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摘录处:《水中月》
一、 ——过去的时间不可逆转。无论再怎么怀念,也绝对无法重拾已经消逝的时光。即使是如此确切地存在于记忆之中的过去,哪怕可以无限次地、无比真切地回忆起来,也永远无法再现。 江户的夜晚,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对他们来说,“明天”比一切都重要。有了明天,就会有后天、大后天,以及生活中的每一天——即使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的每一天。只有家犬没有明天的想法,它们只有今天,所以偶尔会有犬吠两三声,随即消失在夜幕里。 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把一个隐没在黑色斗篷里的幼小女孩夹在中间,发出蛇行似的怪声。懂行的游客若是见到一定会觉得熟悉——这些人被称为女衒,而女孩则是他们的货物。这种事在江户毕竟是见怪不怪的,每晚都会有这样的声音出现。据说女衒每晚都会从各种地方带走各样的女孩,每十天去一次市场挑选少女,每两个月去收租的破产人家物色女孩,每半年去落魄贵族家里诱拐女眷;上半夜带一个去仲间大道附近的游女屋,下半夜带两个去罗生门河岸做廉价女郎。吉原附近的住民也已经习惯夜夜在蛇行声中入眠,他们迎接夜晚买卖的准备是紧闭门窗,防止让家里的女人小孩看到肮脏的东西。 “再快一点,天亮之前必须赶到。” 后面的女衒个子高高大大的,一口九州口音,刻意压低了声音呵斥。 他的言外之意非常明显。还在留恋什么呢?你的父母已经卖掉了你。那可是以两计数的高价啊。如果你非要回去的话,就把钱还来啊! 江户的商人们执念非常深。对他们而言,佛法只有一句“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没有还钱的话,就一层层剥削,一直到只剩骨头也不会停下。 就算连骨头也没有剩下,也必须把说好的钱还来…… 女孩脚步虚浮了。眼前的景色逐渐虚假起来,只有精神还在不停赶路。肉体追赶不上精神的速度,只能遵从净琉璃那样的奇怪步伐,拖着身体向前。宽大的斗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长而光亮,浮动的发丝在黑夜中发出嘲弄的磷光。夜风吹动,偶然暴露出女孩毫无血色、也无纹理的纯白肌肤。 “是哪家来着?”前面的女衒带点四国地方口音,又有点奇怪,听着过于拗口,简直像是不熟悉日本话的样子。 “她交好运啦。可没有别的地方比那里更好了。” “可不是……”打头的女衒做作而粗鲁地咂咂嘴,但是又感觉丢了面子,连忙哼了几声。 女孩依然一言不发。路旁的灯笼没有亮起来,想必是因为月光明亮,于是它们反而渗透进了灯笼的内部,变得朦朦胧胧的带点白,跳进了灯笼原本应该盛着灯光的碗里。 “到了。”前面的女衒的声音和吉原红色的大门捆绑在了一起。顿时,脑海中有什么线断掉了。明明刚才还是鸦雀无声的街道处,冲破脑海的嘈杂声浮现出来,同时扑面而来的强烈刺激是妖艳的红灯。 无论是青竹色还是紫苑色,在红灯照耀下都变成了从墙壁上剥落下来的虚假的红黑。浓妆女人的肌肤掠过灯影之间,一瞬间变得雪白,随即又变成妖怪似的赤红。墙角的青苔是黑色,墙上的斑点却是踯躅色。随着女人们欢快的笑声,朱红变得刺眼起来。 有些女人穿着华美的真红色和服,像金鱼似的在空中浮游;有些女人则是女郎蜘蛛,散漫不经地缓缓步行。穿着桔梗色菖蒲花纹振袖的女人,身上一片都是黯淡的,却衬得皮肤雪白;而穿着红和服的女人,仿佛与红灯融为一体一般乘着空气悠游。白衣凤凰刺绣的振袖,变成了被浸染灯色艳红的、惹人怜爱的幼女身姿;在这妖冶的灯光下,女人们约定俗成地没人选择若草若叶这样清淡无味的颜色。男人比女人更多;其中也不乏平时看起来俊美的。然而在女人之中,他们什么也算不上,只是女人的影子、女人的网上挣扎的爬虫。原本是纳户色、萌木色的风流羽织,在红灯下变成了丑陋的脏色,只能贴在墙边灰溜溜地潜行。只有习惯被红灯渗透进肌肤的女人,才能悠闲自在地游走在红灯之下,时而与男女调笑,时而发出清脆的呵呵声,同时故意把木屐踏响,发出啪啪的声音。 此乃男人的圣地,男人梦中的温柔乡——江户之徙花,极乐之吉原。 二、 ——惟有黑暗,是女人的居所。她们在此掩埋心迹,也在此编织言语。惟有黑暗,是女人的武装。她们在此隐藏过去,也在此创造梦境。 清晨。 衣服色彩鲜艳的女人们闭门不出,街道上一片寂寞的绯红。妇女们此刻正是起来采购的时候,她们总是成群结队,穿着桦皮鼠、红掛鼠、深川鼠色的紬,随着轻快的脚步抛下一串串铃音。店铺刚刚开门,皮肤黝黑发亮的伙计卷起暖簾,有力的手臂上汗珠一滴滴落下来,被朝阳镶了一层偏洒落柿色的金边。 吉原街道上的染井吉野樱柔和而无辜地矗在原处,仿佛与昨夜截然不同;远处的雪岭才是唯一毫无变化的本质。只要雪岭还继续耸立,樱花就不得不随波逐流,在白昼与夜晚呈现两副不同的面貌。 女人有两副面具。她白天戴白色的面具,夜晚戴红色的面具,遇到没有月亮的夜晚,还会戴黑色的面具。白天的茶碗是梅花天目与黑乐,壁龛里摆放一初,字画是千利休的“和敬清寂”,桌上是志野烧的陶器;晚上的茶碗是曜变天目与赤乐,壁龛里摆放侘助,字画是一休的“魔界难进”,桌上是七宝烧的瓷器。白天的头发是放下来的,有一撮用鬼灯草图案的发簪绾着;到了夜晚就梳成蝴蝶形状的伊达兵库,用八只又长又细的纯金色玉櫛和四只又短又粗的镶嵌宝石金櫛结在头上。 “辉夜太夫,打扰了。” ——清脆的敲门声驱散了昨夜残留的红香气味。是女人负责教导成未来太夫天神的幼女,因为头发都还没长齐而俗称“秃”的——林檎。 “辉夜大人,您嘱咐我买的香料买回来了。” 格子门缓缓拉开一条缝,一丝暧昧的光线从完全黑暗的房间外侧漏了进来,和服架上挂着的纯白色西阵织御所车衲裆瞬间变得流光溢彩——那原来是通过特殊技法织成,虽然貌似纯白,但却隐含着各种彩色。借助这光,辉夜看清了幼女身上的衣服颜色,乃是五月雨时节常用的若竹的青绿。然而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渺茫的光线很快融进了黏稠的黑暗之中。 “呀,好黑……” 林檎绝不是没有习惯。大概是因为她手里拿着珍贵的香料的缘故,因此将香料放在门口之后便赶紧逃离了。 说起来,虽然辉夜、林檎什么的都是假名,但是那女童总是喜欢叫辉夜这个名字。对于女郎来说,真名非但没有必要,而且绝不可以存在,因为那是过去的象征。 吉原的女人没有曾经的记忆,即使身体上对于过去的记忆非常熟练,但是在感情上必须是一张白纸,哪怕这只是个谎言。因为吉原是为了天下男子所营造的梦境。 在吉原,不存在真实,因此在这里探究真实也没有任何作用。即使是谎言,重复上千百遍,也就变成了——不,那原本就是真实。 辉夜把香料放进螺钿的檀木匣子里,引燃了一盏有明灯。借着微弱的暖色光辉,绯色大振流水御所解花纹的腰带松脱了,鸨色凤凰刺绣洒金花筏唐草暗纹衲裆的肩膀滑落,露出妖冶的红色亵衣。奉纸般细腻雪白的皮肤上升腾着一股热气,就好像女人的身体——夜里海面浮起的一大块白璧,正在黑暗中溶解。令人惊异的是,朦胧微明中通体洁白的瓷器般的皮肤之下,却是漆器的纯黑、深红、暗茶色。 灯影透过镂空的灯罩花纹,在女人面颊上打出了一重灰色暗纹,又添上一重黑色暗纹。银色的火取香炉泛着微黄。香灰在灰押的爱抚之下格外宁静,使得香匙很容易就在香灰中间开了一个深深的洞,安放成香的空间形成了。 所谓的炼香,最受人喜爱的有六种,分别是梅花、荷叶、侍从、黑方、落叶、菊花。辉夜偏爱黑方那类似冬季冰雪的清香,按照她的话来说,即使是游女也不能一味逢迎,因此坚持用着这似乎稍显清心寡欲的香气。 不过即使是朝颜斋院所用的香味,终究还是掺杂着不可忽视的红灯媚态——不妥协就没法生存。为了生存,即使不得不跪下来献媚,那也是没办法的。良家的姬君们瞧不起自己,那也是因为她们不曾体会花街的黑暗。少年时期家道中落,从而流落花柳的姬君们,大多都很快没落在无人问津的罗生门河岸,变成廉价的低等女郎。 为了香味的优美与妖艳,沉香的品种专门使用了不常见的“真那如”。沉香之中最珍贵优雅的名唤“伽罗”,譬如女官之风味。而真那如的评价,却是接近怨女——例如清姬、八百屋阿七、红叶狩的艳丽阴鸷。 不过,与其说辉夜像上面提到的那些女人,不如说她只是单纯地喜爱诱惑别人,自己却从来不被玩弄与股掌之中,更接近玉藻前这样没有人心妖怪。 轻轻把成香放入火取香炉,烟雾不断涌出。这么多的香,大概只能燃上一天。保香的蜜与梅肉放的不算多,气味能保持的也不算久,大概也就只能到明天。——香炉的雪白泛着绯红色的光辉,红香的暖流开始涌动。 不过,完全足够了。女人的目光转向镜子,其上映照出的,是一双眼睛。眼睑灵活而柔软,眼部线条却凌厉而带一些狠戾。这样的眼睛一旦睁开,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以至于好像整张脸只剩下眼睛似的;即使是眯细了眼睛慵懒地望过来,也能令人毛骨悚然,甚至感到像是被侵犯了似的。然而一旦被这眼睛注视,就好像是得到了没有来源的认可,得到了某种神圣不可侵犯性。如果目光移开的话,那就是失去一切正当性的酷刑…… 三、 ——他正在和自己搏斗。自己越是强大就越是处于劣势,越是铁石心肠就越是痛苦不堪。 光澄的父亲属于清华家。出身摄关的母亲为他选择了血统高贵的女人。她非常美丽,即使是市松的人偶也没有这等美貌。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的肤色是久居深闺的苍白。异常单薄的身躯被包裹在豪奢的黑色友禅染鹤纹振袖之中;眼睛如同圆润的玻璃珠子,映照着黑色的月光。那鼻子角度也是上等人的容貌,连鼻头也是雪白的。脸型不特别圆,像是狩野派的宫廷大和绘上的美人,与高岛田发髻相得益彰。乌黑的发间,精致的櫛闪着翡翠色的光芒,原来是整块翡翠石所打磨而成。 “您好。”光澄俯下身。高挺的鼻梁宛若雪岭,安在柔软的唇瓣之上、细长而优美的包覆火焰的双眼之下。 人们说他面相酷肖象征清冷美女的雪之小面。这样的面相,与其说是小春的人偶那样的哀美,或是能剧的葵上那样的华丽,不如说是一种冷艳。这样的面相也预示着他的才能——那显而易见地,是有如在冰雪之中封存的一叶冷焰一般,静静燃烧着的蓝色火焰那样的才能。正因为近乎冷漠外壳的存在,他内心偶尔会涌动出的愉悦感与近乎沉醉的狂喜都隐藏于其下。与其说是才能,不如说是魔性。因为蓝色的火焰比起赤色的火焰更灼热、更不顾一切地燃烧,不仅燃尽自己,也将周围之物吞噬殆尽;而且它是如此之温和,以至于路人不但不会对此抱有警惕心,甚至还会伸出手去试图触碰这火焰。 ——于是凭借这雪中之火,人偶的家族认为他是有野心的人。他成了人偶的主人。 世间总有光澄那样的人。他并不穿着昼夜带,也不流连花丛。既不沉迷于无益的娱乐,也不经常去寿司店。不管是谁,都对他赞不绝口。然而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虚空而没有意义的,自己的人生就仿佛坐在台下看的一出净琉璃。 进食不会死。去看戏不会死。钻研香道不会死。作和歌当然也不会死。但是没有死就没有恐怖;没有死亡的阴影,就会失去俯瞰生的实感。净琉璃的角色,死就是死了,自己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不会感到恐怖。对他来说,人生也是如此。 ——听说,有某个贵族死在游女那里啦。——偶尔这样浅浅一瞥“游女屋”的一斑,才能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理所当然地,人偶不能满足他。 他偏爱佐曾罗的沉香。对他来说,那种自然的苦修者酸涩味,正是僧人确实地存活的凭据,正如同二条家之于古今传授,或者成香之于香具。他幻想杀死自己的杀父仇人,用那种袖子里藏着熏香的方法。因为人偶的姬君畏惧他,因此只好写了一首和歌寄回家里,其中暗藏着他杀人的奥秘。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父亲还活着,他没有杀父仇人。而且,好不容易通过复仇得到的真实生活就这么泡汤了,怎么想也让人十分不愉快。 于是,光澄有了新的想法——最初只是雏形。他想进行一场“空想的恋爱”,非但不能是圆满的,还一定要是背德的才成。然而,不管是爱男人还是爱衹园的艺妓,都过于无聊了一些,不会有被发现了后果难以估量的风险。 他的爱必须是赌上来世的爱恋,必须是仅有一份的爱恋。 在光澄幻想的国度之中,处处充斥着那种恋情。男女随时随地都在相互折磨、相互挑逗,美丽的人沉溺于享乐之中,聪明的人则用自己这双眼来作见证。名为享乐,实际上是永无止境的酷刑;但是在行刑的时刻,那样美丽的肉体之上却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这份妄想不经意之间折射到了现实之中,因此平时不管是出席茶会还是观赏能乐,他都会特别留意女人的目光。 光澄的个子在同辈中算是出类拔萃的,身材瘦弱,散发着吸引女性的忧郁气息。况且,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评价他,说是长着蛇一样妖冶而纯真的眼睛的美男子。从大多数人持有的稍低的视角去看的话,会觉得他的鼻子有些高峻,然而平视时又并非如此。尤其是偶尔能在他的脸上看到某种复式梦幻能一般虚幻而美丽的微笑;这种时候他的鼻子完全失去了天狗般的威势,而是表现出人偶般的珠圆玉润,衬托出他菩萨似的清丽端庄的面容。 出席活动的也有不少女人抛来媚眼,不过都是良家的姬君,或是有名的艺妓。然而光澄想要的,是玉藻前那样的女人。歌喉如同迦陵频伽、才华超过小野小町,而且有衣通姬那般的绝世美貌。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是个善良的女人。——女人这种生物,本身就是背离佛性的。倒不如说,在某一个瞬间,像往一缸清水里滴了一滴墨汁似的,突然涌出大量浓厚的黑色的优美的恶,或是紫色的嫉妒;在此同时,她们的面庞透着悲戚,又显得如此纯真圣洁,然而……这才是她们的魅力之真相。 想要恋爱的话,悲剧和嫉妒都凑齐了,只剩下了对象本身。 四、 ——恋爱中的人,仿佛水中之月。而身份悬殊的恋情,则如希冀天之川与龙田川合流。水月既然相隔,欲使它们同流,也不过是徒增烦忧。 从前教授辉夜生田流的八重勾当曾经是这么对她说的。 “陷入恋爱啊,就是明明自己只是水中的伪物,却想用头发捞起天上的月亮。你训练了‘黑发’和‘残月’么?黑发就是女人的嫉妒呀。可是,你的嫉妒必须保持一个度……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呀。你为了让男人成为自己的猎物,会去亲自堵住他们的活路吧?” “我并不会有喜欢的男人。……明明自己只是水中月,却不去意识到自己的虚幻和渺小,这是不行的吧?对方的男人不管看起来有多可怕,实际上也不过是追逐恋爱的幻象罢了。他们的活路,并不需要特意去堵住啊。男人又不是小鸟,他们可蠢多了。比起天衣无缝的陷阱,反而最容易对明显的陷阱掉以轻心,明知道女人在玩手段,却心甘情愿地上钩。” 此刻伏在湖面上的月亮,也是如此脆弱,用桨一划,就碎成细细的屑。用一秒可以划碎,用十秒才能复原,因此世界只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疯狂。水草如同黑发,粘连在湖岸。岸边层层叠叠地开着的是菖蒲,花朵是白色的,但是格外硕大,仿佛是吸取了湖中的什么养分,表现出介于枯萎与新鲜、瞬间和永远之间的中间相,边缘已经有些焦黄变脆,卷了起来;中间部分却新鲜得令人吃惊。菖蒲是我执之花,也是具支之花。 “……这是菖蒲。” “居然开在这种地方。不过,这看起来似乎不像端午节的时候用来洗浴的那个?明明是自家庭院,结果自己并不了解呢……” “那个是白菖。菖蒲是更接近一初的茶花。” “啊,真是生命力顽强的家伙。……在我们这里,叫它‘谁故草’哦。” 辉夜依然遵从吉原游女的规矩,穿着赤红的襦袢,上面印着类似唐菱花的暗纹。外面套着的是白衲裆。光澄穿着纯黑的水干,显得面色格外艳丽。梦幻的浮舟在诡艳的雾中飘游。 两人就这么拨开一片菖蒲。柔软的小小花瓣上,遍布微微泛着紫绿的细密纹路,无法保护自己的菖蒲花是可怜可爱的、天真无邪的、崇高纯洁的。 大概已经到了湖水相对比较深的位置,因为辉夜说,在这里的话想必大家都发现不了之后发生的事吧。辉夜维持着小船的平衡,光澄慢慢坐下。 “旦那大人,辛苦您了,接下来也请您……”辉夜的话没有意义,只是在陈述事实。 “嗯。”光澄回答。 辉夜拿出贝合形状的五郎陶瓷匣子,轻轻地打开。里面盛满红色,比血液更鲜艳、比枫叶更深沉的红。 光澄只是轻轻用小指往里面一探。 “我这被情丝纠缠的生命,若将断绝,便立即断绝吧、”辉夜吟起式子内亲王的和歌,“如若不再断绝,我便再也无法瞒住这恋心……” 萤火虫一点点浮出水面,如同人的生魂游离,泛着蓝绿的光辉。光澄念着和泉式部的和歌,将小指指腹碰触到女人的唇上,那一尾殷红便灵巧地从指尖游到唇瓣。 “……冷泉院收藏有名唤元兴寺之切琵琶。除此之外,琵琶有名的还有木绘、无名、小琵琶、玄象、井手、渭桥、牧马,还有被朱雀门的鬼偷走的那把玄上。” 菖蒲的花瓣被抖落在水里,变成一片一片的小小船。被留下的茎干显现出一副干花的僵硬死相。鲜活的花的幻影随着花瓣的掉落而破灭,仔细看,才能发现青筋色的纹路已经枯黄。在这一瞬间,花朵不朽不灭的假象破灭了。 “和琴是铃鹿、河雾、宇多法师、朽目。筝是大螺钿、小螺钿、秋风。马是穗坂、恋地、宇都滨、鸟子、尾白、野口、御坂、野里、三日月、小甘子、花形见、日差、蝶额、大甘子、本白、和琴、榛原、翡翠、望月、宫城、尾花。” 萤火虫从层层叠叠的菖蒲残影中穿梭而出,不知不觉中周围变成了萤火虫的洪流。辉夜感到呼吸困难,但是光澄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蹇帐命妇的任命……清和院时,右是坂子女王,左是重子女王。而冷泉院时,是典侍大江皎子和平子女王。一条院是良子女王与典侍藤原贵子。从后三条院开始,似乎就差不多固定成了右位典侍,左位女王的格局……” 声音消散了,世界变成纯白的寂静。与其说是声音消失了,不如说是由于自己过于恍惚,从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才对。菖蒲花的茎干也枯萎了,它过去曾是具支种子开出的花朵,是狂乱浮动于波浪之间的花朵,也是梦之浮桥两岸盛开的花朵。缘起就是缘灭,开始便是结束。 然而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人用精巧而鞭辟入里的词句,逻辑清晰地自我否定,用苦修来享乐,用幻想约束自己,然后摇摆着跳起自我陶醉的舞蹈。空虚而徒劳地重复着。自我否定、自我满足、自我陶醉、自我警醒、自我压抑、再度自我否定。 在黑暗中结网的女人似乎希望能在水中之月处看见一点光,而空虚的贵公子好像希望月中之水可以填满自己轻飘飘的身体。然而光并不存在,并不是绝对的存在;而身体遭遇过度冰冷时反而会有灼烧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在燃烧、但是没有在燃烧。 倘若是幻象的话。 倘若不是幻象的话。 这里就是极限了。再往后,就是由于太过美丽而不被允许存在的事物了。 雕刻百合的发簪静静地沉入水中。白色的衲裆不可思议地浮在水面,波光在优雅的御所车刺绣花纹上流转,然后被纯黑吞噬同化。 萤火虫消散了,原地已经没有人影,只剩浮在水面上的白衣。对岸的花菖蒲花瓣上,妖冶而纯洁的白鲜艳若滴,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一个崭新的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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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橋あきら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23 01: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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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27908113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20 22:5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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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faiz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11 13:2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