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0(周五)书摘:林徽因书信;韩东《五万言》;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
1、林徽因书信
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种种的感到糊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我并不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却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叫人心里顶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着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
最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走法也就很够经验的,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后方已回到了,我们对于战时的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的采用。我们初到时的兴奋,现实已变成习惯的悲感。更其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过路的队伍兵丁,由他们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们过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来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着急过津浦线上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的军队更是软懦到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检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人尚多见面,金甫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五龙亭看虹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
2、韩东《五万言》
不是有意的,完全是阴差阳错地陷入了孤独。这很好,真的很好,因为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如此才可能与陌生之物交往。
痛苦是虚无的根据,也是价值的根据,应该据理力争。但痛苦本身却无法缩减。
3、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
在如此贫困的生活中,双亲为何还让我读书呢?因为母亲不识字,父亲识字不多,他们感到一个人不读书没有出头的日子。见我虽然是个女孩,长相还不错,又聪明、灵活,所以再苦也很重视我的读书问题。希望我念成后嫁个好丈夫,他二老日后有个出头日子。于是在我六岁那年,父母亲就把我送到附近举人刘老先生办的私塾里念书。
学费完全是依靠母亲做娘姨和父亲拉黄包车挣的钱。我在私塾里念书的学费是一年分三节付(端午、中秋、过年)。每一节送刘老先生两三块钱,家境好的学生也有送四五块钱。没有钱的少送,有钱的就多送,老先生全不在乎。我父母亲虽然这么穷苦,但总是尽量设法凑钱,哪怕是借债,也总是按时送给私塾先生,好让我安心读书。
那时,我是睡在一张小床上,床上有一顶破旧的白布蚊帐,床头右端有一张小茶几。每天清早我睡觉醒来,撩起帐子就要用手摸摸它,看看上面有没有十文、二十文的铜钱。摸到了一两个铜钱,就晓得有点心钱了。马上翻起身来,洗洗脸,请母亲梳好头,然后背起绿布红带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到马路上去买两个铜钱的白糖芝麻芯子的糯米粢饭团,里面再夹根油条,把它揉压得紧紧的,真是又香又好吃。我一面吃,一面就摇摇摆摆地上学去了。
在私塾里,我是比较顽皮的。老师刘举人大约六十几岁,有些秃顶,后面有条小辫子,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顶有红结的瓜皮帽,脚穿黑色双梁白色厚底布鞋,白布袜子,还扎了裤脚。身材矮胖,颏下有五六寸长的胡子,说起话来总是口水、鼻涕流个不停的。脾气满好,手里经常拿着一串佛珠。他上课的规矩是:第一堂课先背书,背完书再上新课,上完了大家念。如果两三次都背不出来,就要用“戒尺”打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