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敲开/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聆听杰克·吉尔伯特的“寂静”

《订婚》
作者:[美] 杰克·吉尔伯特[1]
你听见自己走在雪地上。 你听见鸟的缺席。 一种寂静如此完整,你听见 自己内心的低语。孤独 清晨复清晨,而夜晚 更孤独。他们说我们生而孤独, 孤独地活孤独地死。但他们错了。 我们因时间、运气或不幸 而抵达孤独。当我敲开 那根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 它发出完美的天籁之音, 纯然地传过整个山谷, 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 在黎明前更黑暗的尽头 将我从人生中途唤醒。 黑白的我,匹配着这淡漠的 冬日的风景。我想到月亮 片刻后就要出来,从这 黯淡的松树间,寻找白色。
柳向阳 译
杰克·吉尔伯特说过,“对我来讲,诗是宏大的见证。”[2]这个“宏大”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首先是主题的宏大。正如诗人在那篇《谈一九六五年美国诗坛》中紧接着指出的,“诗这种艺术是把紧要的价值观念显示出来,并灌输给读者。”“我心里有一种声音,执著地歌唱一种超越常规的伟大感。讴歌爱情和死亡,善和恶,情欲,荣誉,以及人生的其他重要面相。”[3]这是主题的宏大。
但仅有主题的宏大还不够,如果是这样,那一切“政治诗”“爱国诗”都可以称为宏大的诗。宏大而不空洞,需要的是直击人心的力量。换言之,诗仍然需要技巧。只是对吉尔伯特这样的诗人而言,技巧有时候并不那么显山露水,它等同于一种神秘。在吉尔伯特看来,诗是把那些宏大的主题“纳入结构里的一种技艺,所以结构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而把诗写成这个样子,使得形式和内容变成一体,诗就是此种神秘。”[4]
读这首《订婚》,我几乎全然遗忘了它的诗题。实际上它是在写孤独。诗人将孤独放在冬天的背景下,无疑放大了孤独的分量。“你听见自己走在雪地上。/你听见鸟的缺席。”这两句让我想到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后者写得真的很宏大,但前者从平常处入手,指向内心的力量是另一种深沉。“一种寂静如此完整,你听见/自己内心的低语。”然后诗人就开始直接道说孤独。直至这种寂静又被外在的声响打破。敲开冻结在木堆中的圆木的声音,能够想象得到的冷、硬、脆,在那片寂静的背景下,“像一只乌鸦不期然的啼叫”,这个比喻如此贴切生动。
吉尔伯特的好友、诗人亨利·莱曼(Henry Lyman)在《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序言中这样解释吉尔伯特的“宏大”:
宏大,要求于吉尔伯特的是一种相当锐利的语言。不是他在旧金山所交往的“垮掉派诗人”拉长的兴奋中的高声喧哗,也不是数十年前某些更正式的韵诗里的礼节性的轻快。确切说,他淬炼出了一种既激情又温和,精写细织,抽去文辞修饰的诗……[5]
我们再来读这首《订婚》的最后几行,从寂静的声音转入黑白的视觉画面,黑暗、黑白、淡漠、黯淡、白色,共同描绘出一幅冬日的黑白画。吉尔伯特深受中国古典诗歌以及意象主义的影响,语言看起来质朴无华,但是冷静客观的诗风最适合表达的就是这种孤独感。
吉尔伯特的译者柳向阳希望读者不要用通常的眼光看待这位诗人:
他从小受苦,但成年后对世事漫不经心;他凭处女诗集一举成名,但他避名声如瘟疫,一离诗坛就是十年二十年;他一生中有过许多亲密的女人,但大多时间是孤独一人生活;他在匹兹堡出生长大,但长期在希腊等地漫游,在旧金山等地隐居。更有甚者,刚过完八十岁生日他就宣布:“我还不想过平静的生活。”[6]
或许我们由此可以理解诗题的“订婚”与诗歌主题“孤独”之间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吉尔伯特诗中的寂静。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吉尔伯特,也正是他诗里的寂静:
《只在弹奏时,音乐才在钢琴中》
我们与世界并非一体。我们并不是 我们身体的复杂性,也不是夏日的空气 在那棵大枫树里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是风在枝叶间穿行时 制造的一种形状。我们不是火 更不是木,而是二者结合 所产生的热。我们当然不是那片湖 也不是湖里的鱼,而是为它们所愉悦的 某物。我们是那寂静 当浩大的地中海正午甚至削弱了 坍塌的农舍边昆虫的鸣叫。我们变得清晰 当管弦乐队开始演奏,但还不是 弦或管的一部分。就像歌曲 它只在歌唱中存在,而不是歌者。 上帝并不住在教堂的钟里面, 只在那儿短暂停驻。我们也是转瞬即逝, 和它一样。一生中轻易的幸福混合着 痛苦和丧失。总在试图命名和追随 我们胸中扬帆的进取心。 现实不是我们所结合的那种感觉。而是 走上泥泞小路,穿越酷热 和高远的天空,以及无尽延伸的大海。 他继续走,经过修道院到旧别墅, 他将和她坐在那儿的露台上,偎依着。 在宁静中。宁静是那儿的音乐, 是寂静和无风的区别。
柳向阳 译
“只在弹奏时,音乐才在钢琴中”,这是一个很哲学化的命题。而诗歌的开篇,正让人联想到古希腊哲人们对世界本原的探讨。从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阿纳克西曼德到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世界的本原不是在各种元素中就是在它们的互相转化中。古代哲学的思考方式是将纷繁复杂的世界简化,归结为一些基本的元素或者运动。而诗歌不同于哲学的地方,在于它是在语言中还原世界的复杂性,呈现世界感性的真相。这正是吉尔伯特的“寂静”要说的。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某种意义上说,吉尔伯特的诗是对这个命题的——类似于赋格中主题的——“逆行”,即在寂静中引出各种声音。在这首诗中,我们听到了昆虫的鸣叫、管弦乐队的声音、歌曲、教堂的钟声等等各种声音。这些声音是感性的,同时也是隐喻性质的。它们指向那个诗题中的哲学命题,即生命只在生命的活动中才有意义。然而这个哲学命题并不是诗人所要抵达的终点。
穿越过那个丰富的感性世界——泥泞小路,酷热,高远的天空,无尽延伸的大海,修道院,旧别墅……诗歌中的主人公终于登场:“他将和她坐在那儿的露台上,偎依着。”这是一首爱情诗。爱情在吉尔伯特的诗里有着某种高贵的欣喜与回忆,并伴随着或浓郁或恬淡的感悟。什么是“寂静和无风的区别”?回到前面,“我们是风在枝叶间穿行时/制造的一种形状。”那么无风就意味着凝固僵死的状态,而寂静,就是蕴含着一切声音的生命的律动。
我曾经很惊讶,在吉尔伯特的诗里可以读到那么多的寂静与声音。
《爱过之后》
他凝神于音乐,眼睛闭着。 倾听钢琴像一个人穿行 在林间,思想依随于感觉。 乐队在树林上方,而心在树下, 一级接一级。音乐有时变得急促, 但总是归于平静,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永不再次凝聚成形。又一次永不。 缓慢。并非不充分。几乎离去。 寂静里一种蜂鸣之美。 那曾经存在的。曾经拥有的。还有那个人 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即将结束。 柳向阳 译
“寂静里一种蜂鸣之美”要比“寂静和无风的区别”更加意味深长。这首《爱过之后》是写爱情的失落的,伴随着爱情的离去,失去的不仅是快乐,也包括痛苦。蜂鸣之美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是爱情昔日的盛大,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为爱过之后当下的寂静。吉尔伯特的诗看起来朴实无华,但它总能让我们往深处想一层,正如亨利·莱曼提醒读者的,吉尔伯特“其目标,在他的诗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是要保持眼睛清亮。没有什么被认作理所当然。每个时刻,甚至一次普通的下雨,也被当作惊奇。”[7]
亨利·莱曼说的是《雨》中的这几行:
我曾与树木相悦太长久。 和群山太熟稔。 快乐已是一种习惯。 此刻 突然地 这雨。
转折来得有些突然,好像音乐中的停顿,这正是诗的惊奇。有时这惊奇又无需借助突然的停顿中止,而是类似音乐中的减弱或者渐强:
《等待与发现》
他上幼儿园时,每次轮到玩咚咚鼓, 大家都想玩。你必须跑过去 才能先到那儿,可他不愿意那样做。 所以他总是拿三角铁。他不记得 他们怎样玩咚咚鼓,但他看得清楚 它们的中国样式。红色,前后是龙, 周围是金色的饰钉,把鼓皮压得紧紧。 如果你拿三角铁,你不算真正弄音乐。 你大多时候要等着,而铃鼓和咚咚鼓 持续很长时间。直到有一个信号,要所有 拿三角铁的人按那种方式击打。通常一次。 然后又是咚咚鼓,再等着。但他 记得的是三角铁的声音。一种完美的, 微微闪亮的声音,持续了他漫长的一生。 渐渐变弱,片刻后再次到来。迷惘, 等待它再次到来。等待意味着 没有东西。意味着爱有时渐渐消逝。 有时被剥夺。意味着他经常沉默地 居于世界的音乐中间。等待着 最好的再次到来。在等待时他开始 听见寂静。开始喜欢或许太多的寂静。
柳向阳 译
咚咚鼓与三角铁构成一对象征,前者的声响宏大,而后者“微微闪亮的声音”不仅微弱,甚至不被当成真正的音乐。然而正是这微弱的声音,却象征着诗人生命的倔强,以及生命中所有难以预期的东西。吉尔伯特说过,“我相信诗所处理的就是人生,我的人生。它使我的人生更完满,而且帮我找出我必须继续走下去的方向。”[8]这首《等待与发现》其实就是一次澄明的过程。终于,他可以连微弱的声音都不需要了。他学会听见寂静,并且开始喜欢这或许太多的寂静。
注释:
[1]杰克·吉尔伯特(Jack Gilbert,1925-2012),美国当代诗人。1925年生于匹兹堡,幼年丧父,挣钱养家,高中辍学,开始谋生;阴差阳错上了匹兹堡大学,爱上诗歌。曾在世界各地漫游和隐居,曾经历多次爱情,又曾在多所大学任教。著有《危险风景》《独石》《大火》《拒绝天堂》《无与伦比的舞蹈》共五部诗集,2012年3月《诗全集》出版,同年11月过世。
[2]杰克·吉尔伯特:《谈一九六五年美国诗坛》,陈祖文译。
[3]同上。
[4]同上。
[5]亨利·莱曼:《杰克·吉尔伯特诗全集》序言,柳向阳译。
[6]柳向阳:《杰克·吉尔伯特:他的女人,他的诗,他的漫游和隐居》。
[7]同[5]。
[8]同[2]。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和鸣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