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影一束（组诗）

一、出海 有哪次不是一片晴朗呢？ 他出海，划破水波朦胧， 长空陡然生出一片透明。 于是你利落地扫净房角， 把潮湿的日子都拿来晾晒。 屋檐下鱼干也迎风悬满， 恰如极目之外的云雾里 千帆相竞。 霞光正明灭，你一眼 就辨认出他袅袅的帆迹。 滚滚浪涛起伏着他，像极了昨夜 任他颠簸的你。又像是眼下 你手里的竹篾，抖开水草缠绕， 抖落多子的虾蟹。 你将竹篾摊开，由着它们风干。 此时天边尚馀几分日色， 你又翻箱倒柜，取出他 全部的衣衫，一件件濯洗。 手中泡沫愈发肿胀，他的吐息 也濯洗得愈发雄浑。你想 他大概正裸露上身，油亮的脊梁 映射着落日赤红。时而凉风吹过， 会有海盐细碎且闪耀，沿你指尖 拨弄过的痕迹，凝结在他 汗涔涔的胸口。 院落里你颤悠悠地牵引晾衣绳， 绳索一端，他在与这大海角力。 渔网缚住鲜活的跃动，他涨红自身， 从无限的大神秘中， 将你一把拽起。此刻， 他载着满仓渔获，孤零零地漂流。 你也放下手中的活计， 缄默地望向一个影子： 只要见那云霓如何聚散， 你便知道他将在何时显现。 只要见今夜是否升起海潮， 你便知道他往哪里落脚。 2021.10.25～26 二、烟火 烹小鲜。水龙头解冻一截海风， 虾子东倒西歪，晕眩陆地。他 随手捡起包装，朗读一段身世： “我，浩淼烟波间生长，渤海里 浮沉——北方的儿子。”兴许 也是一轮大潮，比海潮还深还 远，趁着尚懵懂的年华，一路 席卷而南？不过都不重要， 他在等血肉饱满，好将剪刀 游移在多边的甲壳。裁去 尾刺、头枪，刃尖滑入脊背， 挑动寸寸柔肠。他拈起虾尾， 迎着窗台日影，端详入神： 瞧！每只都出落得一个模样。 此时，油锅在愉快地吐露小泡， 虾子排起队列，投入狂热。 铁铲也落向佝偻躯体，肝脑 一片涂地。他细听锅中的 穿林打叶声，便知该下入 姜碎黄酒盐糖，再焖一碗清水。 锅盖下升起人造的风暴，外头 是一缕白雾颤袅，缭绕在 剥落的粉墙。 ——再外头，空气乍冷，似要 转入萧条了。他紧了紧围裙， 捎带擦去手上的腥腻。然后， 等吧。 等汤汁收浓，连时光也汇成 滋味。等一盘红霞飞现，揭晓 眼前动人的热气。 而红色，是否便是虾子忆着的 海上落日呢？ 其实，他也是在江南飘蓬 多年以后，才又一次找到这截 模糊的旧舌头。 2021.10.28～31 三、橱窗 几番漂流后迷入远方小岛， 灯光下潮汐环绕：你呀你， 虚构现实里，一个真的人。 你见这荒岛裸露，便砌造 新的房屋。随手掩上门扉， 再筑起玻璃墙。清晨醒来， 已跌落底片。展览着生活， 贩卖优越幻觉。筛选完美， 反复拼接目光。搜罗变化， 又囿于画框。预设的偶然， 都缀连成戏剧。情绪放大， 假设扮演自己。追逐潮流， 拟合反馈。直到一呼百应， 胸中底气增生。投射落日， 描绘人造宇宙。期货筹码， 置换购物车。锅盖下沸腾， 免费的午餐。玻璃墙化作， 日夜不息橱窗。引导欲望， 发明新需求。第一次接触， 已深度体验。用秘密语言， 编写仿真报告。指引路径， 独家列表。举手投足之间， 结满标记。下注未知定理， 罗列孤立词汇。迷恋数字， 自我交谈。终于深信不疑， 溢出的泡沫。 2021.11.3～5 四、通明 月色之下，江河彻夜奔涌。 他登上不眠的大厦，俯瞰江上 舟行如梭，灯火通明。 山川万里，纵横流转成棋盘。 于是一块凝结于北国的冰， 可以漂流如飞，融化在江南。 冰块里面，连一只虾子 都有一个故事。一半来自渤海的 落日滚滚，一半来自他。 他的虚构，他的谎言， 虽不曾增添半分膏腴给虾子， 却能撩拨沉默的乡愁， 让荷包与形影一同消瘦。 还有一些谎言更难分辨， 伪装成自然回声，散落 如星辰，同样是他的伏笔。 此刻，宇宙万籁俱寂时分， 惟独这星球上声如沸鼎。 忽然又屏息静气，被生活 压抑的人们，期待一场 数字洪峰的倾泻。 他第一次发现，通达的世界上， 原来尚有如此多的孤岛， 只在今夜短暂交汇。 而呼吸的重荷，则让无数个他 浮沉在时代的潮汐。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他头一回 离开生来栖居的树冠。 褪去满身羽毛，一边撒谎， 一边后悔。 2021.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