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荻花秋瑟瑟 一
“阿荻。”
乐荻扭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男子。一头灰发,身形清癯。叶峰。有几年没见了。
“叶师兄?”
“你也来了。”叶峰微笑。
“江老师生日么,我自然来。”
江宁波是他们共同的老师。乐荻读硕士时,叶峰是江宁波的博士生。
每年江老师生日,总有几个学生来给江老师贺寿。江宁波不喜欢贺寿这个说法。她更喜欢过生日这个说法。江宁波的父母都来自中国,30年代来的。她的祖父和外祖父家都是富商,父亲来巴博原本是为了做生意,由于战争,滞留在巴博,后来遇上她母亲,两人结了婚。母亲那一边的亲戚分散在香港、新加坡、美国,她外祖母与外祖父吵了一架,从香港搬到了巴博,外祖父每月汇钱给他们。从外祖母到她母亲,她们都是大小姐作派,生活排场大,永远保持着体面。到了江宁波,她先是在贝湖城大学读书,后来又去巴黎读书,中间学去美国游学一年。她见的世面广,不再像外祖母那般,维持旧式的排场,不过她有法国的精致、优雅。
江宁波总是化着精致的妆,脚上总是一双细高跟鞋。年轻时她爱穿鞋各式各样的裙装,多是从巴黎买来的时装。中年时,她开始穿旗袍。多年研习法语文学,江宁波的气质中多了些欧洲的味道。穿上旗袍后,有种别样的风情。当她穿着高跟鞋在校园里走过,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据说,六十年代贝湖城大学也兴起过一阵学生运动,解放思想啦,女子平权啦,各种团体在校园里宣传各种思想。虽然校园里乌烟瘴气,三十多岁的江宁波仍然优雅地出现在课堂上。有的女生对江宁波的作派不以为然,公然在课堂上问:“江老师,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得像金丝雀?”
江宁波并没有生气,微笑着用法语说:“女人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是为了自己,不是为悦己者容。我喜欢欣赏自己的美丽。”
这句话赢得了一阵掌声。
后来,时代发展了,生活节奏变快。人们的着装和生活方式不免简化,江宁波仍然穿着旗袍行走在校园里,时间仿佛对她没什么影响。
她对本科生没什么要求,只要考试通过即可。可是,她的研究生就不一样了。她的学生不论男女,个个都衣饰整齐,流出着雅致的气息。在江老师的课堂上,要保持一定程度的形象,是她的学生不成文的规矩。
乐荻学法语,是误打误撞的。原本她报的是日语系,可是当年日语系的名额已录满,学校问她是否愿意学法语,她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江宁波讲法国现代文学。大三的时候,乐荻第一次上江宁波的课。那时江老师六十岁,不过仍然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江老师的课讲得有趣,让乐荻第一次知道了“思想的盛宴”。后来,她喜欢上了上课,做课后作业。本科读完,还想继续享受这思想的盛宴,就考了江宁波的硕士。
第一次去上课时,因为事先已知江老师不成文的规矩,她穿了件蓝色条纹的长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底皮鞋。她自觉这样应该算是“整齐”了,可是那堂课上,她似乎是所有女生中穿得最随意的一个。江老师的课堂,像文艺沙龙,绅士淑女都打扮得很整齐。后来,她就学乖了,见江老师的时候,必定用心打扮一下。
今天江老师过生日,她穿了件湖水绿的长裙,带了珍珠项链和耳坠。
叶峰穿了套藏青色西装,袖口上戴了两只蓝宝石袖扣。叶峰曾是江宁波最得意的学生。原本,他留在贝湖城大学教书。后来,被一家法国公司挖去。他从低级主管一路做到行政副总裁。至今他的乐趣之一就是为公司产品选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他们的产品在巴博销售只是小部分,后来大多都销往中国。好听又有趣的中文名称很重要。
“叶师兄。”乐荻笑起来。
有几年,叶峰没有来参加江老师的生日宴。那段时间,他的妻子不知生了什么病,拖延数年,最后还是没好起来。那之后,叶峰的头发就半白了。他也从不染头发。就这样顶着一头灰发。
他们一起走到江宁波的家。贝湖城大学东门附近有一片住宅区,都是两三层高的小洋楼。小楼是木质的,有不少年头了。这一带住着的多是贝湖城大学的老师。有的人自六十年代就住在这里了。外面的世界飞速发展。在这里,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不再急匆匆地赶路。
江宁波的硕士博士学生也不少了,有的在海外,有的不在贝湖城。每年她的生日,学生都会送上祝福,有的寄来一张贺卡,有的会来她家拜访。
江宁波的丈夫Paulo是个汉学家,在贝湖城大学教授法语翻译。每年这一天,Paulo都是主厨。他会做一顿正宗的法国菜。师生们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饭后,大家喝着葡萄酒聊天,仿佛学生时代的文艺沙龙。
这天,饭菜依然十分丰盛。Pualo穿着家常的衬衣便裤,不过他自有一种儒雅的风度。江宁波穿了件孔雀蓝的鱼尾裙,手上戴了一串手链,不知是什么材质,也是孔雀蓝色。如今江宁波70岁了,一头灰白的头发烫得很蓬松。她化着淡妆,双目清澈,那双眼睛仍然不老,有种调皮的年轻。
席间,大家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其他人的近况。
乐荻吃着菜,心里微笑,“从文学沙龙到了八卦小会了。”也好,大家终究都是食人间烟火的。
她没怎么说话,叶峰也很沉默。
吃完饭,大家还要喝茶。乐荻说有事,要先走。叶峰便随着她一起站起来。
江宁波和Paulo送他们出来,与他们道别。晚风中,江宁波衣裙飞扬,有种异常的美丽。
“阿荻,我送你回去吧。”叶峰说。
席间,叶峰并没有喝酒,他只喝着一杯橙汁。乐荻喝了不少酒。
她跟着叶峰上了车。
叶峰发动了车子,慢慢地驶出了丽园大道。他放下了车窗,让夜风吹进来。
“阿荻,你喝太多了。”
“这么明显吗?”她苦笑。
“阿荻,你最近不太顺利?”叶峰问。
乐荻又笑。硕士时期,不知是谁先叫了她一声阿荻,此后就这样叫开了,连江老师也叫她阿荻,好像她有多么受老师宠爱,其实她被批评得最狠的。上了硕士,才知道江宁波对学生要求有多严格。作业总是得分最少,文章总是写得不够好。被批评的次数太多,她的信心渐渐消失了。毕业论文又被老师批写得太差,改了好几稿。那段时间,她简直觉得生无可恋。毕业后,有几年她不想见贝大的同学,江老师的生日宴,她自然也没勇气来。
有一次碰上叶峰,他问:“江老师过生日,没见你来啊。”
“我没脸去。”她苦笑。
“你想多了。江老师对学生是卡得太严了,不过那是为了你好。其实,每个学生她都很挂念。”
“你自然不一样。”她又苦笑。
“当然,我是被她批得最狠的。”他微笑。
乐荻愕然地看着他。
“你以为只有你被江老师批评吗?我的博士论文写了六稿,才算过关。”
乐荻笑起来,忽然觉得心理平衡了。后来,叶峰拖着她一起去江老师的生日宴。那次有十几个人,席间大家谈起了以前江老师的严格。
“不对你们严一些,怎么能做出成绩来?”江宁波微笑。
大家回想起来,承认的确在学校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天,乐荻感受了久违的学生时代的熟悉感。后来,江宁波的生日宴,她便时常来。
“阿荻,你的事情,进展如何?”叶峰又问。
“叶师兄,我们说点别的,可好?”乐荻头歪着,看着窗外。
“好。”
叶峰不再说话,打开音响,放出音乐。
“手上青春还剩多少……”歌声低徊往复。两人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