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月记》到《诗人与丧尸》，在精神荒芜的世界里…

文︱韩栋

“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这句表达纠结心声的独白是谭越森老师小说集《收藏家》中短篇小说《诗人与丧尸》的引语，出自中岛敦的《山月记》。《山月记》取材于明代陆楫主持纂辑的《古今说海》中的《人虎传》。《古今说海•人虎传》则是对《太平广记》卷四二七的唐传奇 《李徵》的扩写。四部作品都讲述了主角李徵由人化身为虎的故事。《太平广记•李徵》《古今说海•人虎传》《山月记》的故事情节均是在李徵化身为虎、偶遇故友袁傪之后，吐露心声与悔意，而《诗人与丧尸》则用大量笔墨渲染了李徵化虎的过程，并在李徵化虎后夏然而止。关于李徵化虎的原因，《太平广记•李徵》中只提到：“直以行负神祇，一日化为异兽。”只是说李徵的行为辜负/违背了神的意志，所以化虎。《古今说海•人虎传》除了保留“以行负神祇”这条理由，增加了一条具体的行为理由：“吾尝记之于南阳郊外，尝私一孀妇，其家窃知之，常有害我心，孀妇由是不得再合。吾因乘风纵火，一家数人尽焚杀之而去，此为恨尔。”是因为不能和孀妇偷情，并害怕孀妇的家人报复自己，一把火烧死了孀妇全家。《山月记》中，李徵自述：“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损自己，施苦妻儿，伤害朋友。末了，我就变成了这幅与内心一致的模样。”“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与你的。可比起冻馁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唉，或许正由于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为野兽的下场吧。”

自然，读者想了解《诗人与丧尸》中李徵化虎的原因，但作者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们可以通过细读文本的方式，来寻找其中的端倪。

文中首先出现异常的场景是，袁傪喊李徵出去找小姐，他们与两个小姐谈好交易，在电梯“急坠而下到达的黑暗中”，袁傪“畏缩在电梯地板上浑身是血””，女孩们“骨软筋麻、瑟瑟发抖”，李徴这时候脱口而出：“我写过电梯的诗”，两个女孩“惊喜”地说“那读来我们听”。这一魔幻的场景在文本中是直接插入的，但读者可以合理推测是李徵的想象。作者的技巧是把李徴的想象融入到真实中，模糊两者的界限。女孩“骨软筋麻、瑟瑟发抖”，李徴说：“我写过电梯的诗”，两个女孩“惊喜”地说“那读来我们听”。描绘了李徵作为众人的中心得到尊重的场景。刚刚对着两个小姐摸奶比大小的袁惨则浑身是血---或许摸奶比大小这种事在李徵视角中太可恶了。读者可以察觉，这时候李徵其实已经在“化身为虎”的过程中了。接下来的情节，是李徵在和小姐互动时，遭到了小姐孟洁眉关于射精量的羞辱：“李徵的头‘轰’地一响，满脸通红，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个丰富的人遭受了乏味的人重击。”和文初李徵“认定自己就是个十分丰富的人，只是生活在一望无际的乏味至极的人群当中。”呼应。

大都市的人群“乏味至极”，但大都市的体验到此为止。李徵离开大都市回到家乡就业。他对家乡小镇的希冀是：“没有污染的空气，朴素的乡亲，母鸡和公鸡都是天然的，嚎叫的驴子，可以直接喝的泉水，以及绿色的、干净的性，不添加任何金钱的性。”

然而李徵的家乡“虢略镇仿佛是一夜之间从石油中苏醒过来似的”，“一台台抽油机像机器人般永不疲劳地抽着地层里沉睡了亿万年的黑色油浆”，“本镇的人也穿上红色工服，有些是临时招聘的看护工，有些则是索要的石油工人的服装。”在这个让李徵窒息的商业环境中，李徵邂逅了识别出他诗人身份的冯寅---李徵似乎终于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尊重，还有“爱情”。李徵和冯寅在牲畜草窖里野合。李徵想，“这种性看起来廉价，又让人迷恋不已”。我们回顾李徵对家乡的向往：“不添加任何金钱的性”，那么“廉价的性”是不是“不添加任何金钱的性”。那么迷恋“廉价的性”的李徵是不是“丰富的人”。我们在这里似乎看到了李徵主体性的消失：李徵不再是一个丰富的人，而正在化作一个单薄的的野兽。李徵作为人，对感情与尊重的渴望寄托在冯寅这根救命稻草上。冯寅提出了到县城里买房的话题可能出乎李徵的意料。更出乎李徵意料的，是冯寅利用性对他一次次进行金钱上的勒索。

于是李徵杀了冯寅，他搏命杀死冯寅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冯寅，我错了。我是爱你的。”得到的回答是：“去你妈，你还是去死吧。”然后，小镇上的所有人在李徵视角下都变成了丧尸---哀莫大于心死。

从人的主体性消失上来看，老虎和丧尸没有区别。从《太平广记•李徵》到《诗人与丧尸》，我们仿佛顺着一个清晰的脉络，来到了一个精神匮乏的荒芜世界。《太平广记•李徵》《古今说海•人虎传》《山月记》《诗人与丧尸》中的李徵，性格有一脉相承的地方：自尊心强、羞耻心强、心思敏感、性格孤僻。但四部作品的侧重有所不同。《太平广记•李徵》李徵化虎是由于神的力量，其实是把原因归结为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古今说海•人虎传》李徵化虎则偏重强调心狠杀人的因果报应。《山月记》强调李徵对于艺术的追求置于对妻儿的关怀之上，因此化虎。《诗人与丧尸》强调的是金钱社会对人的异化，使李徵这样敏感的人在精神交流上无立锥之地---李徵化虎后对“丧尸”的气味更加敏感。实际上《诗人与丧尸》中包含了《古今说海•人虎传》的心狠杀人与《山月记》的将艺术追求置于道德之上。这也使得《诗人与丧尸》的世界最为荒芜。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