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Crash
《远航》里,我已经出发寻找救赎,《坠落》便是第一站。偶然一场颠倒时间的行程就像梦境,指引着不知所措的方向。醒来时,我反复哼响着一股旋律,生怕自己遗忘。于是,就像所有平庸的故事结局,我的期望落空了,一切突破到规律之外的原初状态,持续静默着。
我远行的第一站是片寒冷的山地。高原寒气自木屋外渗透进被棉绒紧紧包裹的我,本不情愿睁开眼,但朦胧中浮动的云烟透过窗户投射在眼前,勾住了我的注意力。漫无边际的云雾遮盖了整片天幕,人们在其中躲藏、吞吐、期待着。我想要逃离,但我无处可去。我的存在,就如眼下轮廓鲜明的物象,不知源头和去向。似乎,现在我存在就是我在这里,仅此而已。
挑了合适的时间,绕开同行的人,我爬上了山坡,背朝森林,面向小镇。镇子两边的山色完全不同,一方是典型的荒漠,而另一方是森林覆盖的草原。把玩无人机的金发洋人家庭、静坐草丛的僧侣、作画的老人、拍婚纱照的年轻夫妻……我既像一个闯入者又好似一个无所事事的局外人。我活动于他们的视野,但却是一个随时可能被遗忘的陌生人,我们唯一的共性就是一起呼吸过这片森林生产的氧气,一起感受雷霆携带来的茂密雨滴。想到这,那种渴望接近的友善就不再是一种压力了。
别样而美丽的景致有许多,我通常游览多地便不再停驻。不是审美疲劳,而是时间和精力不再允许。我起初停留在了四分五裂的荒芜,然后带着谨慎浅尝辄止。当我意识到有些风景只能是过客时,我陷入了怀疑主义——胆怯、压抑、迷惑。严格来说,我已经不清楚什么是喜欢,喜欢能保持多久,喜欢应不应该表达,第一次有的感觉是不是伪命题等等。我的心态随时在改变,但迄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是困惑的,上一秒的自信在下一秒就会终结。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种饱含私欲、邪恶的念头统治了我的思想,我把可贵的情感视作虚伪的面纱,在本性面前尽情撕扯。上瘾的躁动是不能被任何心理界限控制的,就像牛羊不必为人为的界限圈住本性。惩罚在它们第一次逾越时就降临了,成瘾的条件反射让它们冒着死亡的威胁(本性终究会博弈胜过约束,即使有时候要换一种表现形式)为所欲为。我要在浪漫的开始扼杀火苗,打碎、脱离潜在的痛苦,感受全新的快感。人是畜生吗?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是的。
向前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原,这里有许多气球滑翔运动爱好者。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用巨大的气球吊着自己的身体,做好安全措施后,便会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滑翔。金属支架的奇特力学能够控制他们的速度,而想要维持较高速度只有依靠身体对空气压力和温度的抵抗作用。这是一项毅力和生命的竞技,考验一个人如何在危机中保持平衡。
我是深思熟虑后决定参加这一“游戏”的。我担心自己的生命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成为快感的牺牲品,但那具有服从性的说教渐渐免去了我的顾虑。我成为了体验梯队的一员,也恰巧成为了热闹媒体关注的焦点。注视的压力超乎我的想象,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近乎上帝视角中的自己——也许是跳梁小丑般笨拙?我的身躯僵硬了,皮肤一阵阵地发麻、刺痛,他人的注视却要承受个人的代价,多不公平啊!
我看着前方引人注意的专业运动员们,她们似乎习惯了众人的仰慕。她们的收获至少要部分归功于完全的付出。新闻报道说,为了适应冰冷空气的阻力,她们进行了生物注射,把自己改造成冷冻肌肤。她们把青春的时光和唯一的身体奉献给这一令人尊敬的事业,用生命加以诠释。她们共通的伟大成就藏着不同的原因,真相往往出乎意料但又合乎情理,只是痴迷的人们不愿意承认甚至是简单推测。似乎,生命的意义是他们想让她们成为的样子。
我好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毅力。我忍受着重压,我害怕得要死,但我绝对会完成这一次磨炼;与此相比,我更担心成为众人的焦点,成为一个必须承担期待的人——我的完美有良心支撑和告慰,唯独不能来自芸芸众生。
速度越来越快,我感觉到庞大的压力——自然和心理的双重压力。这个时候的我是无助的:我会表现糟糕、惹人笑话;我面对危机、可能会死亡。我安慰自己,普遍的人对我毫无意义,空荡荡不带有价值判断的世界更是孤独而荒谬的。我哼起了我梦中创造的那段旋律,我认为那来自于神的指引。信仰是必要的,尤其当我对世界无能为力时,权威有什么资格剥夺一种伦理正义的满足感呢?我的神,我坚信他能捕捉到我的每一个行为细节,洞察出我的心理机路。他肯定会保护我的,即使我找不出理由,也许是我的眼泪、真诚感动了他?我不知道,但他作为良知已经植根于我的内心。我想,如此让我有了尝试和坚持的勇气。
思绪的千回百转其实只在一瞬,冷冽的风已经托起我至最高点,我要下落了。我回头望向山畔的云雾时隐时现的青葱林木,那些人似乎不再重要,这种清净的感觉美极了。
迎面而来的风刺骨而冰冷,但我感到颇为自由、轻快。我的生命至少在此刻拥有了轻盈,它不再是我背着厚重书包奔跑的样子,也不是我从床上起来酸痛的感觉。我望着蔚蓝而昏暗的天空,忘记了是黎明还是夕阳。有些记忆短暂到模糊,只化作一个廓影,留下不起眼的痕迹,沉静在我的潜意识层。
感受着滑翔的速度越发迅捷,近处的五彩斑斓和沥青路都化作了虚影。如果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是否能够转变时间流速?我想有更多的机会同那个软弱但善良、胆小却亲切的自己交谈,同那段时间保护我的人道谢。我的远航是一场颠沛流离的逃亡,他们看到了我自由地周游世界,为我的成就赞叹时,我只能避而不谈,但我总希望过去那个温柔的自己能够给予他们些回应与安慰。
我继续俯冲,掠过无人的公路,直冲谷间平原。我看见翠绿而清晰的大片田野摊开在这广阔的天地,微微摆动的枝穗对我表示欢迎……我看到了目的地,我的自由状态就要终结,任凭时间和引力决定我的去向。
我设想过自己幸福的无限种可能。我在晕眩中被冷水浇醒——梦想是片段能动组合后的乌托邦。狭缝中总有人像个疯子一样追逐着那难以触及的信仰,也有人在内心自我救赎小心翼翼隐藏自己,我不知道这次旅行能否实现自我的救赎,我只需要期待,任重力赐我坠落,就像单纯憧憬未来的孩童模样。
2021.07.22初稿于 甘南
2021.12.21完稿于 武汉
2021.12.27修改于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