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諦尋書

辛丑年歲暮的一天夜裡。難得打開電視。正好播映紀錄片。題目好像是戰火中的國寶。大約是以一個系列來講述抗戰烽火間諸君子對文物典籍的護持。我看到的這一集恰好講西諦鄭公。講他蟄居滬上為國家收存善本古籍的舊事。片子裡面請他的孫子以及相關學者如大木康。陳福康等來講述這段舊事。雖然其間的細節諸公的文章已多有涉及。然而見到他們現身說法。仍然頗有現場感。
西諦的搶救舊籍。往小處說。自然是個人的性之所好。情之所鍾。正如他在《〈清代文集目錄〉跋》中言:“余素志恬淡。於人世間名利。視之蔑如。獨於書。則每具患得患失之心。得之。往往大喜數日。如大將之克名城。失之。則每形之夢寐。耿耿不忘者數月數年。如此書癖難除。積習不銷。思之每自笑。亦復時時覺自苦也。”
往大處說。他是為國存典冊。而且他亦是以此自覺。《劫中得書記》的序言末尾所說:“夫保存國家徵獻。民族文化。其辛苦固未足埒攻堅陷陣。捨生衛國之男兒。然以余之孤軍與諸賈競。得此千百種書。誠亦艱苦備嘗矣。惟得之維艱。乃好之益切。雖所耗時力。不可以數字計。然實為民族效微勞。則亦無悔。”
有意思的是。對於他的此番作為。當日他的一眾好友也未必理解。葉公聖陶便在致黃裳的信札中有一種表述:“鐸兄代購之元曲。中間有無出色之作。教部居然有此閒錢。亦殊可異。現在只要看到難民之流離顛沛。戰地之傷殘破壞。則那些古董實在毫無出錢保存之理由。我們即沒有一隻夏鼎商彝。沒有一本宋元精槧。只要大家爭氣。仍不失為大中華民族也。以教部而為此。亦不知大體之一徵矣。”
巴金先生當日也有微辭。不過在未完成的一篇《懷念振鐸》中。隔著時空之海回看。更多地仍是欽佩:“我批評他‘搶救’古書。批評他保存國寶。我當時並不理解他。直到後來我看見他保存下來的一本本珍貴圖書。我聽見關於他過著類似小商人生活。在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里。用種種辦法保存善本圖書的故事。我才瞭解他那番苦心。我承認我不會做他那種事情。但是我把他花費苦心收集起來。翻印出來的一套一套的線裝書送給歐洲國家文化機構時。我又帶著自豪的感情想起了振鐸。”

看完這些影像與文字。於是又想起鄭公的文章尤其是談書的文章來。他的各種單本文集。應該是大體齊備。若說談書者。自然以《西諦書話》和《西諦題跋》最為集中。近一二年中讀他的文章稍少些。觀此紀錄片後。又惹出些興致來。恰好手頭還沒有八〇年代的《鄭振鐸文集》精裝本。於是網際搜尋。居然廉值覓得兩冊。正是他談古典文學談書冊的結集。
而寒齋還有一冊三聯版《西諦書話》的精裝本。那是好幾年前的友人之貽了:“冬至後一日。方定居成都的力維兄匆匆來渝。遂匆匆一晤。距初識不覺已二十載。所幸各自安好。彼不忘舊約。帶來三聯一九八三年版《西諦書話》精裝本相贈。自然令我銘感五內。
回想初見此書。是在攀大圖書館。我借得的是兩冊平裝本。同時借出的尚有同一時的《晦庵書話》。這兩種書都是當年的書林俊物。可惜我輩晚來。初遇已是十多年之後了。力維兄大約也見獵心喜。也去借來觀賞。不料他借得的竟是精裝本。
這書在八十年代初該算是精致精細的出品。書衣之下。布脊紙面精裝。墨色紙面上還滿印仿佛楚人漆器紋飾。非常耐看。護封出自錢君匋先生之手。然而後來發現。此一圖案民國年間他已用在另一本書的封面上了。
內裡的文章幾乎選盡了西諦說書文字的精華。《訪箋雜記》《劫中得書記》兩種。從日記中鈔出的《求書日錄》。仿佛專欄文章的《漫步書林》以及一部分的《西諦題跋》。
至今還記得當年初初讀到這些文字時的震撼。一般的書話題跋類文章是靜態的。筆力高的作者會有靜謐幽深之趣。筆力弱一點的便是靜如雕版只有學術而無生趣了。西諦和這兩種皆不同。他和飲冰室主人有些像。筆端常帶感情。奔騰處如黃河東注。恣肆汪洋。潛心時如新月簾櫳。春暖風和。雖然偶爾也會細大不捐。但其情真摯。其勢充沛。即便是對線裝書文化不甚了了的讀者。也容易被他營造的境界裹挾其中。不由自主地為之傾倒。
等我對書的認識有些基礎之後。初版的《西諦書話》已不易得。精裝本則更如麟角。一九九八年三聯書店重印此一系列。然而封面設計傖俗不堪。雖然還是買了回來。心裏到底覺得不足。便更加懷念那小開本雅致的舊版。所幸這一長久的遺憾今日在友人幫助下總算補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