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尖子生 • 二
初春的景色很好,不论什么天气,到处都能看见绿色,但只是淡淡的,在单调的褐色或者深黄色中冒出一点点来。爱心座位都安在窗边,有个孕妇正着身子坐在靠驾驶座的位置,她的丈夫守在她旁边;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她后面,隆起的背靠在椅背上,就像车轮轧在马路上,好奇的目光在窗外和车内跳来跳去。好几扇窗户都闭着,把车内的空气闷在里面,有人咳嗽,有人大笑,有人操着乡音在讲电话。鄢校长说她一到周末就会坐一趟公交车,从镇北到镇南,中途不下车。她说,她喜欢做这样一个过客的感觉。 她们面对着唯一一扇大开的窗站着,遇到很平坦或是很空旷的路,司机会慢慢加速,这时候就会从这一个小窗口里涌进迷人眼的暖风。“运气好的话,还会飘进蒲公英种子。”鄢校长半眯着眼睛,指着拉开的小窗说。她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有些人就是不显老,虽然脸上的皱纹添了很多,也看得出长了一点浅浅的老年斑;她的头发远看依旧乌黑,不像是染过发,只有很仔细看才能发现几根银灰色的发丝藏在里面,但有时候还是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因为这几根头发太光滑而太会反光;每一缕发丝都被稳稳地盘成一个发髻,不低也不高,从中间穿过的玉簪子变得简简单单的,只在簪首微微雕出花的轮廓。 车停了,在镇北小学下车的人寥寥无几。她们下了车,走近了小学的伸缩门。鄢校长敲了敲警卫室的窗户,窗户从里被“唰”地一声拉开,保安老李探出头来,露出一口黄牙憨笑,用手摁了打开大门的按钮:“鄢校长,您又来啦?”说完,就把脑袋缩回去,然后很快又伸出来,一边把窗户推得更开了点,一边往窗口送出一个塑料袋:“伙房里的人让我带给您的,艾米果,刚蒸好没多久,您吃不完放冰箱就是了,前面他们忘记了,知道您会来,就让我帮忙捎过来。” 小学的小伙房里有两个厨师,是一对外地来的夫妻,为在学校里工作的人准备一日三餐。他们也住在单身公寓,不过是租来的房子。他们比鄢校长更晚来这个小镇,年纪和她不相上下。他们两个人厨艺都很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菜,一周都要轮着来那么一次。他们还专门在伙房门外挂了块小黑板,上面是他们让鄢校长帮忙写上每一天每一餐的菜名,一个星期里,每一餐的菜都不一样。和教工们坐在一起吃饭的,除了厨师,经常还有学校里的学生。学生虽然都住在镇北,但是有些人的家长因为在镇南工作,来不及回家给孩子准备早餐、午餐或者晚餐,就交给伙房一点伙食费,让他们多添副碗筷。陆陆续续地,在小伙房里尝过一餐的学生都想要试试另外两餐,就一起省下零用钱,和父母撒谎说某某同学过生日,在伙房里请他们吃饭。后来被鄢校长知道了,她当即决定设立“伙房开放日”,一个月一次,都在第一个星期六。在那天,小伙房门外的一块空地上就摆满了桌椅,一个班的学生都可以自带碗筷、免费来伙房吃一天的饭,顿顿由鄢校长请客。“开放日”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只是伙房里多了几个年轻的帮手——学生们的家长。老李是一个热情直爽的北方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话痨,年轻时很爱管闲事。那个时候,他十分不理解鄢校长的做法,就骂骂咧咧地闯进校长办公室,怒发冲冠地嚷着“这成何体统”,认为校长“有钱没处花,砸在这些幺蛾子上”。等他好不容易消停下来,鄢校长才笑着跟他说,她这是让孩子们喜欢上学校,因为如果连学校都讨厌的话,就更不会对学习感兴趣了。老李听后说,校长,我不懂。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走回了保安室。 “哎,这是叶页吧?”鄢校长谢过老李以后,他忽然歪过头瞥见了叶页,就很兴奋地喊起来,“都长这么高了,当时见你你还没这窗台高呢!” 叶页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李伯伯好”,就低着头不开口了,开始认真地来回扯着书包拉链,像在转动手摇投影仪的摇杆。她想起十年前刚入学的时候,因为太高兴,在学校里一个劲地疯跑,被正到处巡视的老李逮个正着,他一下子拉住她的书包头上的挂带,弄得她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她惊恐地回头,看见板起脸的老李,哆嗦地说不出话。可老李突然很温柔对她说,小姑娘,小心摔跤。她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这么想上学,明明周围和她一般大的小不点都哭得泣不成声。 她把书包又开又合,看见铅笔变圆的笔尖和那把圆头的钢尺,并排竖在内层的袋子里。她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她们班教美术的老师换成了鄢校长。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校长让每一个人在一张A4白纸上,用自己带来的工具,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画就是了。她当时很吃惊,因为以前的老师从来不这么教。之前那个老师每节课只叫你照着他带来的一些几何体和水果临摹,画得越像越好。如果他觉得不像,那你就别想过关,有三次不过关就会不及格。她总是过不了关,也自然及不了格。因为老师带来的几何体也好,水果也好,在她笔下,那些水果有时只是几个种子,有时是几颗树,而几何体有时是房屋,有时则是庄稼。她有次在办公室问老师,为什么香蕉一定得是黄色而不能是蓝色,她觉得它应该是蓝色。老师问她为什么,她摇头说她也不知道。“那就别乱画了。”那个老师说。等她回了教室,坐在座位上才想起来,她应该说,她觉得蓝色比黄色更悲伤。因为树上的香蕉都是一串一串的,而那根香蕉却被老师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它一定非常非常悲伤。而在画的时候,她也变得和那根香蕉一样悲伤。 鄢校长她对画画没有任何要求,你想画什么都可以。她听后兴奋极了,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她鼓起勇气走到讲台上,拿着她自己带来的一张A4纸,递给鄢校长,问她能不能也画一张。见鄢校长没有拒绝,她就一蹦一跳地回到座位上画起来。下课了以后,她把她的画卷好教给鄢校长,鄢校长把自己的画卷好交给她。“原来画画可以让人这么开心。”这是她和校长交换完画之后说的一句话。说完她就一溜烟跑走了。她很清楚地记得,当时鄢校长画的是中国地图,而自己画的是一只雄鸡。 镇北小学没什么变化,只是把门口的“镇北小学”四个大字从楷体字换成了宋体字。操场依旧是煤渣地,教学楼和办公楼还是一高一矮地立在那里,还是白色的,一栋三层,一栋两层。她们走进教学楼,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看着每一个班门外墙上的艺术橱窗,从窗户往里看主题各不相同的黑板报。然后在三楼停步,向着操场的方向看。小镇的地势由北向南逐渐降低,如一个极为宽大的缓坡,往一个个村落扎根的地方延伸。她们站在三楼,越过那一大片“黑土地”,把天空的橙蓝当作颜料,用眼睛给断断续续的公路、影影绰绰的房屋和密密麻麻的行人上色。 “还记得我第一次代美术课,教的就是你们班。其实我哪懂什么绘画,连水彩笔都握不稳……无非就是喜欢看而已,尤其是像这种,自然的创作。”鄢校长指着天边的云,用一根手指在空气里画圈,“我前面在车站看你画的作品时,突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现在看这样的天空,这样的景……我才发现,原来那种感觉是来自于这里。” 鄢校长似乎又记起一件回忆来。镇南里的灯光一齐亮了,串连成朦朦胧胧的一片。 “没几年你就毕业了,又过了几年,你又读高中了,现在都读高二了……然后我听说,你学了理,对吗?” 鄢校长看向她。她环抱着书包,没有回应校长的目光,只是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四周静得出奇,黑夜的降临像是万物沉默的催化剂。秋去春来的燕子在房梁上盘旋,似乎在寻觅自己的家,但它不会不知道,它真正的家在北方,南方只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鄢校长不再看她,只是和她一样低着头:“我觉得我们很像。” 叶页听后抬起头,十分疑惑地望向她的侧脸。 “都是装作迷路的人。” 天空兀自从橙蓝变成了黑蓝,煤渣铺就的操场变成了天空的倒影,嬉笑怒骂声和鄢校长脸上的皱纹都溶在刚刚降临的夜里。学校大门口的探照灯朝里射进来,一束又粗又亮的白光,像是一个巨大的投影仪把镇北之景映射到了这所小学。走廊上的感应灯也亮了起来,灯光明黄,周围不一会儿就拥了一群飞蛾。以前老李问过鄢校长,小学晚上又没人上课,为什么还要装灯。她说,有灯安全。 “天色很晚了,我送你去车站吧。”鄢校长把手里的那叠整整齐齐的纸递还给她,“谢谢你,叶页。”纸被渲染成了米黄色,像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浸泡过一样。 她接过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画页,摸了摸小铁夹头上张开的金属丝,看着几点留在之上的芦苇或麦草屑想,她不是故意的。 返程时,司机说这是最后一班车。鄢校长很奇怪,因为以前晚上九点都还能坐得到车。“我们换了个班子头头,从市里来的,他说市里的公交就是这个作息,”司机把烟头往窗外扔,瞄到鄢校长用她的老年卡刷了一下,把叶页送上车而自己下了车,就提醒了句,“老人家,下周开始,老年卡只能你本人用了。” 叶页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回过头大声问鄢校长,她什么时候走。但声音埋没在公交车发动和车门关闭的响声里,鄢校长朝她慢慢挥手,身影不住地往后退。她从车头追到车尾,背在身后的大包一颠一颠,张着嘴却无声。翘着二郎腿的司机用手砸了一下方向盘,用方言咒骂了一句什么。她背着大书包在最后一排坐下,拉开了一扇窗。镇北的夜晚荒凉得像一片沙漠,道路两旁的树影鬼怪一般爬过公交车的前车窗,吊环恐惧得摇摇晃晃。风出奇地大,也许因为一直都在下坡,且这个司机不怎么爱踩刹车,但开得倒很稳当。她没什么心情看窗外流过的树、房和人,只是用双手抱住前排的椅背,下巴搁在顶上。一路上没有人上车,平时总觉得这车很小,明明在车站排队的人并没有很多,却总有人上不了车。 车终于停在了中心广场对面的亭子边。公交车上只有一个门,她慢慢挪动脚步,等几个人上了车坐好,她才走到投币机前。 “同学,来镇北看小学最后一眼?” 司机坐在驾驶位的高背椅上,边皱起眉点起了烟,边随口问了她一句。 “什么意思?”她抓住扶手杆的手紧了紧,一点一点地返过头,盯着那个司机。 司机嘬了一口烟,啧了一声:“你们这些镇中的书呆子,对小镇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最近公告栏不是才贴了吗,要拆掉镇北小学,还有旁边的单身公寓。”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红,手绕着杆子,用手肘夹紧,控制着忍不住往回缩的身子,强作镇定地问:“为什么?”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那两栋房太老了吗?” “那是拆了重建吗?” “不是重建,只是说要新建个什么……好像是什么俱乐部?我有点忘了,回头再去看看。” “那小学怎么办?单身公寓里的人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给他们钱让他们走呗!” “如果他们不走呢?” “他们会走的,”司机吃吃地笑了一声,看了眼方向盘边上的一只小闹钟,于是转过头去,把带着火星的烟头往窗外扔,“人嘛。” 车很快开走了,往镇南的方向驶去,继续溜着缓坡。初春的夜,果真如诗人所云:乍暖还寒,一路上碰见几个镇中的学生,都只穿一件白晃晃的秋季校服,大摇大摆地顺着界沿石走着,嘴里大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笑话,没有人喊冷。她裹紧身上罩着的冬季校服外套,穿过马路,下了几个台阶,往立在广场边缘的公告栏走去。玻璃里的灯忽暗忽明,灯管一头发青,一头发黑,里面困了几只黑色的虫子,不知是从哪个缝隙冲进去的。现在还看得到分配房开工和完工时的两张宣传报,那时还崭新的内部面板已经变黄变灰,还有些褶皱。广场上的人渐多,都在中间那个大圆圈里活动,大人或散步或跳舞,小孩或画烤画或打弹珠。她绕过人群走回家。 刚走到一栋的第一单元口,就看见她爸爸站在第三个单元口打电话,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她停住脚步,握了握书包带子,没有继续走。等到父亲放下了闪着亮光的小灵通,转身往楼上走去,她才又开始向前走。 到了家,她妈妈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她撒个谎说班主任来多上了一节课,为了讲评昨天没讲完的题。母亲立即感慨镇中的老师还是很负责任的,然后就让她赶紧坐下吃饭,时候不早了,吃完饭就上阁楼写作业去,说完这些才走回大房间。她走到厨房,站在电饭煲前盛了饭,忽然想起书包里那半截没吃完的煎饼,于是决定只盛半碗饭。来到餐厅,刚拉开凳子,就听见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刚刚你叔叔来电话了。她动作顿了顿,很木讷地哦了一声。她爸爸走到客厅和餐厅的交界处,慢慢地踱着步子,嘴里又开始说起她那个从小到大只和她见过一次面的堂姐。他轻车熟路地用着“尖子生”这个词,自顾自地把堂姐辉煌的一生完美地勾勒了出来。她听着听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瘦弱女生,面容模糊,端端正正地站在一个沾满肥皂水的塑料圆框里,那圆框边上有个手柄。她爸爸则蹲在堂姐旁边,一边滔滔不绝地夸耀着她高考的成绩和录取的院校,一边抓住手柄把整个圆框垂直往上拉。在不绝的赞叹声中,她看见瘦削的堂姐被封在一个和她自己等高的肥皂泡泡柱里,就像一个透明的彩虹屏障。停在她头顶上方的圆框如一个若有若无的皇冠,其散下的光束就形成了那个光罩。可她莫名其妙就觉得,堂姐无法自行戴上那顶皇冠,也无法在戴上之后自承其重。堂姐的双唇紧闭,看上去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不求救,也不声张。她揉揉眼睛,晃晃脑袋,低垂着眼,猛地夹起面前有一股肉香味的青菜,然后扒拉了几大口饭,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咽喉涨得生疼,她眼里泛了点泪花。 “你就得向这样的人看齐。”她爸爸背对着她,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边说了一句,作为总结。 她继续这么狼吞虎咽地吃着,把碗里的饭粒都用筷子拨到嘴里,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菜,起身把碗和盘子叠起来,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装作无意地问她父亲:“广场上的公告栏是不是不用了?” “怎么了,早就废掉了。” “那镇里有公告要发怎么办?” “新公告栏不就在你们学校对面吗?怎么了,问这个干什么?” “没有,听班上有人说,广场那的公告栏很久没换了……” “都要高考的人了,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书不好好读。你们这个班真多阿猫阿狗。” 她妈妈听见她拖动椅子的声音,就赶忙从大房间跑出来,抢过她手里的抹布,责怪她一个高考生还干什么家务活,催她赶紧上阁楼写作业。她只好撂下手里油腻腻的抹布,去厨房冲了下手就拿起挂在餐厅椅子椅背上的书包,往小房间走。 去往小阁楼的通道在她的小房间,是一截靠近窗户的折叠楼梯。没有人要上去或者下来的时候,都是收好固定在天花板上,吊着一根线,要上去的时候拉一下就好。阁楼其实不算小,只是天花板很低,上来的时候如果不匍匐身子,很容易碰到头,她爸爸个子蛮高,上楼有些困难,有时只会让她别把阁楼门关起来,他好在下面看看她是不是在认真学习;出入口也非常窄小,只有不胖的人才能顺利进出,所以她妈妈也不经常上阁楼。她很快地发现了这点之后,就再不用上面一本套卷下面一张白纸这样遮遮掩掩的了。她家没什么杂物,所以刚搬进来的时候,阁楼有别于其他家庭闲置着。倒不是她自己提出要上阁楼写作业的,她觉得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已经足够自由,况且书桌是背对门口放的。刚搬进来没几天,她妈妈在打扫她房间卫生的时候,经过窗边,听见外面有人在敲敲打打,拉开窗帘一看,是对面二栋的五楼和六楼同时在装修,她当即决定让女儿上小阁楼学习,这样的噪音,吵得自己拖地都拖不仔细,更别说女儿做题了。于是她妈妈把阁楼清理了一番,就去超市买了个折叠小桌子和塑料小凳子,把这些东西和新买的台灯一起搬到阁楼上去。叶页自然双手赞成,这样更不用担心被父母发现她在偷偷画画了。她爱上了回家,除了周六,每天十点下了晚自习,就立马放下楼梯跑上阁楼,直到凌晨才打着手电走下来。她搬上去没多久,有天晚上下楼的时候,看见她母亲躺在她的床上,已经沉沉睡过去。第二天早晨,她在她妈妈做好早饭解下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端着热乎乎的面条吹了几口之后问:“怎么突然睡我房间来了?” “没吵着你吧?”她妈妈回过头,看着她的侧脸,神色十分慌张。 她摇头,用筷子把面里的葱花一粒粒挑出来,先是让它们黏在碗边,然后觉得不好喝汤,就弹在餐桌上。 “你爸晚上打呼噜太吵,最近烟又抽得多,身上烟味重死了……哎你不吃葱就留碗里,扔了多浪费啊!” “你们没吵架吧?” 没人回答。她喝了口面汤,放下碗,往客厅方向看,空无一人。她只好低头把荷包蛋的蛋白吸进嘴里,同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抽水的声音。后来她和她妈妈一直都睡在那个小房间里,她不再问为什么。 那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她特意走到镇中学对面,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崭新的公告栏,玻璃亮得发光,顶上还加了挡雨的棚子。她走近,在花花绿绿的宣传报里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张印了黑字的白纸孤零零地被胶水粘在雪白的内部面板一个角落里,表面完全没有抚平,留着像窗帘一样的波浪褶皱,不过是横过来的。她凑近了仔细看,上上下下看了很多遍,直至白纸在她眼底遗下一块黑印子。“废旧兴新”,她回想起初三时候,广场那边的公告栏里钉的两张宣传报里,都有这么四个字。每个字的每一个笔划如一把刀,把她的心当作是木头桌面,想要在上面刻出黄土高原的纵横沟壑。她又想起鄢校长,冲着被干涸的雨水模糊的车窗,郑重地向她挥手告别。 高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很快过去,她成绩依旧吊车尾,任课老师们早已对她失去了信心,不再揪着她提问,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高考,班上的同学似乎渐渐对学习以外的闲事没那么关心,也许是发现班主任视察得越来越勤了,或者是班主任的“每日动员”起了点效用。 “你们得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竞争对手不仅仅是我们镇中的同学,还有市一中的人!”每天早读的时候,班主任都会突然站在讲台上,把这句话喊一遍。台下部分同学听完后,朗读的热情立刻就会高涨,开始呜哩哇啦地吼起来,她每次都会被吓一跳,抬起头望向坐在前排的人的后脑勺。而班主任见状总是很欣慰,就迈着步子走出教室回办公室去了。读书声立刻弱下来,像汽车突然漏了油。 临近中午,单身公寓的小铁门已经封死,小围屋的架空层里密密麻麻地站了一些人,白色的安全帽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晃动着,工程部的人一窝蜂似的堵在那里,个个嘴里大声地骂着娘,手互相指向对方的鼻尖。她站在公寓后门外,呆望着这团乱糟糟的人。 “凭什么是我们组砍,他们组搬?凭什么脏活累活总是我们干?” “你们以为搬几百斤树很容易?” “但你们只要把树拖到门口停的车上就完事了,这有几步路?” 被挤到小铁门前的一个男人急得快要跳起来:“吵什么吵?吵什么吵?你们还把不把我这个经理放在眼里?” 吵嘴的双方都欲言又止,但仍瞪着对方,眼神依旧互不相让,看也没看身后的经理一眼。 “大家都消消气,听我说一句,好不好?”经理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公主烟,递给两个组的组长,“小彭组砍树,小邹组搬树,这是总经理下的安排,刘部长也有参与,你们也知道,他们是非常了解并认可你们的能力的。”说完,他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抽出一盒火柴,放在小邹的手里。小邹朝经理笑笑,从里面抽出一根,把火柴棍尖按在木炭条上使劲划了一下,把点着的烟含在嘴里,然后一手甩灭燃着的火柴,一手把火柴盒扔给站在对面的小彭。 “大家准备准备,我们马上开工。” 她又做完了一道地理大题。对完了答案,发现自己写的和参考答案截然不同,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按照她的分析方法,还是可以说得通。于是她在大课间的时候,兴冲冲地抱着练习册跑进文科组老师的办公室,打了声报告,绕了一个大弯,一路小跑来到了坐着的地理老师旁边。老师看到她并不惊讶,只是从桌子底下拖出了一张小凳子,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拉了拉,示意她坐下慢慢问。 “你这样想也有道理,不过按照常规,你这样写是不会得分的。” “可是我这个答案并没有错。” “答案是不能算错……可是,在考试中,你如果想到这层,就完全偏离了出题人的本意。题是人出的,要做对拿分,你不能不揣摩他的意思。”老师认真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和她说过的话,“但是你思考得很好。” 她卷着练习册的页角不言语。 “叶页,想好读文读理了吗?” 她卷起了更多页角,边摇头,边把它们弄得弯弯的。 “我当然希望你读文……不过,学理科的人在大学里才能学地理。” “为什么?” “因为大学里学的地理比高中复杂,要用数学、化学、生物、物理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如果没有基础,学起来会比较吃力……但是,如果是真的喜欢的话,就熬这短短两年,也不算什么。不过,选择权还是在你自己手上。” 公寓正中央的桂花树一行行地倒下,树干上绕了几圈麻绳,留下的树桩也被连根挖起,小邹组里的一些工人先用脚一下下地把树桩踢到门口,然后几个人再一起拽着绳头,把桂花树的树身往外拉。露出的草地绿得很干净,竟没长什么杂草。以前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些勤快的住户自发地组织起来,到楼下来拔草,然后把这些草分给一些家里养了兔子的住户。“奇怪了,这公寓里剩下的人应该半年前就得搬走了,这里竟然一点杂草也没长起来。”小彭用铁锹铲着土,回头望了望这片整齐的草地,自言自语起来。“要么,就是部里派人先来除了草,要么,就是有人偷偷回来拔过了,”正踢着树桩的小邹经过听见,就自顾自地推理着,“不过,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有闲情逸致的怪人。” 她一直躲在公寓后门旁边,探出半个头,用手扒住小铁门上的几根杆子。铁门很旧了,稍微移动一点就会吱吱呀呀。她使出全身力气把那半扇铁门往下按,不让它和自己一样抖成筛糠。这片连太阳挂在空中、也要顽强存在的星空,就这样被撕裂,连碎片都要悉数被偷走。她和失去了桂花树的草地一样,丢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