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itch 恶意实验 第二章
原题: スイッチ 悪意の実験
作者:潮谷験
第一章:https://www.douban.com/note/819757171
二、实验
小时候,幼儿园的园长对儿童进行过检查。不是抽血或者脑电波一类的常规检查,而是给我看一本画着奇怪图案的书,再让我画出自己记住的图案。
园长遇事很冷静,很少大声说话,但看见我用蜡笔画出的图案后,却难掩动摇。
第二天,园长叫来我的父母,说道:
等她长大后千万不能给予她重大的责任,绝不能负责重要的抉择。这孩子会在无意识中做出最坏的选择。对小雪来说,不接触世间才是最幸福的。
随后他对混乱的我温柔地说道:“小雪,你是不应该出现的‘坏人’哦。”
父母都是正常人。
所以他们微笑着行礼后,拉着我离开了幼儿园。
父亲摸着我的头给什么地方打电话。
最终,在社会看来,园长才是“坏人”。
也是当然。老师将孩童认定为邪恶的化身,那些检查也是没有经过监护人同意的东西。园长好像表示这一切曝光构不成伤害,但当时正赶上在网上挂人引发轰动的风潮开始。恶评在电子海洋里扩散,不断有人退学。
不过几天时间,幼儿园关闭,我转到其他地方。
被当成恶魔对幼小的我没造成影响。
升上小学时,我已经忘了园长的脸。
而我对这一切产生自觉,是在六年级的时候。
当时的我遭受班上女生不算严重的欺凌。
原因现在也不清楚,说不定是我违背了约定,又或者根本没有原因。
欺凌的内容是无视。常见却又有效。连续十天没有人跟我说话后,我翘课了。
正值春天,我去家附近的森林公园消磨时间。
坐在凉亭的椅子上,我听到熟悉的娇声。
藏在柱子后一看,附近的长椅上,一名女孩在和男人谈笑。女孩是班上的领头,欺凌的主谋。
男人不认识。凌乱的西装看上去不是她的父兄。长椅上散乱着白色的点,仔细一看,是药片。二人傻乎乎地笑着,用瓶子里的可乐浸湿手指,用湿润的手指沾起药片放进嘴里,又傻笑起来。
我移开视线,看向附近的排水沟,好像在施工,混着油污的泥水不断滴落,异常丑陋。
她和男人是什么关系?白色药片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是假装没看见还是告诉别人——简单的选择题。我忽然想起园长的预言,这孩子总会做出最坏的选择。
待二人离开后,我犹豫着来到岗亭,将刚才的光景如实告诉警察。
第二天,时隔两天再次上学,我没见到她。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后来,我从父母那儿了解到经过。
简单来说她在“挣不该挣的零花钱”。家里挺有钱,算个大小姐,更多的是为了找刺激或者那个药片吧。
生气的双亲将她送到民办的教养所。“她只是一时冲动”“都是被男人教唆的”,等她回来大家要温暖地迎接她,这是学校和PTA的方针。
一个月后,她回到学校。
除了瘦了点,她并未有变化,有变化的是其他人。
详情不谈。从结论上来说,同学“温柔地迎接”了她。“过于温柔”的险恶。
小孩也会伤人。
不过几天时间,她再次从教室里消失。
又过了不久,得知她跳楼自杀的消息。
第二天的教室被哭声包裹。他们都没想过会把她逼上绝路吧。
哭的同学里有欺凌我的人,有伤害归来的她的人。
眼泪比泥水还廉价。我待在角落里,抱着这样的想法,明白了人类的渺小。
人类、人生简单就能被破坏,简单就会毁掉。仅因为沾有可乐的药片这样无聊的理由。
我做出决定。
当然,我知道那时选择视而不见同学的关系也不见得会变得积极。但我做出的决定导致了沥青路面上的血痕。这一事实胁迫着我。
——这孩子会在无意识中做出最坏的选择。
自己的决断造成的结果印在我的心底,像矮墙对面神秘的黑影。
那么接下来的人生不应该做出选择。
我对此发誓。
可是,生活中完全不进行选择不现实。于是,在面临对自己产生重大影响的选项时,我会放弃自我意识。石子、蒲公英、骰子、硬币……什么都好,只要是与我无关的实物。
就这样,我“不进行重要抉择”的人生开始了。
我考入的私立中学是扔骰子决定的。
在那所学校,我经历了人生第一次被告白,我抛石子选择要不要答应。
交往后,面对男朋友接吻的欲望,我交给硬币做出决定。当着他的面抛出硬币,他因此生气和我分手,我并不感觉悲伤。
近十年后的现在,我学会了在脑子里抛硬币。我不是用自己的意识操纵硬币。脑中的硬币已经做到了完全脱离我的意识。
我对此感到满足。跟随硬币的指引,我能避开园长预言的悲剧。
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被周围人评价为“为人果断”。抛硬币不费时间,所以在旁人看来我能迅速做出决定。
——箱川同学做事都不犹豫,好厉害。
——你在面临意外时也很冷静,这份沉着会成为你进入社会后的武器。
他们都误会了。不过都没有恶意。而且,认同他们说的我也觉得开心。成人后我能完美地融入社会。
太天真了。
我明白这就像是把作业塞进书包底层假装没有一样愚蠢。
契机正是这次兼职。
没有人开口。
“破灭……”最先开口的是徐,“破灭是经济层面的意思吗?”
“经济层面。”安乐先生肯定道,“刚才也说过,那家人全靠我的资助维持生活。有事先告诉他们每个月的救助金会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停止支付。你们中某人按下按钮后,这便会变成现实。”
“资助断掉后,他们会破产吗?”香川前辈担忧地发问。
安乐先生随即点头:“即使算上救助金他们一家的生活也没有富余,背了一屁股债。要不了半年,就不得不变卖店铺和土地还钱。等钱还完,剩下的钱也不够他们再开店的。至少作为面包店的人生到头了。”
“等等,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大我的声音在颤抖,他很喜欢white dwarf,似乎很受打击,“按下按钮,让面包店破产就能获得一百万的意思吗?”
“看来你很混乱,先冷静下来。”安乐先生呼了口气,“无论按不按,一个月后都能拿到一百万。如果心疼鹿原家,不按按钮就好。”
“那,除我以外的某个人按下按钮,兼职会立即停止,拿到一百万吗?”
“不会。就算你们有人现在按下按钮,兼职也会持续一个月,并且每天能拿到一万。奖金则是一个月后发放。如果有人急着还钱按下按钮,也不会因此能提早拿到一百万。采访倒是会提前。”安乐先生补充道,“总之,日薪和奖金都跟按钮无关。无论按与不按,对你们都没有任何好处或坏处。”
不用按也没事?
“那怎么会有人按?”
听到我的提问,安乐先生悲伤地摇摇头:“对啊,不会有人按。本来应该是这样。”
疑问在脑海中回旋。
思考一会儿后,我终于理解了:“这是刚才说的‘没有理由的恶’对吗?”
刚才,心理学家说过。
没有理由的恶才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
现在的情况下,我们与面包店一家无冤无仇,也不会因为他们陷入贫困而获得任何利益。
在此情况下按下按钮的理由,只剩下“想伤害人”。
“就是这样。我付出近八百万就是想确认这种情况下你们当中是否有人会按下按钮。”
“就为了这种理由?”玲奈看上去很痛苦,“给我们一大笔钱?”
“说是这么说,有没有钱对精神的稳定有很大影响的。”心理学家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圆形,“除非是非常有钱的人,否则每天入账一万,一个月后还能拿到一百万的情况下,心情自然会变好,对待他人也会更温柔。也就是说对于幸福的家庭产生莫须有的嫉妒的可能性会更低。”
安乐先生双手比出剪刀手:“这样还依然会生出伤害那家人的恶意吗——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一点。”
“安乐先生,你还真是了不得。”茂木先生面无表情地评论,“工资里还包括精神抚慰金吧。持续一个月可能按下按钮的恐惧,同时直面自己内心的恶意。一百三十万的报酬,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并不算贵。”
说得像自己不是善人一样。
“当然,现在可以选择退出。”安乐先生两手一摊,“怎么样?”
“我有一个问题。”大我严肃地举起手,“卸载APP会被炒吗?”
“不会。手机上有安装包随时都能装回来。即使删掉安装包只要联系我随时都会重新发送,不会失去按按钮的机会。”
“那我要是把手机仍河里呢?”
“之后想按的话,我可以借你手机。也不会被炒的。”安乐先生举起自己的手机。
“不带手机呢?”徐接着提问,“实验开始后,如果不想让自己碰到按钮而把手机放在一边离开可以吗?”
“完全没问题。想按了回来便是。”
“最后一天把手机扔在家里出去旅游也可以吗?”
“嗯……你是想问去美国之类,物理上无法完成按按钮的行为是否违反规则吗?没事。即使你们犯罪进了监狱,酬金也照常支付。”安乐先生带着无害的笑容环视我们,“即使进了监狱,上了月球,只要想办法联系到我,我都可以代替你们按按钮。”
一阵恶寒袭来。这意味着无论如何这一个月都离不开按钮。
“我也问个问题。”香川前辈开口道,“如果我按下按钮,其他人会知道吗?”
“不会。只有我和按下按钮的本人知道。发表研究成果时也不会公布。”
“如果被发现和他们家有关呢?”徐再次提问,“人际关系,利害得失。即使本人没有印象也可能与面包店有关系。这一点暴露后还能拿到钱吗?”
“没事没事。没那么严格。如果你们谁的亲人被店长杀了——这种明显的动机倒是应该避免。不过目前我倒是没发现。”
他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说明已经调查过我们的人际关系了吗?还是说对white dwarf了如指掌?心中泛起涟漪。
“还有问题吗?那么,如果想退出的请举手。”
玲奈缓缓举起手:“对不起,我要退出。”
“我能问下理由吗?”
“嗯……的确一百三十万很有吸引力。”玲奈看了看我和大我,“我单纯觉得负担太大。”
“原来如此。设计和参加的都不是人对吧。”
“我没这意思……”
心理学家安抚她:“桐山同学,如果你是觉得white dwarf的人作为试验品太可怜的话就更不要退出了。”
“……您什么意思?”
“我的实验已经定好是六个人参加,如果有人退出我会找人补缺。桐山同学你是不希望按钮启动对吧?那最好不要退出。补缺进来的人可无法保证是什么人。”
坐在角落里的玲奈握着拳。手微微颤抖。
越是反对这场实验的人越不能退出——这就是现状。
玲奈看看其他人。我知道她的想法,比起一无所知的人补缺,多少认识的六个人更值得信任。
“先不说我们。对安乐先生您有什么好处?”茂木先生问,“如果我们和桐山同学达成一致,按下按钮的几率会大幅减少。”
“我不这么认为。”安乐先生摇摇头,“我认为刚才说的纯粹的恶是凌驾于社会限制和个人理念之上的。”
“无论多优秀的人,想按的时候一定会按是吗?”
安乐先生点点头,又对玲奈露出微笑:“所以即使对实验抱有反感也请参加。如果没有人按下按钮,即是良知的胜利。能拿到钱,能平复心情,面包店的人也不会有事。皆大欢喜不是吗?”
这个人是真货。
我此时终于认识到,先不管心理学家的头衔如何,至少他真的明白人心。刚才这番话是赶走参加者灵心苛责的恶魔的呢喃。
“这样的话……”玲奈挽着手点点头,“我参加。但是绝不按按钮。”
“真是太好了,省的我再找人。还有人有意见吗?”安乐先生看向所有人。
我抛下硬币,正面参加,反面退出。
正面。
其他人也都没举手。
“OK,那么实验开始。采访的时间后日联系。开头也说过,我想知道的是你们的心理活动,要好好记下来啊。”最后安乐先生将食指放在嘴边,夸张地挑眉,“应该不用我多说吧,这件事对white dwarf要保密。”
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手机的主页面。
按钮的图标并不显眼,一个月左右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参加实验室因为硬币。
不是输给百万诱惑。
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但也不是穷学生。父母都是工资不高的管理员,但靠着身为资产家的爷爷留下的遗产,只要不过度铺张过日子不会有问题。为独自求学的女儿准备生活必需品不会影响家计。
如果抛出反面我应该会老实退出。
倒不是说我对钱没兴趣,等钱到账我一定会拿去花。
我只说觉得不要想太多。啥也不做白拿钱的兼职,这么想就没问题了。
我放空心灵。
没有必须做或想做的事时,我总是用发呆消磨时间,等夜深便去睡觉。无意义的时间流逝,我的脑中出现了硬币。
正面就按,反面就不按。
抛。
反面,不按。太好了……
咦?
我从床上坐起。我刚才,抛了硬币。
冷汗。
我早已不会凡事都用硬币决定。日常中的琐事都会自己做出判断。我不想做出抉择根本的原因是院长那不能让这孩子进行重大抉择的预言。日常的判断或不影响他人的选择自然轮不到硬币出场。
另外,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也不会使用硬币。在路上捡到机关枪,是交给警察还是在涉谷交叉口扫射?想也不用想。
手机里的按钮——本质和机关枪一样。应该不存在按下的选项。
可是……
我抛了硬币。好在是反面。万一出现正面,我是不是已经按了?
不,不可能。一定是因为在发呆。无意识也无意义地抛了硬币,不代表什么。
别去想了,这我拿手。
但或者——怀疑像羊一般耳语。
一直以来只是没办法伤害他人而已,其实内心深处渴望着它。那连抛硬币都无法挽回的黑色太阳正闪闪发光。
我想起翘课那天的森林公园。因为我举报了她的丑事招来了毁灭。而我也正是从那以后开始依靠硬币。但,这真的对吗?
两周过去。
盂兰盆节结束后,虽还没开学,但人渐渐多了起来。吃完食堂的炸鸡块,我来到附近的ATM确认余额。
比昨天多了一万。很好,今天也按时到账了。
一天一万,就像零花钱一样,真开心。
逛书店时都会看到有趣的书。一般的书差不多两千日元前后,专业书则要五千到七千。
那是精打细算的学生需要思考的金额,但现在的我可以立刻做出决定。
即使这些钱用完,最后还有一百万等着我!
诚然,金钱并不是全部,但钱包的充裕与精神的充裕息息相关。我过得很满足。
只要我能忘记那个按钮的事……
想找人说话,我离开食堂来到图书馆。
图书馆地上四层地下两层,其中负一楼是专门的交流层。
最近大学课程中小组讨论一类的增多,带有交流区域的图书馆不断变多。每当我想找人说什么都会利用负一楼。虽说是暑假,说不定有熟人在。我下了楼梯。
座位只用了一成不到。我很快看见了大我和玲奈。是按钮的原因吧,二人的书都没有翻动。
“啊……你们也一样啊。”
“我错了。我还觉得啥也不用做很轻松。”大我抓了抓自己的寸头,“真的按钮还好受点。APP的话不管是打游戏还是啥的都会看到。”
“你们声音太大了。”
这声音我在哪儿听过,回过头原来是徐。谈话层也是建立在“音量适度”的前提下。徐系着有“狼谷大学中央图书馆”logo的绀色围裙,拉着一辆超市常见的手推车,上面放着塑料篮,图书馆用它回收还回来的书。
大我探出身子:“徐前辈还有司书资格吗?”
“啊,不是,兼职而已。”徐摆摆手,“在图书馆工作的可不是只有司书。幕后有很多辅助司书的人,不需要资格。”
徐从闲置桌的书山里一本本取出,用另一只手上的剃须刀一般的机器一一读取。我在公共图书馆见过,是在扫描藏书的条码。即使没有借出记录,通过扫描也能留下阅读记录。
“我说徐前辈,不是都有一百三十万了吗。”大我吐槽道,“还需要打工吗?”
“可不能光靠临时收入。”徐摇摇手指,“你们很在意按钮吧。”
“徐前辈不怕吗?万一自己按下去怎么办。”
对我的疑问,中国留学生耸耸肩:“没什么好怕的,按就按了呗。”
意外的发言。
“徐前辈,意外的是残酷超人啊。”玲奈眨眨眼。残酷超人是什么鬼。
“因为按下去只是面包店垮掉而已不是吗?”面对我们的批判徐不动摇,“我老家的亲戚做生意失败很多次了。每次失败都会欠一大笔钱,不断给银行求情。但也没事,东拼西凑找够钱又能东山再起。不过是垮掉一家店而已,不算事。”
啊……还有这种思考回路啊。
“没有安乐先生的援助面包店早破产了。会把他们用来做实验说明安乐先生也没多在乎面包店。一个月后即使谁也没按,等安乐先生因为厌倦而撤资也没救,迟到的事。”
“可是,自己成为它的契机不会不舒服吗?”大我咬住不放。
“退出不就行了。”徐也不客气,“比如死刑犯吧。如果有人找到我说随机抽到你去按电椅开关我也不会拒绝。我不按总会有人按。”
极端来说可能是这样。
我看着手机界面。
如果能像徐一样想清楚我一定能解脱。谁按都是按,按与不按不会改变任何事。
可是我们仍担心着自己会按下。
因为内心不够强大吗?
跟大我他们告别后,我来到隔壁的勤行馆。
勤行馆是大学里最显眼的建筑。入口上方装饰着著名版画家的作品扩大后的壁画。上面画的是在黑暗中巡礼的僧侣。轮廓线淡得仿佛溶解在空气中一般,令人印象深刻。
勤行馆的照明比图书馆暗。这时候没什么人用为了节电没开多少灯吧。我没怎么来过,说不清楚。
“你是上次的……”
进去后有一个吧台,茂木先生就坐在吧台后,还是一样,脸上的肌肉基本不动。
“你好。我想接受‘知心谈话’。”
剃度下的瞳孔闪着光:“是因为按钮吗?”
好直接。
“嗯……是的。”
“那我来吧。在这张申请表上记下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
对背后的门里喊了句话后,茂木先生走进我来到深处的走廊。
“简单来说,我是怕自己万一按下按钮。”
十二叠的日式房间。除房间中央点着香的黑檀香炉外,再无其他装饰。说是谈话,我也只说出了表面的烦恼。真正害怕的是成为园长预言中的“坏人”,这我没有说。
“那按钮还真是个恶劣的玩具。”茂木先生用火筷整理好香木,“扔掉也好逃走也好都有办法可以启动,完全逃不掉。而如果按下则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弱小。”
“有办法能克服吗?”
“你期待着修行、修炼一类的东西吧。”茂木先生十指交叉,“有个词叫杂学惑心。知识或是学问重要的是系统学习,自学可能会迷失在错误的方向上。从这层意思上看,想获得平静的你选择来勤行馆是个正确的决定。可是……”他松开手,朝我露出手心,“佛教的精神修炼并不能让你获得不按按钮的强韧精神力,反倒是以‘按不按按钮都无所谓’为终极目标而努力……”
“对不起,我才疏学浅。”
“没事没事。‘知心谈话’不是为了让你们悟道。包括贫僧在内,芸芸众生大都无法大彻大悟而终了此生。引导他们追求平静绝非恶行,这是阿弥陀佛的教诲。”茂木先生对着香炉作揖,“话说回来,关于让你不按按钮,贫僧方才想到一个妙案。”
碳化后发着红光的香木发出小小的噼啪声。
“箱川同学,你担心自己万一按下按钮至面包店于不幸。但如果按钮的对象不是面包店呢?比如和你一起参加的朋友,如果按钮会毁掉他们,你会按吗?”
“这……肯定不会按。”
“如果是贫僧呢?”
我犹豫了:“不会……但我无法保证。”
“很诚实。”茂木先生眨了眨眼,真不适合他,“我和你的关系并不比面包店好多少。总之,面对不是很熟的人才会诞生出可能会按的恐惧。那么。”
啊,还有这么一手。
茂木先生的建议像孩童般单纯,的确像佛家会给出的答案。
“很简单。和面包店的人搞好关系吧。”
我从学校门口打了车。以前肯定会用电车加步行,现在每天有一万,多少浪费点也不心疼。
从今往后我要尽可能光顾white dwarf,争取对那家店和店长一家产生感情。这样一来我便不用担心自己会按下按钮了。
我也叫过抱有同样苦恼的大我和玲奈,但玲奈说有事。徐不用担心,香川前辈一直没见到,联系方式倒是知道,但没必要专程联系。结果今天就我和大我。
“再来一次更加意识到不是做生意的地方啊。”看着草原中耸立的海蒂家,大我苦笑道,“但,也不能因为我们致他们于不幸吧。”
爬上坡走进店里,柜台后面的望露出完美的营业微笑:“两周没见,感谢二位再次光临。”
“这里的面包太好吃了。”
当然是假的,不过上次没吃过的巧克力号角面包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
随便又选了几个面包,和上次一样,我们来到吊床的草原休息,大我和我躺在相邻的吊床上。
“这家店的氛围真好。”大我晃着吊床说,确认到周围没有店员后,“可是,氛围好也多亏了没客人。”
我同意,人少才能凸显出这家店的氛围。这么一说,white dwarf真是毫无未来可言。
大我不再说话,我想他是不是困了,便闭上嘴。
“我……今天向玲奈告白了。”声音僵硬。
“哦?”
“哦算什么啊。”
“啊,就很意外。”
“意外吗?”大我从吊床上坐起,很好地保持住平衡,“觉得我和玲奈不合适?”
“不是这意思,我是觉得你们感觉不错,不应该告白而是顺其自然。”
“什么意思?”
“先从朋友做起,一起去看电影逛街,次数多了自然而然会邀请对方来自己家……顺其自然,像这样,懂吗?”
“不……不行!”
看来他不满意我的行为。
“我是说握手啊。”我抓了抓手。
“太逊了吧。”
“握手?”
“不是,是顺其自然!”
“欧洲似乎就是这样。会告白的就只有日本。”
“我不管国外,反正我一个日本人就是要告白!”
“那回答呢?”
“要考虑考虑。怎么样?同样是女人看来有戏吗?”
“没问题。”
“根据呢?”
“你们以后往来的时间不会少,如果不喜欢会干脆地拒绝吧。”
“好消极的根据……”
看着消沉的大我,我回想起与二人相遇的冬天。
短裤中伸出的细小的腿和膝盖的红肿仍深深印在我的脑海。
那时参加狼谷入学考试后回家路上发生的事。前往最近车站的国道上,我看到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孩。
看上去刚上幼儿园,漂亮的脸蛋被泪痕毁成一滩。不知是不是哭累了,正哼哼地抽着鼻子,泪水在眼眶打转。
抛下硬币,正面管,反面不管。正面。
我走近女孩:“‘“怎么了?”’”
三重奏。浑厚的声音、轻柔的声音和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和我同时搭话的是高个的少年和看上去很温柔的少女。二人都提着印有狼谷logo的塑料袋,和我一样刚考完试。
女孩瞪大了眼。我们相互看看,不好意思地笑了。
“妈妈马上出现真是太好了。”
“不会是虐待吧?”
“没事吧,只有膝盖有伤。”
三人正好方向相同。地铁里,摆脱考试束缚的我们自然地聊了起来。少女叫桐山玲奈,少年叫三岛大我。
女孩没事。用手边的创可贴帮她处理膝盖时妈妈出现了。好像是走丢,找妈妈的时候摔倒了。
“还真无情啊。”桐山挽起手,“除了我们还有那么多人,都不管她的。”
“没心情管这些了吧。”三岛解释道。
那时除了我们还有很多考完试的学生。我今天考完了,但后面还要接着考的人也不少,没心情管这些也能理解。我本身也不过是听从硬币的指引。
“你们第一志愿都是狼谷吗?”
二人都点点头。
“学部呢?”
“‘文学部。’”
和我一样。我紧张地追加提问:“难道是史学科?东洋史学?”
二人的表情告诉我说对了。
“好厉害,一定是命运!”桐山两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挥舞。
“也没那么夸张吧。”三岛笑道。
“不是吗?没法放着那孩子不管的正义三人组居然是同样学科。”
正义……太夸张了。我对小孩一样的桐山感到诧异,同时又觉得耀眼。
“还不一定能考上呢。”
“不!绝对能考上!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了命运!”桐山伸出手,“缔结结拜姐弟契约吧。”
“什么鬼。”三岛笑了。我也被逗笑了。
“你那时候起就喜欢玲奈了?”
我只是随口一问,大我却很动摇:“什么,你,那么早就发现了吗?”
“嘛,算是吧。”
“怎么发现的?”
“嗯……一看就……”
“真的吗……”大我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抱住头,“桐山知道吗……如果早就知道可太难为情了……”
“没关系啦。”说着,我突然想打趣他,“对了,我问问,刚见面时你喜欢她什么啊?”
我是想看他更难为情,结果大我认真地看着我:“我很高兴有了回报。”
回报?
“箱川你可能难以想象,那种场面一个大男人要跟小孩子搭话很需要勇气。”
这么一说确实。现代人越来越多疑,搞不好会当成变态报警。
“有过的。中学时带着走丢的孩子,结果被警察叫住。超失落。”
这还真是倒霉。
“闹得不小,我被警察带走,叫来老师……最后误会是解开了,但是那时候爸妈都不容易,骂我多管闲事……又没好处再也不干了,当时的我对天发誓。”
可是那个冬天,大我没有吸取教训。我相信他和我不同,一定没有任何犹豫。不对,应该是衡量过后依然选择行动吧。
“所以那之后得到桐山的肯定我真的很开心。”大我低头看着草地,“明明已经决心费力不讨好,却得到了回报。怎么说呢,世上得不到感谢和称赞的是挺多不是吗?”鸟的影子略过大我的脸,“可是在她身边我能得到很多,期待着她会温暖我的心,所以我想跟她在一起。”
我盯着没有丁点害羞的大我。
“……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内容太美好,我找不到话说。”
“骗谁呢!”
“真的,没骗你,真的。”
“说出口会显得陈腐吧。我们不管那孩子也出不了啥事,桐山说什么正义三人组更是小题大做。”
“没这回事。大我那时的选择很伟大。”
“你真这么觉得?”
我敷衍地笑了笑,内心感到一丝寂寞。
那时我们三人帮助了女孩,虽是小善但也值得称赞。
——可是我是抛硬币做出的选择。正义三人组,这夸大的称赞并不属于我。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white dwarf时遇到了香川前辈。
“最近没找工作,很闲啊。”拿着面包往吊床走时,香川前辈有些害羞地说。
倒是去找啊……
“没事儿做的话满脑子都是按钮。于是我突发奇想,再怎么我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按下按钮吧。”
“确实……”
和茂木先生的想法殊途同归。
我昨天一样,我躺在吊床上,香川前辈坐在对面。
“不管我们按不按,倒闭都是迟早的事。”
她突然说什么?
“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有新鲜感,但认真一看到处是破绽。比如……你看过它的主页吗?”
我回答说没看过。
香川前辈拿出手机搜索起来:“很烂吧。”
“很烂啊……”
外行看也觉得俗气的网页设计。
“一看也没委托设计师,应该是望自己做的吧。”
最大的失败是上面的面包看上去都不怎么好吃,还有一些逆光和手抖的照片。
“全部自己动手很不好。”香川前辈压低声音,“不光是主页,整家店都是这种感觉。装修不感觉也是自己弄的吗?好不容易拥有自己的店,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他们想全权接手的心情……可是从一到十都自己搞定未免不太现实。不是经常有退休老头开个手打荞麦店很快倒闭的吗?这家店没好到哪儿去。”
还真严厉……
“这家店就像我一样。”香川前辈一脸寂寞地看向海蒂的家,“表面光鲜亮丽,却败絮其中,不被世间所认可。”
我沉默地看着她。
“喂,这里不是应该安慰我说没那回事吗?”
“要后辈安慰也太挫了吧。”
“过分!”她板起脸。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同感,应该不用担心她会按下按钮了。
“我讨厌同类啊。可怜是可怜,真讨厌,要不还是按吧。”
也不尽然……
“这是送的草莓馅饼。”长袖的卫端着甜品蹒跚着来到吊床边。
第三天,我和玲奈一起。
“谢谢,你真棒。”玲奈摸了摸他的头。他摇摇头逃走了,像只不亲人的猫。
“……”像是过于意外,玲奈保持抚摸的动作一动不动。
“你很喜欢小孩啊。”
“诶?啊,嗯。”玲奈不知为何不太开心地回到吊床。
“你听大我说了吧。”良久,她低着头说道。
“听说了,告白的事对吗?”我看着她,她想肉虫或是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我还是第一次被告白。”
诶,意外。
“大我挺好的。是我主打的产品呢。”
“有什么好处?”
“身为体育系却并不霸道,为人细心又照顾人。而且身体不错,搬家或者看家都很有保障。”
“全是功能性哦!”玲奈用手指划拉落叶,一脸陶醉。太好了大我,有戏。
“草莓慕斯我放在这儿咯。”望端来追加的甜点,“你们在聊恋爱对不对,真是青春啊。”
玲奈接过杯子,害羞地问道:“望……望小姐怎么样?你跟我们差不多大吧,有男朋友……”
“我没上大学。”望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对不能升学的悔恨,“一直待在店里也没艳遇……而且现在我想专心做面包,没空谈恋爱。石窑也需要改进。”
“所谓恋人是面包对吗?”
望笑了:“哪有,这么说像是跟面包超人谈恋爱一样。”
“面包超人也是块宝地啊。”我打趣道,“在区域内的人望很高,工作也稳定……”
“小雪,太没梦想了吧。”玲奈别过身去。
我们都笑了。这是个好倾向,和店员达到同班同学程度的关系,也不会再想按按钮了。
从恋爱到梦想,再到资格考试,我们和望聊了很多。
八月二十七日。
这一天大我和玲奈都没事,我们三人一起来到white dwarf。走在草地中时,双胞胎的其中一个冲了出来。
“啊。”
发现我们,他刹住车。短袖应该是学?他背着和他身高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脸上是被抓包的表情。
“哈哈。”大我扶着下巴,“少年,离家出走吗?”
“不,不是。”
“那我跟你妈妈说也没事咯。”
学(暂定)在颤抖:“请饶……”
请饶?
“请饶恕我!”
亏他知道这么难的词。
“我骗人了。我是在计划离家出走。”
“诚实。”大我蹲下,和学(暂定)视线持平,“有什么跟哥哥说。我们找个地方说悄悄话。”大我温柔地拍拍他的肩。
“没事吗?”
面对不安的绫乃,大我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要不了多久。”
“你是哪个?学?”我忍不住提问。
“我是……学。”
“我就知道。你穿着短袖,卫都是穿长袖的。”
“是。我是短袖。卫是长袖。妈妈说的。”
这边有秘密基地。男孩说着拐向河滩,我们拨开绿意,跟在他身后。
旁边的玲奈似乎不怎么开心。
“怎么了?”我小声问道。
“没什么……卫穿长袖的事,他们不是自己想穿才穿的啊。”
这么一说确实,让双胞胎一边长袖一边短袖有什么意义?让外人也能区分有利于防范或是啥吗?
谜也的确谜,但跟让我在意的是玲奈过于深刻的表情。
“嘿,居然在这种地方。”大我的声音传来。从草地左转,有一个生锈的攀爬架,周围铺着红色的塑胶铺装。政府或是地主一时兴起修的儿童公园烂尾了吧。
“要玩什么?”大我顺势躺下。塑胶铺装很宽,高大的大我伸开手脚也不会显得狭小。我很想吐槽他说好的秘密呢?想来大我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吧。
学歪着头想了想:“扮面包店。”
大我笑了,坐起身:“可以玩自己想玩的哦。”
“那,我要扮婚礼。”
意外。
“我长大了要当教会的神父。”
更意外了,不是想当新郎而是主持婚礼的角色吗?
“神父,很厉害,能帮助有烦恼的人,还能杀吸血鬼,很酷。”
动画片看多了吧……
“神父啊。”大我直视学的眼睛,“那你说想继承面包店是骗人咯。”
对小孩子没必要这么严苛吧。玲奈也刚想插嘴,
“嗯。骗人的。”男孩清楚地定论。
“为什么要骗人?”
“因为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会高兴。”
啊……我大概明白离家出走的理由了。
他是一般意义上的“好孩子”,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我也差不多。
“真是贴心。”玲奈轻声道,语气中听不出赞许,“但不能勉强自己啊。现在说不出口,长大点在好好跟爸爸妈妈说吧。”
“嗯……”学轻轻地点头,“我会说的。我们现在能开始玩神父游戏吗?”
“为什么不。”大我笑道。我和玲奈也点点头。
“谢谢你们。”学向我们道谢后看了看玲奈和大我,“哥哥姐姐是男朋友和女朋友吗?”
哦!真敏锐!
“诶?不,不是。”说完玲奈意识到彻底否认也不对又补充道,“也不是不对……但该说不是男朋友还是……”
“啊,对不起。我问错了。”学歪着头,像是在想怎么说,“关系深厚对吗?”
越问越不对了!
玲奈红着脸沉默了。
大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沐浴在三人的视线中,玲奈突然啪的拍了拍脸。
“嗯。是男朋友。”她想发表学术一样宣布,“说不上关系深厚,但我们是男女朋友!”
大我的眼中充满惊讶并逐渐变化成欣喜。
“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对吧?”
问我和学也没用啊。
不是挺好的嘛,我如此回答。
“那开始举行婚礼。”
说完学兴奋地冲进草丛,不一会儿拿着两个草环回来了。是刚做的吧。玲奈和大我带上草环,不好意思的笑了。
婚礼结束后,学回到white dwarf。父母没有对他的大包起疑。我们按计划享用了午餐。离开烘焙坊往回走时,大我轻轻握住玲奈的手,很快又放开。玲奈有些害羞。
咦?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身体无疑在动摇。为什么?
傍晚,回到家后颤抖依然没有停止。感冒了?可是没有发烧。那么不是生理原因?可是为什么?我的两个朋友终于走到了一起。我没有理由动摇。
听歌吧。高兴的时候要听高兴的歌,意义不明时要听意义不明的歌。我带上耳机,点开Van Dyke Parks的song cycle。
Van Dyke Parks是美国的音乐制作人兼作曲家兼歌手。这张专辑从半个世纪前发售以来不断困惑着听众。
搞不懂。
意义不明的专辑。
不是说录制动物叫声或者微生物相撞一类概念性的音乐。音乐本身很正常,毕竟影响了The Beach Boys等一系列音乐人士。乐器和器材据说也使用了当时最高级的东西。
可是搞不懂。用考试来比喻的话,就是整篇由简单的单词或公式构筑,却怎么也抓不到全貌的问答题。动员我的词汇量强行解释的话,这张专辑是“游乐园的音乐”。旋转木马、旋转咖啡杯、摩天轮,能搭配这些项目的温柔音乐。
可现实中游乐园的BGM并不会用这类音乐。如今的游乐园早已被赞助商旗下的偶像、特摄、动画歌曲支配。所以这些曲子只存在于不存在的游乐园。电视剧、电影、舞台剧里登场的游乐园——梦中的主题公园。
最奇妙的是各个曲目的分割点。既有唐突开始和结束的曲子,也有与前后融为一体的曲子。全十二曲拉通听或是打乱听都无法让人平静。
我认为音乐能让人浮现出基本的情景。无论歌词存在与否,如激励的曲调能浮现出暴风雨,婉转的曲调能浮现出花园。可是song cycle的曲目让人浮现出不上不下的游乐园后又突然中断并就此淡出,让人摸不着头脑。无法理解Van Dyke Parks的意图。对于著名的音乐家来说,让听众浮现出完整的游乐园应该不算难事。
听着这张专辑,我的脑中出现的是破碎的游乐园、黏糊糊的游乐园。作为想象也显得空虚。
“……”
我摘下耳机。
我在幻想的游乐园中见到了大我和玲奈。
原来如此。
我明白自己心神不宁的理由了。
我们三个从考完试那天开始往来。相遇虽是凑巧,但交往中逐渐意识到他们或许是我一生的友人。
但不是的。从一开始我和他们就不同。
我凭什么误会?告白与被告白,二人与彼此交合。
而我呢?恋爱由硬币决定这样终极的无信。从一开始我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我不过是想和他们在一起,假装是一类人,以此获得安慰。我的颤抖是一种戒断反应。
原因已经清楚,无需再颤抖,可是止不住。我依然寻求硬币的帮助。
正面就流泪,反面无所谓。
正面。
所以我哭了。
我不是内向的人。从小到大朋友应该算多的。
可是,没有一个能够跨越升学,跨越所属的“场地”。只有在那时那地才是朋友,离开后便失去兴趣,对方也未曾联系。
或许都怪硬币。
懂的人会懂吧,明白我的决断不夹杂任何个人意志,所以无法信任,不会想和我成为挚友。恋爱建立在信赖关系的延长线上,对我来说更加困难。
事实上,中学时我曾因为在向我告白的男孩面前抛下硬币而导致分手。如今学会了藏在脑中,本质却未曾改变。
摘掉的耳机里隐约传来song cycle。
究其根本,我不过是在逃避责任的小鬼。
又或者像预言的那样,无意识选择出能造成最大危害的恶。把判断交给硬币也无法摆脱它的荼毒。
逐渐混浊的思考中,浮现出一个疑问。那是我第一次去面包店时,认定为错觉的违和感。现在回想起来,即使是错觉也无法忽视。明天先去white dwarf确认清楚,自我烦恼要往后排。
八月二十八日傍晚。
我连续第五天造访。独自走在草丛中,在昨天扮婚礼的地方左转。昨天经过的草还倒着,倒是容易认。顺着来到white dwarf的背面。
蹲在能看见海蒂家的河边草丛里,等着那个人现身。透过灌木能看见几张吊床迎风摇曳。我以外的其他成员或是客人都没有,望和双胞胎也不在。
快一个小时后,厨师帽沿着斜坡下来,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运气真好,我本打算在有机会和他单独聊聊之前等上几天的。
我站起身。弘一先生很快看见我,走了过来。
“箱川小姐……对吧?”弘一先生像在展示自己的困惑一般一挑眉。
过去了十几年,我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但脸上的动作却很有印象。
“对,我是箱川。这姓还挺少见的,你有印象吧?”见弘一先生脸上逐渐阴沉,我变得确信,“我是箱川小雪,您还记得吗?园长。”
沐浴在橙色与蓝色之中,我看看他。阳光的照射下爱轮廓变得模糊却因此愈发清晰。弘一先生是我幼儿园的园长,正是他断定我是坏人。
“您改名了啊。”园长不说话,于是我随意地提问。
“……不,现在这个才是本命,开幼儿园那会儿用的是身为教育者的,算笔名吧。或者该说是宗教家。”
宗教家。
园长的本职并非教育家而是新兴宗教的创始人,那所幼儿园是他为了从小灌输自己的思想而建立的。这一切我离开后才知道,不过说是宗教信徒不过数十人,受闭园的影响宗教团体本身应该已经解散。
“是我太蠢了。”园长勾起嘴角,自嘲道,“我本是想追求纯粹的真理才建立了教团,无意革命或支配。可是我却染指十恶不赦的谎言——当时网络刚刚普及。我从未想到将无罪的孩童树立成恶魔并放逐的行为一经扩散竟让教团、幼儿园的信誉扫地……我长久累积的东西损失了大半。”
这些话一出口,毫无疑问他是园长。我回想起,回想起带有深度,能抚慰不安的平静声线。我要保持警惕,那听上去发自内心的反省或许是表演的一部分。
“可是,有且仅有一个追逐我的信徒。她在十几年前和丈夫死别,二人都是虔诚的信徒。有一次甚至把积攒多年用来开面包店的启动资金捐给了我。失去教团后,我唯独对她感到辜负,于是代替她死去的丈夫,带她实现开面包店的梦想。”
原来如此。家庭和教团作为生活寄托的意义是一样的。为了唯一的信徒,他选择了如此回报。
“那么望是……”
“嗯。她是妻子和前夫的孩子。听说在和我相遇前过得一直不容易。”抬头看乌鸦的园长移回实现,摆出严肃的表情,“小雪,我对不起你。”
他深鞠一躬,我并不感到高兴。
“道歉就算了吧。我不过是想知道。”我盯着园长的脸,“我是十恶不赦的什么东西,这是园长的误判吧。”
柔和的眼神中浮现困惑。
“这才是重点。我对你进行检查,判定你会危害社会。但那不过是让你画出了记住的图案,没有任何根据。我把你视为危险分子的原因有他。”
出乎意料的回答。
“小雪你还记得吗?远足时你在河边摔倒伤到手肘。”
“完全不记得……”
“也是。小孩子隔三差五就会受点小伤……消完毒后,你哭着说手肘痛。到了回去的时间,你已经止住哭泣。本以为是不痛了,可回到幼儿园后你又哭了起来。刚才为什么没哭啊,你猜是怎么回答的?”
想象不出也回忆不起。
“小雪如此回答:‘因为大家会不开心,所以走路时我不去想受伤的事,但回来后想起来了’。”
完全忘了……想起来了?
“有一次一个和你关系很好的同学因为家庭的原因退学。那时你也哭得很厉害,可过了一会儿,你边哭边说:‘已经见不到XX了,忘了吧。’然后便不再哭泣。之后再问你那孩子的事你也像不认识一样。”
什么?在说什么?
“自由操纵记忆和忘却。你的能力不止如此。有一次你和一个男孩子打架,几个小时过去也没消气,可是你突然宣布道:‘扔掉生气的心情’。然后便冷静下来。”
有意图的忘却记忆,过段时间再回想。消灭萌芽的愤怒……
如今的我对此摸不着头脑。
“小雪,你有十分稀有的才能。”园长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你能自由自在地操纵自己的精神。”
夕阳下模糊的面庞上出现了类似胆怯的神色。
“不是常有人拿人脑和电脑比较吗,说人脑具备比最先进的电脑更优秀的机能。当如果用电脑比作人脑,会出现一个问题。电脑可以将不需要的情报彻底删除。运行变慢时也可以将软件本身进行重制,以此提高效率。可是我们的大脑却没有这个功能。至少大部分的人类都不能自由收放记忆,也无法控制感情。”
“可是我可以?”
园长一脸悲痛:“至少幼年的你可以。”
能操纵自己的精神——不想负面情绪持续时删掉情绪本身,或者长时间删除对自己不利的记忆——即是说我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定制大脑。
“可有那么可怕吗?”我歪着头,“如果是催眠一样能操纵他人的记忆,我能明白很危险,但我只能操纵自己的心吧。”
“自己的心才危险。”园长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全人类都能做到,历史上就不会诞生宗教了。宗教活动的目的本质都是在救赎人心,我也不例外。生活不易、想被人喜欢、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拯救抱着各种不安的众生,宗教家指引教授,成为信徒的权威。但这一切不过是在绕远路,无法独自排解不安才尝试祈求于神佛。如果存在能按下按钮便完成切换的人也就不需要神明的存在了。”
园长向天空伸出手:“而且,既然能让心成为神明或圣贤的构造,说不定也能拯救其他人。事实上我从你的言行中感受到能称之为震撼的纯粹。对于宗教家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我终于明白了:“就是说,我对您来说很碍事。”
“简单来说是的。”园长承认了,“如果我能更有气量,应该会选择将你培养成教团的核心……可我却没有选择使用这份力量。我害怕你的会让我积累的一切变得没有意义。教团本应该是为了拯救人而诞生的,不知不觉中却忘却了目的……”
所以才给我印上恶的烙印。
“可我根本不记得,也没法控制心灵。”
“特殊的才能或素养会在幼儿时期萌芽,给予尊重使其成长。你的才能或许是因为被认定为恶而萎缩,判断自己的能力不会受到周围和社会的欢迎,于是主动调节为‘普通’。所以你不会记得,也做不到。”
战栗。我明明是来这里寻求安心的。
园长说不定会道歉,会告诉我把我认定为恶是错的。我也能因此得到解脱,不在害怕内心深处莫须有的恶。期待着不再担心按下按钮的可能性。
如我所愿,测试全是骗人的。可我还听到了更加虚无的情报。能自我修正的电子大脑,愤怒、哀伤、记忆都可以随意调控,随意删除。
我几乎不记得幼年时的思考,唯独记得园长,但这份记忆中并不抱有自我意识。留下记忆的仅是烙印之后。如果园长的话是真的,那烙印之后的我是烙印前的我认为应该成为并加以改造的样子。可关键什么是应该成为?现在的箱川小雪完全无法想象以前的自己认为什么更好。我的内心深处或许存在另一个做判断的自己。如果程序再构筑,认定伤人是好的,我说不定会按下按钮。
问题没能解决。“对不起。你不是恶魔。你是无法判断是恶魔还是天使的存在。”这让我无法安心。
如果是少年漫画的主角,一定会高声宣扬:“要成为天使还是恶魔,由我自己决定!”但我做不到。因为我一直将重要的决定交给硬币,从未自己做出过决定。处于善意的习惯现在却成了怀疑的根据。
看着河水。染上一层朱红的宇治川像是个正体不明的巨大物体。
“我真的,真的感到十分抱歉。”我来不及阻止,园长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在地面上。
“别这样。”我看着海蒂的家,可不能让家人看到父亲这幅姿态,好在没有人出门。
而且,太卑鄙了。
我轻蔑地看着园长,就像看着当年的同班同学。
即使我依然感到憎恨,此时也只能说出“原谅”。不接受他的谢罪,某种意义上证明了曾经的烙印。他明白这一点才摆出这幅姿态,内心说不定在嘲笑。
“我虽然设立了教团,却从未把自己看做领导人。我没有超能力也不会预言。我是在承认这一切的基础上与信徒们作为同辈共同修炼。”园长拽下脚边的草扔进河里,“可这份信念在比自己强的人出现时毁之一旦。小雪,知道尚不记事的你天生便拥有我达不到的境界,我失去了判断能力。”
想起来了,升上大班之前,我一直把他当做父亲。不是因为生父不在,而是父亲这一角色有两个人。父母当时都很忙,一天大半的时间我都在幼儿园度过。如果说父性会对幼儿产生影响,我所接受的,大多是园长而非生父的影响。
记忆忽然鲜明。温柔的味道与结实的手臂。
那所幼儿园会照顾孩子到很晚,除开周末我都是在那里吃的晚饭。每月一次,在庭院搭好土灶,园长亲自烹饪的浓汤是我的最爱。我不知道那到底叫啥,只记得大锅里旋转的白色与橙色散发出魔法般诱人的香味。
一个秋夜,强风将停车场的看板吹飞,朝着吃晚饭的我们飞来。园长抱住我们,大锅发出哐哐的响声,但平安无事。无敌的英雄守护着我,这份安心让我远离恐惧。
——根本不是英雄。
现在,看着真实的鹿原弘一我感到困惑。
第一次造访店里没能认出他除了不记得长相,也有氛围与我记忆中不同的缘故。
不是我的妄想。现在的前园长并不瘦弱,作为面包师他算是健壮的,但已不再无敌。那时能抵挡世间一切的信赖感已消逝。
我很难过。成为大人后,会发现大人竟如此渺小。
九月十日。
兼职的最后一天。
“赢了!”大我高举拳头。
下午六点,没什么人的图书馆负一楼。
“嗯嗯。保持安静。”徐推着推车经过。
“真是大胜利。没有人受伤,店也平安无事。”玲奈举起手,和大我击掌。
“还没结束。”我泼着冷水,“到十二点为止都还可以启动按钮。”
“不,我肯定不会按了。”大我断言道,“我担心的是不留神按下按钮,可已经到今天了,剩下的时间总不能让之前的努力白费吧。玲奈和箱川不觉得吗?”
嗯,确实。用长跑比喻的话已经能看见终点线,与自己的斗争可不会在此投降。
“一百万啊,呼呼呼呼。”她发出贪官般的笑声,“七位数啊,怎么办,该怎么用?”
“我会存起来。”
“诶?大我你太无趣了。”
“你管我。箱川呢?”
“我会去旅行。”
我一直都很想去国内的景点转转。
我看向书架,徐放回来的手推车上有人还了书。我站起身看封面,是我找了很久的中国地区的观光指南。
我翻了翻。是要借走还是复印想要的部分?复印机每层都有,借阅柜台在负一楼和一楼,麻烦程度差不多。
考虑这个也嫌烦,还是借吧。我把手机放在手推车里,拿着观光指南前往柜台。明明还没开学,却排起了队。马上就要上课了,想来赶报告的学生应该不少。
“赶时间的同学可以用自助借阅机!”司书喊道。队伍没有动静。是要继续排还是自助?抛下硬币,跟随指引前往位于书架前方的自助借阅机。听徐说学校在推进这类自助机器以减少人力。作为职员有丢饭碗的可能,所以不是像今天这样繁忙的情况是不会推荐自助借阅机的。
来到类似ATM的自助借阅机前,大我对我说:“箱川,那玩意儿坏了。”
我又想逗他了:“这可不是用来取钱的。”
“我知道!自助借阅机!”他指着透明的感应区域上放着的书,“书放在这里应该会自动读取,可是没有反应。”
“因为你没有拍手。”
“骗谁啊!”
“唉,我表演给你看吧。”
我取出学生证,面朝上放在感应区。在“已读取,请取走卡片并放入图书”的提示音后,我取回学生证,在相同位置上放下书,条形码朝下。
伴随着“借阅手续已完成”的提示,借阅机吐出一张小票,结束。
“懂了吗?”
回过头,大我一脸疑惑:“拍手呢?”
“拍过了啊,太快你没看清。”
“骗谁啊!”
告诉他真实的操作后,我扔下他朝书架走去,找了找其他观光指南,但没有找到。
回到位置上,二人打开笔记本计算着什么。玲奈声音湿润:“小雪,有一个坏消息……一百三十万是要上税的。”
啊……我故意没想这事儿。
“但我们是学生,应该有减免吧。要交应该也就几万。”大我盯着手里的所得税入门。
“麻烦的是居民税吧,我算算。”说着我把手伸进桌上的包里,“咦?”我抽出手,拿过包看向内部,“咦?咦?咦?”
“怎么了?”大我问。
“手机不见了。”
大我站起身来。
“是不是放桌上了?”玲奈合上笔记本,在桌上翻找起来,但没有找到。
“难不成掉在柜台了?”
我赶紧去柜台询问,没有人捡到。自助借阅机附近也没有。
回到桌边,大我担心地看着我:“找到了吗?”
“没。到底掉在哪儿了……”
“真的丢了吗?”大我的声音开始着急,“不会是被偷了吧?”
“小雪的手机有密码吗?”
“没有……”我嘟着嘴,“每次都要输密码太麻烦。”
“那可糟了,如果你绑了银行卡会有人拿去网购的。”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大我补刀,“这个点偷手机说不定是为了按按钮。”
我咽了口唾沫:“按我手机上的按钮?”
“对。有人一直想按按钮,但这么久以来没按是因为安乐先生会知道。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按下别人手机上的按钮,安乐先生便无法知道是谁按的了。”
“有人会这么做吗?”玲奈思索起来。
“对了!手推车!”我看到刚才拿观光指南的手推车,“说不定是忘在手推车里了!”
跑过去一看,没有。
“要不打个电话?”玲奈问。如果手机在附近一定能听到响声。
可是没有回应……静音模式但没关震动,在附近的话应该能听到震动声。
“确定是放在手推车里了吗?”大我朝上楼的楼梯走去,“手推车里的书有工作人员回收,他们发现失物说不定会先揣着,回来再交到柜台去……”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向二人赔不是,“能陪我找工作人员吗?”
图书馆二至四楼是藏书室,一楼是报纸杂志以及借阅柜台,负一楼是书架、谈话区域和借阅柜台,负二楼是闲人免进的工作人员区域。
大我去三四楼,玲奈去一二楼找拿着我手机的工作人员。我在负一楼等他们。就我什么也不做很过意不去,但大我说失主最好待在丢东西的地方。问题是负二楼,如果被带下去要发现就很难了。
“咦?他俩呢?”徐走了过来。我告诉他丢手机的事,很遗憾他没有捡到。
五分钟后,二人回来。玲奈喘着气说抱歉。
“工作人员说没捡到手机。”
“我这边也是。”
“再去柜台问问吧。”徐拽着手推车提议,“手机是贵重物品,捡到后必须立刻交到柜台去。说不定已经拿过去了。”
我来到刚问过的柜台。工作人员似乎还记得我,一脸歉意:“对不起,是你问过之后交过来的……”
“有了!”我忘记身处图书馆,不禁回过头大喊。
二人看上去是累了,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真对不起。不过这样看来是我放失手了,不是被盗。”
“太好了……”玲奈放松下来。
“先等会儿。”大我的紧张感仍未解除,“赶紧确认下按钮什么情况。”
我点开图标。
本应显示“要按按钮吗?请输入密码。”的界面出现的是……
“按钮已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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