
而我,依然陶醉在一己狂态之中不能自拔,暴怒地狂叫:“美化生活!美化生活!”
又如,在《痛殴穷人!》中,因持有一种理论“惟有证明自己平等于他人者,方能与他人平等”,“我”在荒郊野外突然殴打一个年过六旬的乞丐,试图“治愈他”,唤醒他的平等意识:
这衰弱的老朽向我扑过来,打肿了我的两只眼睛,敲掉了我的四颗牙齿,又用同一根树枝把我暴揍了一顿。——这治疗卓有成效,我让他重新恢复了自尊心和生命力。
波德莱尔的迷人之处在于,他毫不在乎世俗约定的道德观,而是极端地放任自我。与此同时,他又是清醒、自知的,因而呈现出艺术上的真诚和忏悔:
我不满所有人,也不满自己,在这黑夜的寂静与孤独中,我真想救赎自己,以求得些许安慰……而您,天主,我的上帝,请发发慈悲吧!让我写出一些金玉章句,从而向我自己证明,我并非最卑劣的小人,而且并不比自己蔑视的那些人更卑下!
9、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
这两年有个词很火,叫“内卷”。项飙说,“内卷”是一种不允许失败和退出的陀螺式竞争,“要不断抽打自己,让自己就这么空转,每天不断地自己动员自己,“(这是)一个高度动态的陷阱,非常耗能”。
在戏剧《推销员之死》中,老推销员威利·洛曼也有这样的感慨:
威利:就是人多了!这个国家就要毁在这上头!人口失去控制了。竞争激烈得叫人发疯!
面对激烈的竞争环境,同样身为威利的儿子,比夫和哈皮是一个有趣的对照组。大儿子比夫认定自己一钱不值,对前途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小儿子哈皮野心勃勃,梦想着出人头地,要证明自己“不是二流货”。
不管儿子们将来的命运如何,他们的老父亲威利,正是死于为梦想竭尽全力而完全耗能的状态。“推销员之死”说的正是威利,在历经失业和家庭矛盾后,他为了让家人未来的生活好过一点,选择了驾车自杀,以骗取两万美金保险费。
“人不是水果!你不能吃了橘子扔掉皮啊!”这是老推销员对老板愤怒的控诉。但作为一个梦想完全幻灭的小人物,他最终不得不像一撮废弃的橘子皮一样寂寞地死去。
在比夫看来,压垮父亲的并非生活,而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比夫:他错就错在他的那些梦想。全部,全部都错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
查利大叔为他死去的老朋友辩解,说推销员正是靠梦想支撑而活着:
查利:可不敢怪罪这个人。你不懂啊,威利一辈子都是推销员。对推销员来说,生活没有结结实实的根基……他得一个人出去闯荡,靠的是脸上的笑容和皮鞋擦得倍儿亮。可是只要人们对他没有笑脸了——那就灾难临头了,等到他帽子再沾上油泥,那就完蛋了。可不敢怪罪这个人。推销员就得靠做梦活着,孩子。干这一行就得这样。
小儿子哈皮则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要实现威利·洛曼未酬的壮志:
哈皮:……威利·洛曼没有白死。他的梦是好梦,人只有这一个梦好做——压倒一切,天下第一。他这一仗是在这儿打的,我就要在这儿替他打赢。
就像《巴黎的忧郁》里艺术家的生活仍在继续,《推销员之死》里打工人的梦想仍在当下重演。
10、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跨年夜)来临之际,我把《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本书弄丢了。
套用博尔赫斯的比喻,就像是“书消失在书中”。我不知道这本书流亡到哪里了。这个命运很拉丁美洲。
我最早读波拉尼奥,是在大学四年级。某天坐在图书馆的沙发上,开始翻阅一本蓝黑色封皮的书。
那本书就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有两个印象深刻的细节:一个是封皮上的字母B和月亮,一个是本书开头第一段第二句话:“那时,我二十几岁,穷得赛过老鼠,住在赫罗纳郊外一间破房子里。”
当我年岁渐长,接近波拉尼奥笔下主人公的年纪时(三十岁左右的“B”),我越发觉得,他写的许多人就是我似曾相识的文学青年:有的为了征文比赛奖金一稿多投,有人热情地参与文学竞争但半途而废;他们奔波在缪斯与爱情之间,屡败屡战。
我的感同身受,跟波拉尼奥笔下的人物不是作家就是诗人有关系,也跟他执着于描写在流亡生活中破灭的理想有关系。今天的文学青年,面临的周遭环境并不比波拉尼奥更好或者更坏,我们同样要为房租、牛奶发愁,并且要抵抗消费主义以及其他不时袭来的诱惑,我们是在“物欲”中漂流。
关于波拉尼奥,我一直难忘的一句书评是:“阅读波拉尼奥的正确方式是偷。”这充分说明了波拉尼奥是多么有意思,以及文学是多么不拘一格。
虽然从物理层面,我读过本书两遍。但我也可以说,我几乎不曾阅读过波拉尼奥。因为每次读完他的小说,我都几乎会忘掉书里讲过什么。
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留存下来,仿佛深夜在酒吧喝酒,喝到只剩下杯底那一点点液体,遂在隔天记忆里化为一抹似有若无的香气。
题外话: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戴耳机听音乐。我忽然抬起头,凝望眼前的绿叶,以及绿叶背后的天空。
我给自己的动作和思想按下了暂停键,转而谛听鸟鸣,感受风的吹拂,观看叶子转动。我第一次感到,“生活”如此真实,如此近在眼前。好像此前的人生,全都浮在半空中。
我突然间很惶恐。就像《楚门的世界》里,金·凯瑞第一次发现,蓝色的天空原来是背景板。在这一瞬间,我也迎头撞上了真实的生活。我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实地生活过,而是置身于一个虚拟的世界里。
我过往的生活主要由书籍、电影和音乐构成。我对于世界的认知,我形容世界带给我的感受,几乎都沿袭自往昔虚构的艺术作品——绿叶,绿叶背后的天空,是一手的真实;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的诗句,是二手的经验——就像赫拉巴尔笔下“置身在废纸堆中的人”,我“很难分辨哪些思想属于我本人,来自我自己的大脑,哪些来自书本”。
大多数时候,我生活在阅读中。而我追寻的问题,无非是一个:何为真实而良好的生活?
有时,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有时,问题有答案,但知道答案还不够,还要去实践;实践也还不够,还要失败,还要审视,还要修正,还要逾越,最后才有可能成功那么一两次。
但阅读,不是为了生活的成功,也不是为了失败。阅读,是为了不管最终生活成功还是失败,都能够坦然地说“我试过了”——我试过前人的路,也试过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