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乱 凡人如烟
老陈抽了大半辈子烟,但能像现在这样痛快的只有现在。
他颤颤巍巍的将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包烟来,一包崭新的华子。
白日里,老陈开着这辆大家都以为是租来的出租车,逛遍了这座城市里每一处能寻到昂贵香烟的角落。他要买一包最有档次的烟,以搭配他今晚最重要的时刻,一个理应仪式感十足的环节。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再怎么窝囊,也总得给自己上柱香呗。”
“大金砖、富春山居、天之叶、国酒香....”
那也是老陈这辈子第一次认识到,烟与烟之间的的差距,究竟能有多大,他仿佛站在一道他从未敢想象的天堑前。
这个自认只能跑一辈子出租的男人,理所当然的又一次退缩了,骂骂咧咧的离开了这本就不该涉足之地。
“狗日的,一包烟钱老子跑三四天车都跑不回来,这他娘抽的是烟么,这他娘抽的是命!”
“呸,傻逼才会干这种事。”
老陈自顾自的咒骂着,在自卑和无力感的驱使下,想起了小区门口那家经常光顾的小商店,不知为何,那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处,能为此刻的他提供微弱归属感的地方。
正值下班的晚高峰,本不打算载客的老陈还是以“反正都顺路”的蹩脚接口,载了一位去第三军医院的老太太。
老陈自己也说不出当时靠边停车载客的理由,最终也没有收钱,在夹杂着咳嗽的一声声“谢谢”中,送走了这位身前挂着防走失牌的老太太。
命运在这片刻的停顿过后,又回到了现实的轨道。
老陈一如既往的走进小商店,正在追剧的老板娘抬头望见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根本不需老陈开口,便从身后的烟架子上摸了一包最普通的黄金叶扔给老陈。
老陈接过烟,支支吾吾的和老板娘说着些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话语,眼睛在老板娘身后的烟架子上打量个不停。
准确来说,是在那一排血红色价格标签上徘徊不定。
这看似平常的举动,却打了老板娘一个措手不及。
她和老陈打交道已经有好几年了,前些时日自家男人还找他借过钱,老陈为人老实,打了欠条之后就直接拿钱了。
但哪怕在这般厚实的借钱之交下,老陈每次光临小商店也依旧不会多说几句话,从不多待片刻,一直都是拿了烟就走人,从来没买过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货架那边都没去过。
仿佛对老陈而言,他到此而来的唯一目的,不过一包黄金叶。
而这一次老陈离开时,除了像往常一样拿了包黄金叶,还带走了一包崭新的华子。
一包更贵一些的烟。
老板娘望着老陈离开时的背影,转头朝自家男人说道:
“老陈今儿个有些不对劲啊,莫不是又因为他媳妇儿那件事儿嘞。”
男人正坐在一旁的货架底下整理白日里送来的快递,头都没抬闷声骂道:
“他妈的臭B子一个,提她搞莫子。”
男人骂的难听,却并不是很有底气,老板娘见状,也没接着说下去。
这事儿当时传的热闹,家家户户酒桌饭桌上聊的,都避不开老陈家的丑事,毕竟这事儿都流传到了网上,听说还上了个什么热搜,反正是个挺大的新闻。
人们谈论着,大肆宣扬,表露出对不幸者的同情,对那个女人的不耻,乐此不疲。
那段时间里,老陈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若不是他那个连闺女都不是了的闺女,每天顶着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当面的背后议论,看似好意实则揭伤疤式的安慰,提着一个粉红色的饭盒给老陈送饭,可能老陈都熬不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
最开始的那几天,整个单元楼的住户都能听到老陈歇斯底里的怒骂、咆哮着着最原始也最肮脏的侮辱,伴随着的是一阵阵砸锅摔碗的大动静。
小姑娘每次都是满身饭菜的油渍,提着空荡荡的粉红色饭盒走出单元楼,在众人的注视下,面色平静的离开小区,去旁边的公共厕所收拾一番之后离开。
小区里那么多人,从来没有谁见她哭过。
不是没人心疼这孩子,却终究没人能做点什么。
对于老陈家日常的大动静,最初那几天楼上楼下的邻里都能理解,毕竟这种事儿落在谁身上都接受不了,发发脾气闹一闹也是正常,大家都是街坊邻里,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人类的悲欢终不相通,日子久了便只觉得他吵闹,很他娘的烦人。
后来有人去找了居委会。
再后来有人直接报了警。
好在报警之后,问题还真就解决了。
老陈没了动静,小姑娘还是照常来送饭,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离开,仿佛之前的所有事都不曾发生,时间流水般悄无声息的带走生命里腐烂的落叶,一切归于寻常。
直到有一天,小商店老板娘发现那闺女离开小区的时候,手上没有再提着那个粉红色的饭盒,但她来时确实是有的。
只是这种小事儿她也没有多想,转头看了眼正因辅导女儿做题,而血压飙升的自家男人。
“这种题也他....也能做错?”
“这题不是刚做过么,怎么还能做错啊!”
“哎呀,我的王子玥同志,我小祖宗哎,这道题咋又做错啦!”
男人气的在货架之间转来转去,手不停地伸进口袋,又什么都没有掏出来。
自老陈家那件事之后,男人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脏话,抽过一口烟.........在女儿面前。
“这年头儿,谁还不会犯点错儿呀....”老板娘心里默道,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原谅了自家男人。
当天晚上,有人看见瘦的只剩皮包骨的老陈,做贼似的溜出了小区。
第二天,老陈家楼下多了一辆听说是租来的出租车,也是自那天之后,小区里的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老陈那位不是闺女的闺女。
出租车早就熄了火儿,大灯也就没再亮着,好在今晚的月亮够大也够亮。
借着月光,老陈望了眼倚靠着出租车前轮,此刻正瘫坐在地上的大肚子中年男人,突然理解了最近常看到的一个词儿,啐了一嘴。
“真他妈的油腻。”’
老陈虽不是平生第一次做这种事,却也瘫软着顺势坐下来,和那男人面对面坐着。
他颤颤巍巍的将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包烟,一包崭新的华子,又扒拉了好半天才拆开封装,抖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又缓了好一会儿,才把烟点着。
老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平复了下那种不知是恐惧,亦或者兴奋的情绪,以与老友在酒桌上叙旧般的语气,开口道:
“兄弟啊,大哥跟你说件丑事儿哈,这事儿虽然大家都知道,可哥自己从来没跟人讲过,哥面皮薄骚的慌呐。”
“嘿,你可别笑哥,这事儿搁你头上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老陈说着,手狠狠地在自己嶙峋的面皮上抹了一把,接着又抽了一口烟,情绪逐渐平复:
“那天你王哥突然拉着我喝酒,说是有件事儿,他不喝酒说不出口。”
“起初我还琢磨呢,是不是又要借钱啥的,也没多想,跟你嫂子说了声就去了。”
当说到嫂子二字时,他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猛烈的咳嗽不止,那张脸就像风雨中被打湿的烂树叶一般。
“咳咳,这他娘什么烂玩意儿,给老子呛得难受。”
“兄弟啊,你们有钱人抽的这烟也不咋滴嘛,整的死贵不说还难抽,真他妈浪费老子烟钱。”
老陈一边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新烟,熟练的拆封,抖烟,点火,心满意足的来了一口:
“啧啧啧....”
老陈眯着眼,摇着头,发出享受的声响。
“瞅瞅咱抽的这烟,这才对味儿了不是?不然都对不起那个烟钱。”
老陈享受完那口烟,接着说道:
“兄弟啊,你知道老王那天跟我说的啥事儿吗?”
“他说啊...他说他跟我媳妇儿睡了,我媳妇儿主动找他的,而且这事儿都还好几年了。”
老陈说的很平常, 只是又抽了口烟。
“你以为就这样完事儿了?那你可就年轻啦兄弟,拿我闺女的话讲,就这种烂俗桥段,都不比两粒花生米儿能下酒。”
“你大哥我这点破事儿才刚开始呢。”
“老王是跪着跟我说完这件事的,之后又死活非要我拉着闺女去做个什么亲子鉴定。我那时心想,我闺女都十好几了,总不能是他老王的不成?”
老陈深深的抽了一口烟。
“那结果都不用想,我那闺女自然不是老陈的。”
“也不是我的。”
老陈说到这儿时,只是嘴巴空洞的开合,发不出任何声响。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老陈深吸了一口气,又抽了一嘴。
“老哥我当时那个气啊,回去就给你嫂子狠狠揍了一顿,闺女上来劝架,也让我给揍了。揍完之后,我就去河边抽了根烟,还就突然冷静下来了,想着都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还能咋整,揍一顿出出气也就算了,日子不还得照样过嘛。”
“这闺女儿虽说不是亲吧,却也和亲的没差,再说了,反正闺女儿以后也是要嫁人的,那日子还不是老两口子过嘛。”
“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半夜里就给人接走了,听说是个男的开车来给接走的。”
老陈手上的烟雾在月光中升腾而起,火光已经吞噬尽了整根香烟。
老陈又抖了根烟点上,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
“后来大家就都知道这件事儿了,老哥我面子上过不去啊,寻思着反正闺女也不是亲生的,搁我这儿待着还不成了笑柄,就给赶出去了。”
“结果这赶出去的闺女反倒还怕我饿死,每天都来给我送饭,赶都他娘的赶不走。”
“前些日子还他娘的给我买了辆车,说这样就不用出去跟别人租车开了,能多赚个烟钱。”
“还有啊兄弟,我跟你讲,我这闺女念书念的老好啦,动不动就能拿个奖啥的,这不高考好几个大学都考上了,就等着........”
说到这儿,老陈丢掉了手上没抽完的烟头,又给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补了几下,那男人毫不在意,依旧瘫坐着倚靠在出租车前轮上。
“兄弟啊,你说这事儿也不能赖我不是?”
“我闺女只是去酒吧里讨个挣快钱的活计,你可倒好直接他妈的下药,下药就算了,你说你干的那事儿是人能干出来的吗?”
“你知道我闺女醒来发现和她妈躺在一起时有多绝望吗!”
月光下,烟雾里,老陈朝着对面那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嘶吼着,面目狰狞:
“老子*你妈啊!”
老陈吼累了,看着眼地上正在燃烧的烟头,默不作声。
“算了兄弟,看你都这样了,大哥我也就不跟你计较啥了,这年头谁还不会犯个错咋的,下辈子记得改哈。”
老陈说着站起身,到出租车后座,提出来一块裱花精美的生日蛋糕,和一个粉红色的饭盒。
他轻轻地将蛋糕拆封,摆在两个人中间,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这才缓缓打开那个粉红色的饭盒,抱在了怀里。
闺女刚出生的时候,老陈就是这样抱着她的。
老陈低头看着饭盒里的东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道:
“如烟,成人礼的蛋糕爸给你补上了哈。”
粉红色的饭盒里,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张很小的全家福,照片里的小姑娘左手搂着爸爸,右手抱着妈妈,那干净的笑容令月光黯然失色。
在逐渐暗淡的月光中,烟头燃尽,升腾起最后一缕烟雾。
第二天当警方赶到时,一个女人被塞在后备箱,两个男人依靠着出租车,还有三枚烟头倒插在地上。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一个小女孩正坦然接受警方的调查与安慰,在这一切过后,她将以自己新的方式生活。
警方从这位泣不成声的小姑娘口中,获得的信息稀松平常。
被赶出家门的她,只能去那位满怀愧疚的女人那里睡了几天,从那位陌生男人手里接过了一张银行卡,跟那位不是父亲的男人提了一嘴成人礼的蛋糕。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一位无辜的且不幸的受害者,听话且懂事的小姑娘。
那些离去的警察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可怜的小姑娘隐瞒了一件事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她跟那位不是父亲的男人要了一块成人礼的蛋糕之外,还编了个小故事,说了些小想法。
而这些才是压倒骆驼最致命的那根稻草。
“如烟如烟,如烟一样浸人肺腑,杀人无形。”
女孩儿自顾自说着,发出轻盈的笑声,宛转悠扬,在夜空中缓缓升起的一缕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