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墓碑是镜子
谁会去墓地里散步?在那边,可以看见什么?
万一,看见了自己呢?
2021年初夏,我在长江旁边的墓地里走了一圈,还在爷爷的坟前坐了一会儿。那时候,看见了一些“东西”……是非常自自然然的“东西”。
在晴明的空气中,它们露出来,不恐怖,应该不能够吓到你(除非你足够敏感),但会在我的心中造成影响,令眼泪在墓园的日光里微微蒸发;使热起来脸上,出现微妙的阴凉
在几点水珠的折射下,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人。
墓碑,仿佛成了镜子。
*
前一次进入墓地,是在十岁出头的时候。那个时期,爷爷刚刚死去。
那年冬至,爷爷的墓碑上出现了浓浓的黑字,边上是干血一般的、红红的字。
新漆上去的黑字,标注了爷爷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红字是发暗的,不可能长久地“红”下去,其所标识的,是“未亡人”的信息,即奶奶的名字和出生年月。(现在,红字所在的凹陷处长久不被新鲜的油漆濡湿,已经泛出了很多灰黑的调子。) 那一年,我还不能够辨识墓碑上的大多数的文字;墓碑不比我矮多少。
爷爷的墓地距离长江仅仅几十米。
对于仁者来水、依水安息,不可以说不理想,然而爷爷与其说是仁者,不如说是忍者——从青年时代的后半段开始,他大概一直在忍受时代加诸在他命运之上的、不可逆地拧动。
江水和墓区之间,种植了一片长得挺壮的水杉树。在过去的年代里,墓区边上的水杉树起到防洪作用,也固化了土层。而爷爷的灰烬,恐怕不会给水杉树带去任何养分吧?
见到树木的时候,脑子容易一厢情愿地联想下去,会自作主张地将树林朝外推延,不断复制更多的虚幻的树出来,以为林子或许很是广阔。但其实,墓地边上的、仿佛如城堡一般的水杉树林,其实只有薄薄的一层,如漏洞百出的墙体而已。 在“流动的”和和“固化的”之间,仅仅隔着很小的距离。
如果朝林子外面走几步,一跃而下,人就会溺死——涨潮的时候,会游泳也不一定可以保命。潮流奔腾而来时的速度是骇人的,比“百米飞人”的跑速还猛。弄潮儿是不好当的。
而爷爷,不是弄潮儿。他被时代的潮水覆盖了……生命的火,原本可以轻快地跳,却又不得不在黑稠如酱的液体下继续愤懑地烧。如此这般,父亲出现了,我也出现了。要是爷爷早点松懈活下去的意志,本文也就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死去的爷爷是不快活的——虽然他总是试图逗乐不足十岁的我。
在晚年,爷爷陷入了没有办法言说出来的;纵使写下来,也得当即将纸销毁的;深渊式的愁闷。幼小的我,见他总是趴在饭桌上写啊写的,同时不断揉搓自己的纸,直至纸张完全败坏,甚至直至他自己被烧成灰、埋入水边。
裹着爷爷的灰烬的、墓区的土,不一定是硬的。
土里面的固态物质大多经历了长途迁徙。它们随着长江而行,顺流而下,起先在潮流中高速运动,到了下游,流速减缓,固体微粒无法在液体中飞扬下去,只好降落、沉淀。从唐代开始,粒粒尘土汇聚成了肉眼可见的岛屿……历史中的岛屿一会儿隆起来,一会儿塌陷下去……如千余年里的诸多生命一会儿诞生,一会儿死灭……如今,土层已经可以很稳固地支撑住许多人的生命了;在它的边缘,也已经容纳了密密麻麻的坟墓。
也许,政府不会继续制造更新的坟墓了。
*
进入墓区的时候,墓区内似乎不存在活人。
而在入口外,几只麻雀悬停在电线上,底下有四五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捏着初夏的花。他们在讲着闲言碎语,而麻雀却是安静太平的——像被钉在了天上,如标本。
一位老妇人见我要入墓地,贴了过来。
她的手里面没用花束,但有一只很小巧的铁桶,其边缘渗下黑色和红色的油漆的痕迹。我明白,她做着“描红”和“描黑”的工作:握着毛笔,将活人和死人的名字以及生死年月弄得鲜明,以此赚取活下去的钱。
我对她说:“不要靠近我,请回去。”
她说:“我给你带路。”
我放大声音,像是吓唬孩子一般地叫喊:“现在就停下来,不要过来了!不要走过来!听到吗!”
但她锲而不舍。
她的铁桶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她的步子很坚强。她又朝我走了几步。我两一并进入墓区——附近江水不会漫漶进来、植物如同雕塑的地方。
她就像是一个女主人,准备领我参观无数间小巧的房间。
“要迷路的,我带你去。”她露出了祥和而骄傲的神色,用方言土话跟我说。
“不要了,我自己走走!请你现在就停下来!”我大力叫嚷,恐怕会令一些魂魄不宁。
妇人这才停止。停下来的时候,面色变得迷离。望着她,我似乎看见了幼年时代的一位爱我的阿姨;又似乎重逢了一位小学里面的、过分敬业的老师。那位“老师”明白,我将永远错做一道题——永远错下去。
恐怕她是一个果决的人,因为一旦停了下来,她就不再朝前走半步了。她没有堂而皇之地,把墓地变成她的领地。
她以为我不会找到爷爷的墓碑,但其实,我立即就找到了。
比找活人容易。
*
十岁出头、安葬爷爷的时候,我听到奶奶和爸爸反复说出爷爷的“坐标”,那是他的墓穴在墓区里的代号:“神殿X区,X排X座”。
如果没有代号,那么每个人(魂灵)都有可能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魂灵);每座墓碑也都有可能和你日后的墓碑一模一样。
我一直记得爷爷的最后的“地址”,就像一直记得自己在小学和中学里的学号那般——至于大学里的学籍号码嘛,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进入神殿区,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该区和外界之间无缝连接,不存在任何肉身可以感知到的“结界”,甚至没有设置一个门槛,也没有栽植一道花丛。
神殿区的墓碑基本上都是朴素的。和别的区域一样,它们彼此紧挨。这一排和另一排之间的走道也很促狭。
墓地的格局,让我想到“大众网吧”,也会想到“白领的办公区”……反正,大家一排排靠着、贴着,又彼此隔绝着,各个沉降在自己的狭窄的世界里,有时候感到自己正在燃烧、要继续奋斗,去杀虚拟的敌人,或者超过额度地完成老板的指令,有时候也感到绝望,很想一下子死在那个小小的方格里。
在神殿区里,我是巨人,身体高过任何一座墓碑。
而在爷爷的墓前,我不想站着,于是坐了下来,让身体萎缩成小时候的尺寸。
很奇妙的:坐在墓地上的我,视线刚好可以平视墓碑上的、爷爷的照片。
爷爷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其前后左右的墓碑上也都没有墓志铭。墓碑上只有一张张脸孔——褪色程度不统一的、特写照片。
墓主的人格,不会用语言反应出来,只好隐藏在“脸”的后面。 那是一张张独一无二的脸,现在都已经成为了灰。
没有墓志铭!可被描述的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
一切归于不存在的肉体,也随着肉体的泯灭而散尽。这样好吗?
在一张猥琐的、苍老的、灰黄面孔后面,也许有着一段最最赤诚、振奋,充满昂扬之气,乃至显得辉煌灿烂的人生啊!!为什么不去刻写一句话、一个词语,甚至仅仅印上一个小小的、特殊的汉字或别的纹样?
不会那么做……没人需要墓志铭,或者羞于那么做。
魂灵,泯然于众多魂灵中,就像你我,泯然于众多活人中——只好靠不断衰败的颜值,来区分彼此吗?
此乃质朴的裸露,还是对死人和活人的、多重的不敬?我们岂能只依靠一张面孔,来参与生活;又岂甘心在死后,仅仅留下一张脸——但现在,好像很多人的确只靠着一张面孔来赢得人生,亦主动让自己缄默如谜,并在适当的时候戴上口罩和墨镜。
*
我看着爷爷的脸。
爷爷生前所写的一切,都被烧掉了。现在爷爷只剩下一张脸——很久没有好好看见那张脸。
我一屁股坐在墓碑前,正好可以平直地看着他的脸。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很快开始变形了。
几分钟内,我看见了我自己。
*
爷爷的照片很小,如同一个一百毫升的玻璃酒瓶那么大。
照片上的爷爷,露出最平静的、浅淡的笑颜,显露着一份在人世间不易长期保存的心境。
这种脸,的确更适合于天堂。
在那上面,我无法找到一道皱纹——由于日晒雨淋,爷爷的脸变得更柔和、很年轻。
也许,照片是在他六十出头时,乃至更早的时候拍摄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爷爷,可能比现在的爸爸来得年轻。
爷爷看着前方,忽略了一生一世中的困顿。前方又有什么好看,前方只有另外一块墓碑啊——通常只是那样……
而在那几分钟里,爷爷看着我——我看着爷爷。十岁后,我没有那样看着他。
你无法盯着你的长辈看,除非他死了。或则,除非你很小,小到你的目光不具备害人和吓人的能量。
我盯着爷爷,看见他的微笑的方式和爸爸的笑颜完全不一样,但又非常令我熟悉。豁然,我晓得,那是我的笑颜。
我笑起来的样子,和他一样。或者说,我预备笑,而又终究没有笑的样子,和他接近。
接下来,我发现他的眼睛在动。
为什么会那样?也许只是因为:我的眼睛在动,而风也忽然吹过;或者是因为太阳在移走,光线在光面的相片上悄悄滑落……
爷爷的眼睛没有眨,但原本深邃一些的眼神忽然变得天真了一点,而后,就继续天真下去。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爷爷从六十几岁的样子,变成了青年人的样子——至少,他的眼神(眼睛)发生了那种变化。
我继续看着墓碑,如同看着一面镜子。我发现爷爷在几秒的时间里,仿佛与我同龄。这种奇异的感觉立即让我含泪,而泪水的介入,又加剧了墓碑上的变化。
接下去,我开始说话——默默然的话。而回答,从眼前和心里一并传出来,不是依靠声音,而是依靠别的介质。我问爷爷一些事,也报告一些不容易和活人轻快讲出的事。
爷爷的脸,继续随之而变。没有显露出严厉的样子,倒是变得更为年轻。似乎成为了孩子。而我,仿佛看见了过去的我。
看见了曾经和爷爷一起玩的我。
那个我,和那个爷爷,不会怪罪任何人、任何事,不会迁怒于这个世界。只是想不通很多事、看不穿很多人,想说要写一些,而终究没有在那个时候留下任何言语……
*
亲人的墓碑成为了照射自己的、浑然的镜子!这事态,可以说很灵异,也可以说没有多少奇怪。
因为我们的心,会补足一些东西;我们会把局部,变成整体;也会将整体,变成不同的侧影。
我们会让自己了解:自己并不生活在四分五裂的世界,而是活在一种兴许会随心而变的、和自己相互牵拉的关系里。
你也许看见过下面这张图片,如果确实没有看过的话,那么更好,接下来你可以仔细看看。你会发现,你一会儿看见了一个大鼻子的乐手,一会儿看见了一个俊俏的人面。
甚至于,你可以发现:画面中有着和你并非浑然无关的信息。

一些事情,很易于被解释。但进一步而言,心中所见的一切,和眼内所存的一切,又都难以被妥善地弄个透彻。灵异的事情,可能没有发生,而爷爷,可能回来照顾了一下那个我;就像我,过去看望了一下他。
如果可能,你也许也该去墓区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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