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四
“我这一世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
父亲缓缓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此时外公的坟已阖上了。外公以九十四岁的高龄终于仙逝。在母亲去世了的七八年中,父亲的确独自肩负了许多的担子或任务。碍于种种身份有别,也碍于人与人之间的顾忌、隔膜,他的这七八年并不轻松,这我都看在眼里。有时我常常想替他分担些什么,然而又觉出人与人无论至亲如父子,也是要各自承受各自那一份生活的锤炼。在这其中最艰难的,我以为莫过于情感上的试探与周旋。
外公的葬仪一连九日,我与姐姐在出殡前两日赶到时,父亲以女婿身份守灵了七天。在场皆是外公的儿孙子侄,虽然舅妈们也并不算有血缘关系,但与她们的丈夫一同置身其间总还是主家,而不像我父亲似形影相吊,只默然地守在灵前接续香火。我上香时看着外公的遗像摆在桌案上,父亲在我身旁喃喃地念些敬告亡灵的话,灵堂内飘渺的烟雾使人很虚幻,也熏得我只好掉些眼泪。我想倘若母亲在,我们一家四口必定会大方地哭一哭,然而哭灵须得有种名正言顺的由头,此时我们仨与来吊孝的宾客并无二致。
世事如斯,又或许是我和父亲一样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也不敢踏错。于是我尽量表现得勤快,有什么活都抢着做,我很明白这样能讨得长辈们的喜欢,长辈们喜欢我于是捎带着也应该能看重我父亲。久之,我以为自己天生便是这样讨好卖乖的性格,天生就是受长辈喜欢的那种乖巧孩子,我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方十年前调皮时候的样子。我父亲很善于哭,每每在人前提及母亲时,无论事情发生多久以后总还能眼框湿润,泣不成声。人家说他有情义,此后竟没再娶,然而我想到的是叔伯亲戚早年对他的一番利害的陈说,虽未表明但溢于言表的态度。从来没有人要求我做些什么,也从来没有人要求父亲应该怎样,但我们两个如此一致地压制内心的许多想法,在与人所不断的短兵相接中自我消耗着生命力,做出不得不做的求全和伪饰。
棺木送上山后,满堂宾客酒席散后,我以为我们需要等到下午葬祖仪式之后才离开,但被忽然告知要按规矩随送抬盒(按规矩女儿要奉上一桌菜,葬礼结束,娘家又要回赠一桌酒席,称抬盒)的人一道走了。抬着抬盒的便是我的叔叔和伯伯,我曾与他们发生过不愉快,但我始终要与他们是一家人。在我身后的我的舅舅舅妈,当母亲还在时,我曾与他们很亲厚,也很愿意他们是我的家人,然而外公过世我们的联结便将更少了。我过去同我大伯母关系要好时,她总与我说“娘亲舅大,爷亲叔大”的俗话,意思是跟自己的母亲亲近就看得起舅舅,跟自己的父亲亲近就看得起叔叔,或许这也是有根据的谬论了。我渐渐真正长大,面对一些温情之后的真相,虽然无力改变,终究亦不能摆脱。
我提前离开也是个暂时逃避的机会,就在葬礼结束的下午,那些亲兄弟们要坐下来算一笔账,我父亲当然也在其中。我忽地又想起了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死后无限哀荣,排场做得足够大,然而到算账时却伤了兄弟的和气,父亲心中始终有些不忿和疙瘩。但这次不同,父亲是要替母亲尽孝,他在其中说与不说、如何表态都很微妙,于是便只能将问题抛给舅舅们,自己听凭吩咐。但要说明的是,我舅舅们并未为难过父亲,不但没让他一起摊全部花销,更分给他外公的一些财产。父亲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并未照顾过外公,几番辞谢后众人方才作罢。
这以后的事情我都是听父亲转述的,包括那句,“我这一世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圆满完成了,很多事也随之结束,他说以后大概只有过年以及办大事的时候才会与舅舅们见面,而前不久他也从舅舅承包的工地上搬回了所有行李,决定明年开春就去桂林的一个熟人那儿干活。他在形容未来的生活时显得尤其兴奋,仿佛幸福就在眼前了,随手一抓便能攥紧。看着他高兴我也高兴,于是我便没有提及姐姐说的,要让他一起去上海生活的事情。尽管像姐姐说的那样,我们一家人已经分开生活太久了,应该要有一些新的共同的回忆,但隔在我们之间的除了时间还有难以磨合的一些沉默的表达方式。
我和父亲那些印象之中所深刻的写到这儿,已是我二十三岁的某一天,人生只会有一个二十三岁,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每一天。过去我总以为人的念力可以改变一切,只要始终坚持,只要足够坚定,任何美好愿望都有朝一日能够实现,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应是如此。然而,凡事又免不了被一个“然而”所阻止,我于是不再像十八岁那样充满期待,二十岁时候想要找到一种坚固不疑的生活的意义。我放弃对完美的一种修补,在我意识了残缺与遗憾的需要被接受。
我既不再为王小波的“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再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白云”而有所召唤,也不再深感于三岛由纪夫的“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我也不会产生要让自己被理解的、表现的冲动。我觉得命运没有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于是我的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我更失去了过往对昌耀的“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的强烈愿望。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与平和笼罩着我,我以为这是母亲的缘故,最后明白是这几年和父亲的相处所生长出来。
世事无可无不可,再过几十年亦自有一段故事,一番因果,一个也许如现在的父亲一般的我。我无意于在情感的层面确证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但我们已无法成为朋友。我们永是不近不远,有过一二片刻相依为命的倚靠和怜悯,除此之外是不愿也不能掀开的暗疮。我们也许是一对隔着无形薄膜的父子,合格又称职,然而我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父与子。
如果有机会,我想问问父亲在过去像我一样年纪的时候,是怎样一点一点消磨生活中的细节,又经历着怎样的青春,有着怎样的感怀,是否我的血液中就遗传着那些气质。然而,我也许从一开始便不会再问了。
2021年12月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