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表哥，以及从单车后座上摔下来的你

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没有什么不会消失。没有什么不会被扭曲。没有什么不会被遗忘。但无论如何，只要发生过的被定格在你的脑海里，意义就已经存在。而无数发生过的瞬间聚在一起，就是永恒。

这永恒是属于你自己的永恒。而属于你自己的永恒，就是所有人的永恒。因为一切过程和规律都是相通的，没有例外。

在那个特别的春天，小城那条漫长的下坡路两边还只有砂石路肩和寥寥可数几栋离开路面很远的民房。除了那几栋民房，道路两侧都是绿油油的稻田。那时农村还是农村，农民还是农民。刚刚开始起步的小城的居民也不过比后来的农民工进城早几年而已，不同的是虽然小城，也是城市户口。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就是新近成为小城居民的一员。

那时候大学和中专是包分配的。你来到小城，就是学校分配的结果，当然还有背后无数的活动和关系，这是题外话，暂且不说。你是从省城的学校分回小城上班的。小城也有一所毕业以后包分配的大学，是所专科院校，师专。师专就在那条下坡路的终点。你的表哥，就是师专的学生。

三年的专科，表哥已经是第三年。你分回小城，才第一年。一切都那么俗气，一切都那么令人沮丧。你去看了一次你的表哥以后，就隔三差五旷工去他学校。那是小城里的一所高等学府。那是高等学府里的大学生。你愿意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做事。就像抓住一根完全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就像追赶一个根本没有内容的希望。

而那正好是那年春天。一切似乎真的变得不同寻常，世界似乎真的开始发生改变。

那条下坡路的起点，是小城最繁华的街心公园。公园里有凉亭和假山，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街心公园的旁边，有个被围墙围住的大院。院门口有警卫站岗，院子里面有葱茏的绿树从围墙上探出来。那是地委大院。

那个春天，你的表哥和他的同学们频频出现在那个大院门口。他们有时席地而坐，有时四处奔走，有时静默无语，有时慷慨激昂。你也屡次跟随表哥的脚步，在这个离你上班地点不远的地方逡巡，进而参与。你也说了一些话。那些话或许已经被人们说过无数遍，那些话那时你或许只是觉得在理，体会并不深刻。但今天的你并不会觉得那时的你浅薄。被人说过无数遍的话往往其实只是常识。人们的常识总是相通的，不分地方，不分时代，不分身份，不分年龄。

你忘了是哪一天，你只记得是春天。你牢牢记得是春天，因为那年的春天不同于任何一年的春天。那年的春天是被突然暂停的。随后至今，时间未再被启动，本当郁郁葱葱的夏天始终尚未到来。

那一天你的表哥骑单车带你回师专去。你坐在表哥单车的后座上。表哥骑车绕过街心公园，踩上那条漫长的下坡路，随即信马由缰，一点手闸也没拉，任单车一路狂奔下去。

你坐在后座上，你的手没有扶着表哥的腰，而是抓着你坐着的后座边框。表哥只是你的表哥。你那年，也只有十八岁。

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搭表哥的单车去他的学校，本来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不知怎么回事，表哥的单车扭了几扭，你大概本来就坐得不够稳。你一下从单车后座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到全是砂石的路肩上。除了双手手掌隐隐的挫痛，你并没有受伤。但你抬头望去，只见表哥的单车丝毫没有减速，而是绝尘而去。

或许因为速度太快，表哥没有感觉到单车负重的变化，或许因为当时表哥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骑车上。你呆坐在原地，望着表哥越来越远，陷入超越现实的恍惚。倒是一名路人看到了全过程，朝着坡底大声呼喊。不知是表哥听到了路人的喊声，还是表哥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我不再在后座上。在沿着笔直的下坡路飒了一里来地以后，表哥的单车终于停了下来。表哥回转身来，望到了仍然坐在原地发呆的你。

那是你最后一次去表哥的学校。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和表哥混迹一处。请原谅这里戏剧化的描述，毕竟记忆总会自行进行精炼和提纯。

表哥很快离开了学校。他没有拿到毕业证书，也没有被分配工作。他回到了他的出发点。几年以后，听说他开始到私立高中打工，当语文老师。那时候，本来拧得很紧的螺丝钉铆不知不觉松动起来。一些门被打开，一些出口好像透进了光。你也离开小城，去了南方打工。

又过了几年，你回到小城看望父母，听父母说起表哥。表哥的书教得很好，被招聘进了县一中。当初没被分配的工作，终归被他自己找了回来。

不光有了稳定工作，而且结了婚，妻子是在私立高中打工时的学生。学生毕业后就跟定了他。父母有去参加表哥的婚礼，给你看照片，是个漂亮得略带俗气的女子。

再后来就听说表哥有了儿子。表哥还在一中买了房子，生活安定下来。但你母亲说，别人说，你表哥任他儿子抽烟喝酒也不管。他儿子还不到上学年龄。这样的事情在读书人的耳里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你无法判断真假，但心里却觉得，合情合理。

就和你离开家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表哥一样合情合理。时代发展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你虽然走得远，可是几乎每年都能回老家看望父母和亲戚朋友。奇怪的是你一次也没有见到表哥。他既从未主动联系过你，你也从来没有动过要在路过老家县城时到一中去看看他的念头。陷入沉寂的，依然未能摆脱沉寂。令人失望的，无人知道何时才能调头，不再朝向令人绝望的方向。

小城的下坡路早已成为繁华市井。街道上绿化带，红绿灯，车道线，斑马线，一应俱全，街道两旁都已经密密麻麻矗立办公楼，居民楼，和商铺。不能说一切不是越变越好。只是，再也没有可以一望无际任性驰骋的空旷。

你也只能在记忆里举目眺望。你望见十八岁的你坐在时代的悬崖边。你望见表哥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心无旁骛，奋勇向前。

2021.12.2 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