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
锁文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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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时节,圆月高悬。
街上张灯结彩,人影幢幢,丝竹管乐之声、叫卖吆喝之声,嬉笑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温客行手提灯笼,随着人潮向前涌动,他穿得花枝招展,一头白发如雪,十分醒目,时不时有人回过头看他,又越过他去看身后被他牵在手里的人。
那人也生得非常好看,不同于白发人张扬的明艳,就似挂在天上的朗月一样,清辉流韵,眉眼含笑看着白发人,既专注又温柔。
长明山隐居的第三年,温客行提议下山游玩。
上一年他们仅在庄内饮酒赏月,祭祀后温客行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醒来缠着他不放,发生了一些回想起来就要面红耳赤的事情。
总之第二日他睡到晌午都起不来,一开门,弟子们在院前轮番过来问候,“您老人家哪里不舒服?可是吃的用的不习惯?”成岭还回头大喊一声“师叔,师父总算醒了”,闹得他恨不得当场把门关上,一下午都没理温客行。
往事不堪回首。今年温客行起兴到小镇上消磨时光,周子舒自然乐见其成。
街上平日虽然也热闹,但总归比不上节日,新奇玩意让人眼花缭乱。
“阿絮,你看这个蚱蜢会动!”
“阿絮,那个好像机关雀!”
“阿絮,我们也买一个放到天上去吧?”
“客到钱塘杜鹃鸣……阿絮,是西江月对不对?”
“阿絮,你在看什么?走快点!”温客行抓紧了他的手,将他拉到身边,“他们总在看你。”
周子舒和他并肩而行,抬眸望他,“是么?我觉得他们看的是你。”
“哪有?刚才走过去那个就不是……”
“有。”
“咦……”温客行回味过来,扬眉而笑,“阿絮,你莫不是吃味啦?”
温客行招摇过市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周子舒当然不承认,笑嗔一声“温三岁”,扬手一指,“看那里……”
说话间,头绳随之一晃,发髻突然一松。
温客行侧过身圈住他,帮他捧住头发,“好像是发绳断了,找个地方再帮你束起来?”
“不用。”周子舒道。
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根绳子咬在嘴里,从温客行手里接过拢起来的发,绑上去打了一圈结。
温客行目不转睛看着他。
火树银花不夜天,衬得周子舒愈发面色红润,贝齿咬绳时,还能看到一点舌尖。
这绳子看上去不像头绳,也不知用来干嘛的,被咬在嘴里还怪……
周子舒睨他一眼,“看什么?”
温客行喉咙一滚,“不能看么?”
周子舒:“……”
毕竟是老夫老妻,他一看就知道温客行想干嘛,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周子舒着实有些震撼。
但一想到是温客行,倒也好像不是不能理解。
周子舒捶了他一拳,“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温客行哎一声,如实小声道:“都在想阿絮呀。”
周子舒真是拿他半点没办法,只能扭头往前走,扔下一句,“先把云片糕买了,找了半天。”
甜食铺里还有诸多冷食,温客行就在一旁看着展柜里的糕点,听周子舒说到“每样冰着来一份”时,不由笑了,“阿絮,甜食易腻,买这么多哪吃得完?”
周子舒道:“不还有成岭他们么?”
于是林林总总买了一堆,嘱咐店家遣人送去四季山庄。
出了铺子,温客行又牵上他的手,“阿絮,接下来去哪呀?”
周子舒想了想,“还有一条街,卖古玩字画多一些,似乎没去过……”
“你前几天不是去找配件了么?”温客行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周子舒但笑不语。
温客行捏了捏他的手,忍不住笑,“阿絮,你又诈我。”
“你早知道了,还那么开心?”
“阿絮,我是真的开心,是我收过最好看的灯笼……”
两人十指相扣,慢慢走着,不约而同道——
“你还想去哪?”
“阿絮想去哪?”
周子舒望进他的亮晶晶的眸子里,抿唇笑道:“喝酒去吧。”
四季山庄的宴席还未散,有人喝得东倒西歪,又哭又笑;有人聚在一起玩骰子,拍桌撸袖;毕星明等人在划酒拳,时不时哄笑调侃,张成岭捧着酒坛,坐在台阶上喝酒。
见他们来了,除了耍酒疯的,众人的声音都小了一瞬。
周子舒笑道:“过节了,不必拘谨。”
“师父发话了,哎,再来!”“你行不行啊?”“喝喝喝,今晚谁都别想跑!”声音又逐渐大了起来。
张成岭早已把酒坛子一扔,蹦起来,扑上去抱。
他如今也能喝酒了,就是酒量还不太行。
“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周子舒说归说,还是揽住了。成岭这几年个子撺得很快,只比他稍微矮一些了。
“成岭这是醉了?”温客行端详了一下,还没做出判断,成岭就开口了,“师叔,我没醉,我在等你们回来祭月。”
“哎呀,喝了个半醉。”温客行道。
张成岭拉着师父师叔,到了放香炉的台子前,请了三支香,跪在台前软垫上拜了。
他是真没醉,清醒着呢。
他把香抬起来和额头齐平,在心里碎碎念。
念了好长一串名单,结束时还要说一声愿天下太平,这倒不是虚话,他一路来见过太多生死离别,自然希望现世安稳。
睁眼一瞧,师父师叔果然还闭着眼,他们心里事多,脸色却很平静,气息也稳,成岭心里那点愁绪便散去了。
把燃香插进香炉里,成岭开始絮絮叨叨,说和毕星明划酒拳划输了,扔骰子输了几分钱,小怜姐、邓宽师兄和沈叔叔前几日回岳阳了,现在应该还在路上,不知道今晚赶不赶得及回来,反正柚子和月饼是备上了,叶前辈玩性重,一大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说到此处,一颗石子砸中了他的脑袋,“臭小子,编排谁呢?”
张成岭摸摸头,抬头望去,白衣在浓密枝叶里露出一角,叶祖宗岔开腿坐在树上,“磨磨唧唧拜半天,酒呢?”
张成岭笑道:“师父师叔,叶前辈在等你们喝酒呢。”
叶白衣道:“谁等他们了?我在等酒。”
酒当然不能在树上喝,周子舒开了封请叶祖宗过目,温客行道:“行了别看了,全镇最好的桂花酒,嫌弃别喝。”
叶白衣确实很嫌弃,但他还是要喝。
期间一如既往鸡飞狗跳,两人拼酒吵架不提,六合神功没收住,还扫断了几把石椅。
三坛下去,叶白衣评价,“难喝,走了。”
温客行差点掀桌,“那你还喝这么多?”
叶白衣懒得理他,说走就走,拂袖而去——倒也没有拂袖,毕竟临走前还不忘顺走一坛。
周子舒捉住暴走边缘的温客行,道:“叶前辈醉了。”
温客行难以置信,“你看他像醉了的样子吗?他怎么可能醉?这才哪到哪?”
周子舒叹了口气,“老温,三年了。”
温客行沉默一瞬,坐了下来。
叶白衣天人五衰,确实大不如前,白发都多了不少。
成岭在一旁道:“师叔,你别难过,叶前辈见到你们高兴得很。”
温客行道:“谁难过了?我就是心疼酒。”
周子舒握住他的手捏了一下。
成岭推开窗,他年纪不大,却好似历尽千帆,他想镜湖,也在想岳阳,他想爹娘和哥哥,也在想阿湘姐姐和曹大哥。
他有些伤感,又想,三年前岁末之际,家又差点没了,现在还在,应该知足了。
月亮好圆,不知道师父师叔是否在赏月呢?
他又把先前的心愿默默念了一次。
月娘在上,保佑师父师叔岁岁平安,师弟师妹武功长进,自己后日的考校顺利过关。
爹娘哥哥、湘姐姐曹大哥、高伯伯龙师父如有在天之灵,不必忧心,如今一切都很好,如果转世了,希望一切顺利,来世快乐平安长大。
还有小怜姐沈叔叔和叶前辈,希望来年也能一起过中秋。
他把名字一个个念过去。
最后轻声开口,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