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照亮我的片段·记2021

【吉他】

从年初开始学吉他，起因是家里刚好有了一把吉他。第一节课，老师问我，想到达什么样的目标？我茫然无知，没什么雄心壮志的开始，倒是每一节课都很快乐。慢慢看到吉他更多美妙的音色，更多沉浸其中的可能，想要做到更多，想要琴弦被流畅地拨动带来新的战栗。

讲音阶时，老师弹完五个全音，告诉我，这就是“宫商角徵羽”，我突然感到凛然一击，恍惚回到古代文学课堂。我总是时常不由自主地跳回到学生时代的某个片段，我大概也不会料想到，多年后会以吉他的形式再度靠近宫商角徵羽。我曾以为一辈子没有机会勘破音乐的秘密，于是在那个遥远的下午看着黑板上生僻的文言文的我，就让这五个字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滑过，没有费力去思索它们的具体含义，直到它们又出现并言明自身的时刻。

也许时间并没有翻过去，也许它在某个路口停留甚至往回开了倒车，我不止一次地这么想。

【装修】

年中，手忙脚乱地开启装修进程。在完全陌生的名词里打转，强弱点位、踢脚线、阳角、大芯板，那个时候，家还不是家，只是尘土瓦砾的工地。我偶尔下班去看看，很困难地想象着以后的样子。拆除结束后，有一天再去，遇到了在贴砖的瓦工。他拧上了一盏昏暗的灯泡，手机里放着单田芳的评书，声音震耳欲聋，他看到我进来了，把手机关了，我们终于能正常对话。

我问他来几天了，他说刚来，又抱怨了几句送瓷砖的有多不靠谱，自己早该开始这一单活。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工钱。现在只好加班加点赶工。我问他住哪，他说家在顺义，干得晚了，就住在这里。这里，这里怎么睡呢？找个干净地儿，铺个垫子睡一下啰。

我又问他壁龛和过门石怎么做，他说现在瓦工的活儿吃力又钱少。譬如现在流行做壁龛，费了多少事。在上一家，就因为壁龛的缝做得没对齐，整个要求重做，耽误了多少工期。耽误，耽误，耽误，他说了很多遍这个词。临走的时候我又再三拜托工程质量，他撇撇嘴，说谁敢不做好呢，一个投诉罚的都是我们的辛苦钱。你不知道现在这些装修公司有多黑心……眼看他又要开启一轮新的话匣子，我几乎是仓促地逃走了。

骑车在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不是真的想抱怨，他只是不想让周围安静下来。最致命的问题不一定是投诉，也或许不一定是钱少，而是孤独。和每面墙单打独斗，先根据比例调配砂浆，然后一层砂浆一层砖往上砌，重复，再重复，一个人干一天，如果旁边再连个人声都没有，太孤独了。

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单田芳的声音如千军万马，重新包围起灰突突的砖墙。

【婚礼】

办婚礼是今年的一件大事。婚礼带来的那种震荡和眩晕感，在结束之后仍然停留在身体里。真正把我拉回到日常生活的，是一件无关婚礼的小事。结束后的晚上，和先生一起在民宿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吃火锅，隔壁突然升起焰火，近在咫尺的浪漫时刻。我怀里的小糖突然蹿出去，狂奔到阁楼上，在焰火炸开的巨大声响里持续发抖。是肉眼可见的颤抖，我吓得赶紧把先生叫上来，疯狂百度狗狗应激了该如何处理。我们小心翼翼地按照网上的指示，把她抱到远离焰火最黑暗的角落，不断安抚，用她熟悉的玩具逗她开心。我们在黑暗里以完全同频的默契，轮流“施法”让小糖平静下来。捂住耳朵，热闹声逐渐远离，只剩时隐时现的焰火光影无声地投在墙上。有那么一刻，除了让糖好起来这一个简单的目的，生命里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骑车路上两则见闻】

（一）下班路上，遇到一个开着摩托的男人，车载收音机声音响彻整个十字路口。标准女声播放着今日新闻，疫情新增、中美会晤。不知他和她将去往何方，绿灯亮起，广播被引擎割成碎片，然后是超车，渐强，渐弱，直至消失，遥远的新闻与琐碎的日常完成了一次短暂的重合。

（二）经过红绿灯的时候，看到两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擦肩而过，发生一点轻微的剐蹭，不至于受伤，但一定有痛感。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谩骂了两句，然后扶起车把急匆匆地继续往前骑，连下来吵架的停顿都没有。低头就可见的手机屏幕上不断减少的数字也是悬在头上的剑，生活的时间往前进，而外卖小哥活在倒计时中。

【梦境】

有一段时间，沉迷读《聊斋》，其中的妖妖鬼鬼，看多了也会发现其中惯用的模式，回头宅第化为坟山，入夜人变成狐狸，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但仍然有惊异之处，比如“沂水大雨，忽堕一龙”，比如“王郞王郎，会短离长”，比如“心之死最难”。瑰丽的想象力，锐利的批判，真真假假，余味不减。

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坐在一艘船上，人不多，在返程路上，却怎么也靠不了岸。岸上传闻这艘船集体得了什么传染病，没有一片陆地接纳船靠岸。我们被迫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漂泊，靠互相讲故事打发时间。我怎么也听不进去那些故事，突然有个人来到焦虑的众人中坐下，说我叫蒲松龄，我储备的鬼故事，应该可以够漂流很长时间。最后我记得的是，没有人再提起靠岸的事情。

这是今年做的梦里最虚幻却也是最真实的一个。是为记。

过去的一年对我来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回过头来看，又觉得是一些微小的细节，碎片的瞬间，构成了一年最重要的部分。这一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最多的一句话说：跳出来，不要陷在里面。这是一种非常阿Q式的精神安慰和小小反抗。这股反抗力，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作用对象。是反抗消费主义，还是反抗社交网络，反抗陈词滥调，反抗一种被裹挟着向前不让你回头的蛮横力量，但自己的欲望和惰性又在助纣为虐，到了年末，好像这场抵抗根本没在生活里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只是路边水洼里溅起的小泥点。那些泥点，保留了我残存的拧巴和不甘。但仍然可以说是快乐且富足的一年，是在生活里更有勇气的一年。

人类发明出了“年”的度量，时间才不会让人产生往前或往后都一望无际的绝望。所以停下来在日记里闲逛一圈，回头望一望，再往前走。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