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这里的,也不是那里,我要趁来不及之前,赶回你身边
1 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从未知晓花的香味 听过幼鸟翅膀的振颤我们从未知道河流存在的原因 然而即使有一天知晓了也无法再次返回那现场 至此之后花是陌生的花,鸟是不同的鸟河流不是同一条 我也再想不起那天 你告诉我的花的名字
2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并排躺在沙滩上,阳光咸咸湿湿的。我们离海水有些距离,你刚从蓝色的海水里出来,裹着条白色的用旧的浴巾,水滴从你的发梢,滴到你的胸膛,你并不急着把它们擦去,水滴所经之处,流下一条条透明的痕迹。
我们似乎谈论了些不重要的事,例如,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我们见到了谁,旅馆的门卫说的一句俏皮话等等;或者我们又谈了一些更遥远的事情,我们似乎谈到了2021年即将举行的东京奥运会,或许还有……凤梨椰子酒的做法…… 在这里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我们却在一起。如此惬意,没有任何,除了海风夹在我们中间。没有任何烦恼,连你也没有烦恼。我们待会儿从海边离开,就会去骑我们租来的自行车,我们沿着海岸线骑一骑,就可以遇到几家温馨的日式小酒馆,我们会在那吃饭,海边总有新鲜的鱼和章鱼触角可以吃,它们也会拿出好喝的酒。然后我们就走路,回到我们温馨的旅馆房间,我们会暂时进入梦乡,但这没有关系,第二天醒来,我们仍会在这个房间里,远处就是远远拍打着海岸的温驯的蓝海,我们会在这里,很久在这里。 你突然凑过来,我没有下水,我暖烘烘的像一床沙漠里的沙,而你是湿的,皮肤上还粘着海的白色的盐粒。你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它们看,想要帮你拿掉,又觉得这样很好看,好像你是属于大海的,只是上来跟我说说话,一些在当下看着无关紧要,但在日后会被我像密码一样时时刻刻想起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话。
我拿了条干燥的毛巾挂在你的头上,帮你揉了揉头发,你还在对我说话,眼睛亮亮的,你在说什么? 你说,“shi bu de wo ren…… m……”
你的声音像隔着水管传过来的,汩汩的,我听不真切。我想再靠近一点,我努力将耳朵和眼睛都长大,想要听清楚。 你说,“我刚才游泳的时候,在海里看见你了。你和一条鱼在一起,你们好像在说悄悄话。我最开始觉得很幽默,觉得你在做傻事。但时间长了,我忽然特别害怕,我害怕你其实是条鱼变的。也许你会和鱼一起游走,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上岸了。”
我将你的手放在我干燥的肚皮上,你的手上还有粗糙的沙砾,我摩挲着你的手,我说,那你仔细摸摸我,免得我一会儿就长出鳞片了。
你笑了,顶着我给你挂上的白色浴巾。我们看着海,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我似乎睡着了,我的意识去了另一个地方,但我又知道我仍然在这里,耳边有海浪的声音,手插在沙子里,沙子细腻的质感。虽然我没碰着你,没拴着你,但我知道你也在我旁边躺着,我仿佛幻觉似的能闻见你的味道,听见你的呼吸声,甚至听见海水在你的身体上,是如何被阳光炙烤,微小的干燥、爆炸、析出水分,变成细小的白色的盐粒在你身上跳跃。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记不得日子,记不得在哪里,但我却那样自信,总能找到回来的路。

3 我在爬一段楼梯,不知道在哪里,墙面有些老旧,楼道很昏暗。我想或许是一间老式的医院,或者是我很小的时候上过的学校。又或许,我是来拜访一位并不相熟的女性亲戚,我隐喻有几个猜测,但都是记不清楚太多细节的人。
我是要去某地,要去找到某样东西,对吧?或者是有人在等待我,找到,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同一件。 楼梯似乎无穷无尽,回旋,攀登,有时候我会遇见一个拐角,从步道走过去,又是另一条通向别处的梯,我又继续攀登。并不会感觉累,但有一些厌倦,也怕你等的太久。好在你给我发了信息来,我在手机上点开你的头像,我们有许多的聊天,即使在电子的虚拟世界我和你也这样靠近。有时候通讯会中断,我会害怕我走到没有信号的地方,但一旦有信号,你总会告诉我,你在哪,在做什么。 你告诉我了些细微的事情,那些事情并不有利于我解下当前的谜团,或者爬完我的楼梯,并不会。你在告诉我一条红袜子的细节,它是哪年买于哪个市集,从一个长得像你爷爷的手工艺人手里买的,你还买了他画的版画,因为巧极了,那版画的像是你幼年的时候养过的那条黄狗。我告诉你我在攀登楼梯,你说,哦,楼梯总是无穷无尽的,我说,对,它们总是非常明确,为了通向某处我不得不攀登。但也还好。
一扇绿色的门,我推开之后,见到了我预期中要见的那位女性亲戚。她的眉眼的确看起来十分熟悉,我一边和她说话,我坐在她的餐桌边,搪瓷杯里有只红冠的公鸡,我一边想着你在短信里说的那个市集,我是否也去过,是否也见过那位长得像你爷爷的手工艺人,只是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你,所以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联系。 还有那双红色的袜子。是对你重要的袜子吗?那样被挂在你的墙上,一定很重要,你每天都能看到。我有点开心,我也有点嫉妒。
她将我从袜子里扯出来,问我她的花茶是否还清香甜口,我说,很好喝。她说,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说,是的,我有一些朋友发来的信息要回。她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心不在焉。她拿来了一个黄色信封,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几对年轻的男男女女,能看出来那照片发黄,有些年头了。我想问那照片上的人都还活着吗?想到她珍藏着,要么就是其中有她,要么就是有她在意的人,这样问不妥,于是就把话憋回去。 她把信封给我,没说其他的话。没说交给谁,也没说和谁相关,也没说送给我。只是放在我面前。于是我就收下了。
我从她的窗户钻出去,正好下方经过一条绿色的火车,于是我就跳上那火车,又从火车的窗户跳进了车厢里。 4 车上乘客很多。是因为这列火车很旧吗?车上的乘客也都穿戴朴素,使用着许多我父母那辈会使用的物件,木箱子,宽檐帽,工装衣……行军鞋。我找了个空位就坐下了,车窗外的景色看着很眼熟,我似乎像在回家的路上。
同车车厢有几个人是一起的,几对非常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都很好看,年轻人就是很好看的,说话也带着光彩。他们谈着生活里的琐事,对话中不时闪过xx地名,xx人名,以及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例如考试,分配,例如返家期之类的。我才意识到他们可能也是结伴回家。 越听越觉得异常熟悉,我从信封里掏出那照片,发现和他们几个人比对下来,长得简直一摸一样。虽然那时候的人都穿着打扮大致相同,但我内心似乎很清楚,就是他们几人。照片上的他们站在一个工厂前面,对着相机露出笑容。 我觉得这事情可太奇怪了,难道这照片是他们刚拍的?可又怎么会到我那远方亲戚的手里。她是她们的一个?可她已经老了,公鸡的搪瓷杯已经掉漆,黑黑的像不规整的蛀牙,她泡花茶,行动缓慢。没有伴侣,已经过了孕育孩子的年纪。一个人住在一幢有很多楼梯的老楼房里,老楼房的楼梯间有很多孩童穿梭,打闹。
我拿出手机对着那照片拍了一张,发给你,想问问你怎么看待这件奇怪的事,可是我好像暂时失去了信号,发出去的信息是灰色的。 5 怎么回事呢?我想查查现在的时间,通过时间来猜测你会在做什么,可是我看不到手机上的时间,表坏了,它很久之前就不走了。
于是我借着要问时间的缘故,上去和那群人搭了话,我问他们现在几点,还有他们是否来自同一间工厂。 他们告诉我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想起那天我们躺在那延绵的海浪,我想起你的确在下午三点不说话,你会睡一个午觉,于是稍微放心了些。他们说他们的确来自一间工厂,还报出了那工厂的名字。我只差一会儿就把那照片掏出来,只是我想起他们所说的,和那照片上的,有一字之差。 我确认了几遍,他们仍然告诉我的是那个有一字之差的不同的名字,我想我应该是猜错了,于是将照片埋在衣服的更深处。我想,等到你午睡醒过来,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件可笑的事情,我差点又闹了笑话。
6 还有另一件不那么重要,但是也想要告诉你的事情,是我发现我坐错了火车。如果要回家,我应该是往南,但我阴差阳错的跳上了往西边的火车。这很糟糕,不只是因为这样我就无法回到家里,然后好好地放置这张照片,问问我妈妈关于这张照片和那个亲戚的事,更因为,海只会在南边,而我也只能去南边去见到你,我得回到那片沙滩,趁着天色变化,趁着你苏醒,趁着海滩空无一人之前,回到那里。不然我就赶不上了,海滩,沿海单车,日式小酒馆,温馨的旅馆和大床,醒过来的次日清晨……一旦我搞错一件事情,其他事情就也都乱了套了,全都赶不上了。
都怪这张照片,怪那个我甚至不认识的女人。
她从白色的纱帘后走出来,对我说,“你有没有十分在乎的人?” 我说,有的,那时候我正在将相片收进口袋,并想着怎么和你说这照片的古怪。 她说,你听,火车已经来了,你必须得赶快,否则你就会赶不上了。
我的确听到了绿皮火车的汽笛,它蜿蜒的长长的身子像一条青绿的蛇,于是我打开她的窗户跳了下去。
7 我闯进乘务间,列车长在那里,一个个子很高的挺直的男人,我问,能不能去南边?我怎么能搭上去海边的火车?
他看着我,我从他瞳孔的倒影里意识到我和其他的乘客有些不同,我穿着黑色的水手裙制服,剪着齐耳的短发,没带任何行李。
他说,你走丢了。 毫无任何感情色彩。
我有点愠怒,我说,是(这还不明显吗),我需要去南边,可列车正在往西。我指向车窗外,一行行高大的白桦树林,再开一会也许就会进入山洞,还有山上的皑皑积雪。
他问我,你的票呢?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买票。他的盘问让我突然感到惊慌,因为时空的错位并没有被我解决,也许我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是经不起盘问的。我说不出任何具体的地点,人名,或者职业,来打消他对我产生的怀疑。
我想着那个亲戚,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又想起你,可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举起手机,信息还是灰的。 我忽然想起你说的关于我曾经和鱼说话的那件事,于是我开始努着嘴,在想象中试着说一些鱼的语言。列车员有些意外,但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同,却并未被这异状吓坏。 他叹了口气,对我说,交给我吧。 我摸摸兜,我的兜里只有装着照片的信封,我把信封掏出来,递给他。他也不意外,接过来,装进了他的军绿色制服的外面口袋。我们没有任何交流,这封信会到它该去的地方吗?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我不知道。
但因为他的眉眼有点像你,所以我想他并不是坏人。照片交给他,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比给我更好。我有我的使命,我要回到海滩上去,找到你,然后告诉你,我太久没见到你了。 我从火车上跳下来,皑皑的白雪在我脚下咯吱作响,我看到黄鼬叼着自己的孩子正钻进她的洞里去。我跑得奋力极了,我不能误了时间。我要在你苏醒之前回到你身边去。 什么?我用鱼语对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那里的,但我有我现在必须立刻赶去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