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对话（The Conversation，Das Gespräch）
你在哪里呵，青春，总在清晨
准时唤醒我？你在哪里，光明？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盲歌者”（The Blind Singer）
Ⅰ
仿佛在睡梦中一样，我们每日消耗掉的能量（energies，Kräfte）不可胜计。我们的所思所为都被父辈和先人们的存在填满。不需要借助任何仪式，那种未被领会的象征体系就可以将我们奴役。——有时，在醒着的时候，我们呼唤梦境。通过这种方式，几缕罕见的洞察之光照亮了我们的能量的废墟，而时间已从这些废墟流过。我们曾习惯于精神[Geist]，就像我们习惯于那些让我们能够提起重物或消化食物的心跳一样。
每次对话都触及往昔的知识，就像触及我们的青春的知识一样。它也触及到在瞥见精神的碎石堆时的惊恐。我们从未见过我们的自我（egos，Ich）与我们的父亲们之间发动斗争的场所，但现在可以看到我们无意中摧毁和创造的东西。对话哀悼逝去的伟大。
II
对话努力向沉默挺进，而听者是真正的沉默的参与者。言说者从他那里接受意义；沉默的那一位是未被占用（unappropriated，ungefaßte）的意义来源。对话将词语（words，Worte）举到他的唇边，就像举起容器或水瓶那样。言说者将他的力量的记忆浸入词语中，并且寻找倾听者可以在其中显明自身的形式（forms，Formen）。因为言说者言说，目的是使他自身可以被转变（converted，bekehren）。但不管他自己的话语之流怎样，他理解倾听者；他理解他是在对着某个有无尽热情和善意的人讲话，然而他，这个言说者却在亵渎语言。【6】
尽管他通过狂欢般的激动复活了一个空洞的过去，倾听者没有听到词语而是听到了当下的（present，Gegenwärtigen，在场的）沉默。因为无论精神如何奇想或者词语怎样空虚，言说者仍在当下；他的面孔是向着倾听者敞开的，他的嘴唇所做的努力也是可见的。倾听者早就掌握了真正的语言；词语进入他，同时他看见言说者。
无论谁言说都会成为倾听者的一部分。沉默接着从对话中诞生。每个伟大的人都只有一个对话，沉默的伟大在对话的边缘等待着。在沉默中，能量曾被更新；倾听者将对话引向语言的边缘，而言说者创造了一门新语言的沉默。他，它的第一个旁听者。
III
沉默是对话的内在边界（frontier，Grenze）。没有创造力的人永远不会触及到这一边界；他把他的对话当作独角戏。他离开对话以便进入日记或者咖啡馆。
沉默长期在经过布置的房间中统治着。在这里他想制造多少噪音就制造多少。他在妓女和招待中间走动就像牧师走在虔信者中一般——他，他的最新对话的皈依者（convert，Konvertit）。如今他掌握两门语言，提问和回答。（一个提问者是一生中从未对语言进行过思考的人，但现在想要做对这件事。提问者甚至对神来说也是亲切的。）没有创造力的人的问题在于他在沉默时进行打断，使积极行动的人（the active，die Tätigen）、思想家们和女人们陷入麻烦：他询问启示。最终他感到得意洋洋，他并没有屈服。他雄辩的口才避开他；他着迷地听着他自己的声音。他既听不到话语也听不到沉默。
然而，他靠逃入色情中来拯救自己。他的注视夺走贞节。他希望看见和听到他自己，为此他希望能够控制那些在看和听的人。因此，他错误地说出了自身和他的伟大；言说着，他逃脱。但他总是沉没，被另一个人的人性所摧毁；他总是不被理解。而沉默者（the silent，der Schweigenden）的注视探寻地穿过他，朝向那个可以沉默地接近的人。——
伟大是对话后的永恒沉默。它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去倾听自己的词语的韵律。天才[Genie]通过为它赋形完全地诅咒了他的记忆。他是健忘的，并且困惑不解。他的过去已经是命定的，而如今无法被召回。上帝在天才（Genie）中言说，并倾听语言中的矛盾。
好说空话的人认为天才是伟大的一种遁词。艺术是不幸的最好治疗。然而，对话的守护神[the true spirit，Genius]是祈祷。他一言说，词语就像披风一样从他身上掉落。守护神的词语使他赤裸，但它也是使倾听者感觉穿了衣服的遮蔽处。无论哪位倾听者都是伟大言说者的过去，他的对象和他【7】死去的力量。言说着的守护神比倾听者更加沉默，就像正在祈祷的人比上帝更加沉默一样。
Ⅳ
言说者总是被当下吸引。这是他的诅咒：他永远不可能说出过去，尽管这是他的目标。他所说的长期以来掌握着未被言说的问题之沉默，人们以注视询问他什么时候将会停止言说。他应该宁愿将自己交付给听众，以便她能够经他手里接过他对神的亵渎，并且把它引向言说者灵魂所处的无底深渊。他的过去，他正在流浪的不毛之地。但在这里妓女已经等了很久。因为每个女人都掌有过去，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现在。这就是为何她不让意义被理解；她防止对词语的滥用（misuse，Mißbrauch），并且拒绝让她自身被滥用。
她保卫日常生活的财富，当然也有夜晚，这是最好的东西。这就是为何妓女是一个倾听者。她将对话从琐事中拯救出来；伟大对她没有要求，因为当伟大面对她时就到达了终点。她已经见过了每个男人的欲望之失落，而如今词语的溪流在进入她的许多夜晚中渐渐枯竭。已经永远存在过的东西在当下将会再次生成（come，werden，到来）。沉默的另一个对话是狂喜（ecstasy，Wollust，极乐）。
Ⅴ
天才：我来找你是为了休息。
妓女：那你就坐下吧。
天才：我愿意和你一同坐坐——我刚刚触摸到你，而这就仿佛我已经休息了很多年。
妓女：你让我感到不安。如果要我睡在你旁边，我会睡不着的。
天才：人们每晚到你的房间来。我觉得如果我愿意接待他们所有人，他们会无趣地看我一眼，然后走开。
妓女：把你的手给我——你睡着的手让我觉得你已经忘记了你所有的诗。
天才：我就是在想我的妈妈。我可以告诉你和她有关的事吗？她生下了我。就像你一样，她生下了——一百首死去的诗。就像你一样，她不认识她的孩子们。她的孩子们已经去向陌生人卖淫了。
妓女：就像我一样。
天才：我的妈妈总是看着我，问我问题，给我【8】写信。通过她，我并没有学会认识人们。在我眼中，所有人都曾是母亲。所有女人都生下了我；没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孕育中发挥了作用。
妓女：这是所有和我睡觉的男人抱怨的。当他们透过我的眼睛看他们的生活时，除了一柱直抵他们下巴的厚厚的灰，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人生出他们，他们来找我为了不被生出。
天才：我去找的所有女人都像你。她们曾经生下了我，但我胎死腹中，所有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死的东西。
妓女：但我是所有人中最不怕死的。[他们上床]
Ⅵ
女人是对话的卫士。她接纳沉默，而妓女接纳曾经存在的创造者。但没人会注意到男人说话时的悲伤。他们的谈话变得绝望；它在缄默的空间回响，并用亵渎对抗伟大。两个男人在一起总会闯出点麻烦；他们最后以火把和斧头结束。他们用猥亵的笑话摧毁女人们；悖论侵犯着伟大。同性的词语结合起来并以他们的隐秘的欲望彼此点燃；一个没有灵魂的猥亵双关语出现了，几乎不能被严格的辩证法隐藏住。大笑着，启示在他们面前出现，并迫使他们陷入沉默。下流段子凯旋了——世界曾由词语建造。
如今他们必须不得不起来，将他们的书撕得粉碎，并且带上一个女人逃走。因为，不然的话，他们的灵魂将被秘密地扼杀。
Ⅶ
萨福（Sappho）和她的女朋友们（women-friends，Freundinnen）怎么在她们自己中间交谈呢？女人如何进行言说？语言熄灭了她们的灵魂。女人们从中既没有接受到声音（sounds，Laute），也没有接受到救赎。词语吹拂着坐在一起的女人们，但这吹拂是单调粗鄙的。她们陷入愚蠢的喋喋不休。然而，她们的沉默远远超过了她们的谈话。语言并不在高空承载女人们的灵魂，因为她们并不信赖它；她们的过去从未被决定。
词语在她们身边笨拙地摸索，而某些技巧可以让她们迅速地做出回应。但只有对言说者来说，语言才向他们呈现；深受创痛地，他挤压词语的身体，在那里他再造了爱人的沉默。词语是缄默的。女人们的语言依然保持着刚开始形成的状态。一种疯狂的语言支配着在说话的女人们。
Ⅷ
萨福和她的女朋友们怎么在她们自己中间交谈呢？——语言就像过去一样被蒙上了面纱；就像沉默一样，它望向未来。言说者在其中召唤过去；被语言遮蔽着，他在对话中构想他女人般的过去——但女人们保持沉默。不管她们如何倾听，词语依然没有被说出。她们让身体靠近，相互爱抚对方。她们的对话将自身从对象（subject，Gegenstande）和语言中解放出来。尽管如此，它还是标出了一个地形（terrain， Bezirk）。因为仅仅在她们中，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对话才作为过去的一部分而安静下来。现在，最终，它已经回到了自身之中：在她们的注视下，它变成了伟大，就像生活在徒劳的对话之前就变成了伟大。沉默的女人们是已经被说出的东西的言说者。她们离开了循环；她们独自孕育了完美的圆。
她们中没有一个人埋怨；她们在惊奇中注视。她们身体之间的爱并不生育，但她们的爱看来是美的。并且她们冒险去注视彼此。这让她们屏气凝神，而这时词语在空间中渐渐消逝。沉默和狂喜（voluptuous delight， Wollust）——在对话中永远被分开的——已经合而为一。对话的沉默曾经是未来的喜悦；喜悦曾经是过去的沉默。在女人们之中，然而，对话是从沉默之喜悦的边缘被感知到的。在光明的伟大喷涌中，神秘的对话之青春显露出来。本质是容光焕发的（radiant，erstrahlte）。
君山 试译
2021.12.22
【按：虽然我自己不会德语，英语也不精通，但打心底里热爱本雅明的思想和他的作品。因此抱着学习的态度翻译本雅明文集，自知肯定有大量幼稚的错误，希望大家谅解并指正。以后也会不揣谫陋，接着尝试翻译下去。本文是青春的形而上学（METAPHYSIK DER JUGEND）中的一节。写于1913、1914年，在本雅明的一生中并未出版。由Rodney Living-stone英译。
以英语版本为底本进行翻译，参考译本：
Walter 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1 （1913-1926）
Edited by Marcus Bullock and Michael W. Jenning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VERS|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Copyright © 1996 by 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
德语原文参考译本，Metaphysisch-geschichtsphilosophische Studien, p.91:
Walter Benjamin Gesammelte Schriften II·I，
Die Editionsarbeiten wurden durch
die Stiftung Volkswagenwerk, die Fritz Thyssen Stiftung
und die Hamburger Stiftung zur Förderung
von Wissenschaft und Kultur ermöglicht.
Die vorliegende Ausgabe ist text- und seitenidentisch
mit Band II der gebundenen Ausgabe
der Gesammelten Schriften Walter Benjamins.
Herausgegeben von
Rolf Tiedemann und Hermann Schweppenhäus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