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翻译】东野圭吾《天鹅与蝙蝠》10
这已经是三十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在爱知县的一家零件制造公司上班,当时还没买房子,所以就在国铁冈崎站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开车上下班。没错,那个年代还是叫国铁的,还没有JR这一说。
在一次上班的途中,我和一辆自行车相撞,导致对方受伤。这个人,就是灰谷昭造。
说是受伤,但其实程度并不严重。但是灰谷这个人阴险狡猾,他在我低头赔罪的时候得寸进尺,提出了各种过分的要求。治疗费用当然应该是我来承担没错,但是他提出的赔偿金额高得离谱。他还要求我每天接送他上下班。
终于在一天晚上,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那天灰谷要求我赔偿他的自行车维修费用,可他提出来金额又是一个我完全无法接受的数字。毕竟那个数字用来买一辆全新的自行车都绰绰有余。我当时气到热血上头,说这笔钱我是绝对不会给的。结果灰谷说如果我不付钱,他就把我出交通事故这件事告诉我的公司。
我撞到人这件事我一直没让公司的人知道。我上班的公司是一家大型汽车公司的子公司,所以对于员工有没有出过交通事故这件事十分得敏感。一旦出事,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被直接开除。
我心想绝对不能再被这个男人控制住了,然后就顺手拿起了他办公室厨房里的菜刀,想要吓住他。结果灰谷不但没有被我吓到,反而还嘲笑我说如果要杀的话就赶快动手。看着那张脸,我瞬间失去了理性。等到我恢复清醒的时候,灰谷已经倒在地上了,我手中的菜刀沾满了鲜血。灰谷应该是已经没气了。
我心想这可了不得了,得赶紧离开那里才行。于是我擦掉了菜刀上的指纹,然后从屋里出来,赶忙上了自己的车。接着,我看到在灰谷办公室里负责接电话的年轻人回来了,我装作自己刚刚才到这里的样子下了车,重新和那个年轻人一起回到了办公室。就这样,我和他一起成为了尸体的第一发现人。
我当然也被警察问了话,但是似乎一直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嫌疑人。我没有被收监,之后也没有再被叫去警局问话。
之后事情的发展我也是没想到。说是抓到犯人了,是一名叫福间淳二的男人。原因是他和灰谷有一些金钱上的纠纷。
说实话,当时觉得自己得救了,希望事情能以此告一段落。福间本人肯定是极力否认的,但警察也有可能完全不信他的话。
最后的结果可以说是如我所愿了。您二位想必也清楚,福间自杀了。警察也没有在继续调查这件事了。
从那天开始,我身上就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剥夺了一个没有任何罪过的人的人生,这种自责感一直存在在我脑海的一角。不,是占据了我脑海最中间的位置。我心中满是愧疚之情,但是我也没有勇气去找警察自首。我害怕进监狱,又想到老婆和自己刚出生的小孩,就更没办法去自首了。我不能让他们变成犯人的家属。
一步错步步错,我在几年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时正是泡沫经济的顶峰时期,大家都通过股票以及不动产赚了很多钱。
那个时候,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了一趟丰川市。在一家饭馆里,我和同事聊起了投资的话题。这时,饭馆的老板娘说了些我完全没想到的话。她说这条街上曾经有一家电器店,那家店的老板在几年前因为不正当投资被人骗光了财产。而且还不止这样,这个老板跑去投资中介那里讨要说法的时候,把对方给杀了。最后被逮捕之后,在拘留所自杀了。
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那间电器店的名字,老板娘说好像是叫福间电器店之类的。我一听,全身不停地颤抖。就是那个福间没有错。
然而,更冲击的事情还不止这样。根据老板娘所说,福间的妻子带着她的小女儿默默地从镇子搬了出去。福间太太虽然没有什么专业知识,但是经营电器店本身倒也没多大问题。不过因为是杀人犯的家人,免不了被其他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也是受了不少罪。
我一阵头晕目眩。为了保护我自己的家人,反倒是让别人的家庭遭受了不幸。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被原谅。
但我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去自首,毕竟还是把自己的家人摆在了第一位。现在我能把一切都说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
然后一转眼又过去了几年,到一九九九年五月的时候,案件有效期到了。但我心里没有一丁点安的喜悦,反倒是被罪恶感深深包围。正好在那个时候,妻子被查处患有白血病,就这样病倒了,没过几年就去世了。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才把我的妻子带走的。
我找了侦探去调查福间的家人的生活状态。侦探社的电话是在黄页上找的,具体名字我也不太记得了,但做事情还是非常认真的。他们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就给了我结果,也没有索要其他额外的费用。
根据调查结果,福间的妻子和女儿将自己的姓氏改回了浅羽,也就是福间妻子的旧姓。两人在东京的门前仲町经营一间小饭馆。女儿在高中毕业后也在那里帮忙。偷拍到的照片中可以看到母女二人出门的样子。虽然年龄有差,但看起来却有一种两人是姐妹的感觉。
我多少放心了一些。之前总是担心母女二人生活上没有出路,所以内心一直惴惴不安。当然,她们二人能有现在生活,想必也是吃了很多苦。
我很想去亲自看看她们。不,事到如今就算去见了她们也无济于事了。就算我如何忏悔如何谢罪,诉讼时效已经过了,这样做也只能让她们二人想起令人不快的往事。到头来也只能是我自己背上一个自我满足的骂名。
思来想去,我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我到了退休的年龄。想着趁此机会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福间,不,是浅羽母女。两人目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很想亲眼确认一下。
我在东京上大学的儿子,在毕业后顺利留在了东京开始工作。于是我打着看儿子的名义去了东京,以在东京观光为幌子,一个人去了门前仲町。
本来还一度担心那家小饭馆还在不在,当看到“罗汉柏”的招牌还在的时候,我也放心了一些。在进店之前,我暗自对自己说,见到两人后绝不能做出奇怪的举动,也不可以说什么奇怪的话。就这样,我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了店里。
店里有两位女性。虽然看上去年龄大了一点,但确实是当时调查报告照片中的两个人没错。一股复杂的情感瞬间涌上心头。一来是终于见到长久以来想要见的人的那种喜悦,还有对二人无尽的忏悔,二来是看到两人目前生活顺遂后对神明的感谢。
洋子和织惠,两个人都不认得我,只是很亲切地招待我。毕竟是开了十几年的老店了,饭菜非常可口,客人也是络绎不绝,母女二人也是忙得热火朝天。
我离走之际,是织惠送我到店门口。她对我说之后欢迎您再来,我回答说,如果在附近的话肯定会再来的。恍惚之间,我竟然对此充满了期待。
那之后不到两个月,我真的在一次去了罗汉柏。她们两人都还记得我,对我十分热情。虽然我内心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但那一刻我也确实非常开心。
就这样一来一回,我也竟然成了熟客。虽说两三个月才去一次的频率就说自己是熟客也是有点大言不惭,但母女二人知道我每次过来都是千里迢迢,所以对我特别照顾有加。
如果那时的我能就此打住的话就好了。
她们娘俩儿有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所以我本应该安分守己,默默守护她们才对。
但是我和她们越是熟悉,就越觉得自己应该赎罪,要为她们做一点什么才行。
就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和白石健介相遇了。
应该是今年的三月末的时候吧,儿子给了我一张读卖巨人队和中日龙队的棒球票,所以我一个人去了东京巨蛋体育场。座位在内野观众席中,是个特别好的位置。
比赛开始没多久,就发生了一起小事故。坐在我旁边的人在买啤酒的时候,手中的一千圆没拿住,不小心掉进了我的啤酒杯里。他不停地向我说对不起,然后又重新买了一杯新的给我。
我俩就这样聊起了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一个人来的。
我们边看球边聊天,两个人都很开心。聊天途中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中日龙的球迷。想说他该不会也是爱知县的老乡的时候,他却说他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他本来就是反巨人的那一派,再加上中日龙成功阻止巨人拿到十连冠,所以就彻底成了中日龙的球迷。
比赛结束的时候还没到晚上九点,所以比较幸运,还能赶上十点的新干线回去。
然后就在我刚起身准备走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儿。我的钱包不在了。肯定是比赛途中我去厕所的时候,落在隔间里了。
我赶紧跑到厕所去找,白石也跟着我一起去了,但是厕所里并没有找到。去问失物招领处,也说没有人捡到。我这下慌了,眼看着新干线发车的时间要到了,我却买不了票。而且好巧不巧,我儿子那天真好出差,不在东京。
那时,白石掏出了两万块拿给我,让我先用着。我确实吓了一跳。我俩第一次见面,只是聊了聊棒球的话题,都没有好好地自我介绍过。
白石给了我一张名片,说到时候把钱寄回到名片上的地址就好。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一名律师。
我没时间多推辞了,接过钱到过谢之后就和白石分开了。在去向东京站的出租车上我还在想,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回到安城的第二天,我把钱寄了回去,并附上了一张道谢的卡片。三天后,我收到白石的回信,说钱已收到,并说如果之后有法律方面的事情,可以随时与他取得联络。
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差不多忘记了白石这个人了。再次想起他,已经到了秋天的时候。那天我在看一部电视上一档关于“敬老日”的节目,其中提到遗产继承的事情。看到这里,我脑海中迸出一个想法。这不就是我向浅羽母女赔罪的的最好方法吗?等我死后,我所有的财产都让她们娘俩继承。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想法到底可不可行。如果可以,那么需要什么的手续。我对这些事完全没有概念。
于是,我想起了白石先生。决定给他拨个电话咨询一下。
我打电话的那天是十月二号。我在电话中说我有事情想要咨询,可不可以见面聊聊。他当下就答应了。
就像你们调查的那样。我和白石是在六号见的面。东京站旁边的咖啡馆也是白石挑的地方。我俩很久没见,先是就上次他借我钱那件事再次表示感谢之后,我马上进入了正题。
我问他,如果想让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继承我的财产,这件事可不可能。他说,可能。从法律角度上来说,只要立下有效的遗嘱,那么就是可能的。但是是不是全额都可以继承给他人,还要看法定继承人的意愿。对于我来说,法定继承人是我儿子和真,所以即便我立下了遗嘱,他也有权利最多继承我遗产的二分之一。所以只要能够取得他的同意,遗产的绝大部分都可以留给浅羽母女。
这样解释了一番过后,白石问我对方是不是知道我想把遗产留给他们。我说对方并不知情。白石告诉我这种情况下,最好在遗嘱中写清楚自己要这样做的具体原因。如果这个理由可以让人接受,那我儿子也就有可能放弃自己的那部分遗产。
虽然白石和我认识时间并不长,但是他对我非常亲切。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遗产留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这个问题他肯定非常想知道,但是他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说起来也是让人想不通,当时的我就是想把一切都告诉他,觉得这样一来他也能指导我确定遗嘱的具体内容。但更深一层的理由,其实是我想找一个能够懂我的人,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那天比赛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我认为白石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白石全部讲清楚了。他可能也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件事。我都能看出来,他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了。
他说他听明白这件事了,也十分理解我想要赠与遗产的心情。并表示他非常乐意帮我处理这件事。
但他马上又说,他不赞成我的做法。说如果我真的想要赎罪,不是在自己死后,而是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想尽办法补偿才对。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是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然他说的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我不正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想到赠与遗产这个方法的么。但是他不能接受,说这种做法并不是赎罪,而是在逃避现实。他越说越兴奋,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严厉。
那时候我就后悔了,不该和白石聊这件事的。所以我就打算起身走人,告诉他让他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就好。
回到安城自己家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安,害怕他干出其他事情来。毕竟我也向他提到了罗汉柏的事情。
又过了几天,他寄了一封信给我。整封信长篇大论,说我应该向浅羽母女道歉才对,并表示他愿意帮助我。如果需要,他愿意和我一起去面对她们。
这封信充满了他火热的使命感和正义感。但对我而言,他的这份热情让我感到害怕。如果我就这样默不作声,他可能会跑到浅羽母女面前把一切都告诉他们。这种想法让我非常恐惧,每一天都活在恐怖之中。
可能是看到我一直没有回复,几天后他又寄来了第二封信。这次的内容和上次差不多,但是多了很多谴责我的话。说现在的杀人罪已经没有时效这一说了,就像是我犯下得罪也永远不会消失一样。身为律师,保护嫌疑人应有的权利也是工作之一,但绝不会帮助罪犯掩盖罪行。他甚至在信中说,与其把遗产给她们,不如直接去自首比较好。
我是真的慌了。这封信完全就是一封最后通牒。如果我不做回应,他肯定会去浅羽母女那里把一切都告诉她们的。
我当时就想这事儿该怎么办。和她们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几乎成了我现在我活下去的唯一盼头。确实就像是白石说的那样,等我死后再让她们知道一切,这种做法确实是一种逃避,但是我确实也不想失去我现在唯一的念想。
十月三十一号,我下了巨大的决心,登上了开往东京的新干线。一路上我就在不停盘算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生怕落下任何一个环节。没错,那时我的怀里藏着匕首,非常确信要解决这件事,只能让白石先去死了。
到达东京的时候是差不多下午五点。我打电话给白石,说自己现在就在东京,等等能不能见一面。白石说他手里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可能要六点半之后了。所以我们定在六点四十左右在门前仲町见面。白石因为开车去过那里好几次,每次都会在富冈八幡宫旁边的停车场停车。他说他会在那边把车停好后等着我。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在门前仲町附近来回走动,目的是为了找一个没什么人的僻静地方。六点左右,街上人还挺多。我往隅田川的方向走去,发现高架桥下的一块地方几乎没有什么人影。
就这样,我发现了隅田川沿线有一处工地。那里有一处空地,应该是用来停车的地方。更巧的是,不远处从清洲桥旁边的楼梯往下走,有一处名叫隅田川台地的人行步道。那里因为施工的关系,当时是禁止进入的状态,所以一个人都没有。
我决定,就是这儿了。
刚过六点四十的时候,我再次给白石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已经到了富冈八幡宫旁边的停车场了,但自己随便溜达的时候迷路了,现在在清洲桥这边,问他能不能来这儿见面。
没多久,就看到白石开着车过来了。他看到我一个人在工地上,马上把车停在旁边,向我走来。
我一边说想和他聊聊,一边朝着隅田川台地走。白石就跟在我后面,但是这嘴可没闲着。他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难道不是要去找浅羽母女么。他尖锐的语气,彻底激怒了我。
我扫了一眼周围,确认附近没有人。我想说就是现在了,然后就把藏起来的刀子捅进了白石的肚子。
他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不动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尸体,所以先决定把尸体搬上车,然后打算找个和门前仲町没什么关系的地方。
把尸体抬上车,然后我坐进了驾驶座。但话说回来,我人生地不熟的,完全不知道要把车开哪儿去。最后在开了二十多分钟后,我把车停在路上,然后拿了他的手机之后就赶快逃走了。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叫港区海岸。
一切结束之后,我照常去找了浅羽母女,但是内心却惶惶不安。
我又杀人了,而且是个什么罪过都没有的人。
现在回想,我真的非常后悔。过去了三十多年,我是真的一点儿都没变。我真的很讨厌我自己。
对于白石和浅羽,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还有灰谷和福间,我也只能在到了另一个世界之后再向他们赔罪了。
如果判我死刑,也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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