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 | 第2节 武彪子
我现在还能记得清的，是距离我最近的帮派。到我这届时，青龙帮扛把子是我同班同学龙丹。此人长着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宽圆的肩膀，粗壮的腰肢，高挺的胸脯，结实得像钢桩铁柱一般，打起架来勇猛异常，有雷霆万钧之威，颇似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但宙斯有雷霆权杖护身，他没有，他只有胸前的一尺来长护胸毛，喷点啫喱就能梳个中分。运动能力极强，一跳四米远，滞空五秒钟，一天到晚跟万有引力较劲，牛顿的棺材板都快按捺不住了！
但这事不归牛顿管，归牛顿的弟弟牛逼管。再看他的脸，剑眉明目，鼻梁高挺，平时常做阴沉脸不苟言笑，但贱笑时还会露出一颗小虎牙，总体而言长得也帅，走在路上回头率很高。就这点而言，跟我是一样的，我回头率也很高，每当有漂亮妹子我都会回头看她们，但却常常被她们当做流氓。
龙丹就不会被人当做流氓。因为长得帅，帅哥要耍流氓那就让他耍呗！所以龙丹在刘象读书三年，换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女朋友，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但总体而言，仍以萝莉居多——龙丹是个典型的萝莉控。关于这点，我们大胆猜测这是因为萝莉小巧可爱，同时还衬托得他更加伟岸。不明事理的萝莉可能还会夸他威武霸气，他的胸膛让人想到铜墙铁壁，他的气魄让人想到历史上的大将军。
就这点而言，萝莉是很能满足一些大男孩的征服欲的。换成了御姐就不好使，用龙丹的话说就是：老子走路你坐车，老子夹菜你转桌，老子隐私你瞎说，搞得老子一点面子都莫得，只能把你按在地上，打一套“阿威十八式”···所以，综合而言，龙丹更偏爱萝莉一点。年少不知富婆好，错把萝莉当个宝，就是这么个道理。但偏爱不代表专爱，作为帮主，他格局大开，三年来雨露均沾，骄奢淫逸，胡作非为。所以我对龙丹的印象并不算好。
相对而言，白虎帮的老大则显得极为普通。他长得贼眉鼠眼，皮肤黝黑，身材短小，一看就像抗日剧里活不过两集的汉奸翻译官，显得又弱鸡又猥琐。脸上常年有痘痘守护，仿佛驻守山海关的满清士兵。兵力旺盛时，满脸都是；兵力不旺时，半脸都是。此外他还特爱出汗、出油，地理书上说的“油量大、埋藏浅、出油多”，不仅可以用来形容背斜地貌，还可以形容他的脸。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但额角处的一道刀疤和手臂上做手术缝的针，又显得这人不太好惹的样子。
没人知道的事我知道。他叫武耀，人送外号武彪子，是我的儿时玩伴。但讽刺的是，这位儿时玩伴如今完全不搭理我，路上遇见了也一个招呼都不打，每次都是匆匆别过！
要搞清楚我和他现在的状态，需要对儿时的情况进行一下追忆。那时候，他外公家住我家附近，他小时候也常找我玩。那真是一段单纯美好的时光，我们一起撒尿、和泥、放屁、蹦坑，以及模仿神仙打架。关于模仿神仙打架的事，可以进行一下说明。小时候受《西游记》影响，我幻想成为美猴王，于是照着美猴王形象进行仿妆。那时，老爸的猎枪还在，时不时能打来几只野鸡，那尾巴上的野鸡毛就是我的“凤翎”。我再把牙签盒上烫两个洞，然后把野鸡毛插进去，一顶“凤翅紫金冠”就做好了。接着就去附近的竹林砍一棵竹子来做金箍棒，如此一来，美猴王的造型就算完成。
因为这世上有且只有一个猴子，我模仿了孙悟空，武彪子就想整点别的角色，于是选择了能跟猴子平分秋色的二郎真君。他把一片片的硬纸壳涂成银色然后用胶带粘到一起，这就做成了二郎神的盔甲；扯一块狗皮膏药贴在额头，修一修就成了天眼；他再拿个粪叉做三尖两刃刀，最后把他外公家的哈巴狗牵出来当哮天犬，这样一来，二郎神的造型也就完成了。
其他都好说，关键这哈巴狗不懂三讲四美，常常上来就咬我，吓我一激灵，嘤嘤嘤。我本想给它一个教训，但自从知道狂犬疫苗造假后，心里没底气，见到狗都客气多了。于是只好把怒气转到武彪子身上，吐槽他这造型不够正宗，理由是：《西游记》里的二郎神是“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武彪子却穿一身银色盔甲，颜色有出入。但武彪子却说他主要参考《宝莲灯》，焦叔演的二郎神穿的就是银甲。武彪子还说央视版《西游记》里的二郎神说话太字正腔圆，动作太格式化，不够潇洒，还是焦叔的台湾风情更吸引人。
我当时听信了他的鬼话，还特意去学台湾腔，但后来才知道焦叔老家是山东的，所以台词就该换一种说法——二郎神：沉香儿，你听俺哩话，白救馁娘咧！俺请你哈啤酒吃蛤喇？沉香则回答道：不中，还是不中···我这么设计武彪子八成不会同意，所以常常竹棍对粪叉，打得有来有回，玩得不亦乐乎，深厚的情谊也在这个过程中建立起来。
但后来有一天，我和他闹掰了。这件事的起因是这样的：某次玩闹时，我们爬上一堵墙，看到一朵鲜艳的美人蕉。美人蕉对我们没啥用，可我们非要摘，哎，就是玩。花高墙薄，人短手小，武彪子不敢摘，怂恿我去。我爱逞能，真的去摘了，好不容易够到了花，却因为力气不够怎么也摘不下来。于是，我就单手换双手，蹲在墙上往后拔。我几乎是用拔河的姿态与力气拔这朵花，脚下的高墙与背后的空洞可想而知。后来花被拔断，我也失去了平衡，无意之中使出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右手骨折了，钻心的疼痛让我哭得死去活来。那年四岁，同伴落墙，站着如喽啰——武彪子给吓傻了，惊慌失措之下竟然一个人偷偷跑走了。他跑回他外公家，闭上眼睛捂上耳朵就以为一切都没发生。这跟坐在静音键上就以为自己聋了是一个道理，都是自欺欺人。但我的伤痛却是活生生的，我被他抛在一边也是事实。再后来，我被人发现，老爸送我去了医院。拍片子，打石膏，接骨头，几个月后才好。
关于在医院的事，还可以做一点补充。老爸发现我时，刚打农药回来，看我手臂耷拉着，顿觉大事不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送去了医院。或许是老爸一身的药水味熏得医生难受，导致接骨时心神不宁，把我的右手接歪了。几个月后，等到我的右手不痛了，伤势痊愈之后，医生拆开石膏一看，好家伙，都长歪了，比爽歪歪还歪。该吃的苦还得吃，医生又硬生生把我的右手掰断，重新接骨。我在手术台哭得撕心裂肺，老爸也眼里噙着泪水，但几个大人却合力把我按在手术台，让医生完成了折骨又接骨的操作···
因为医生的失误，让我多吃了不少苦头，老爸从此之后就对医生这个群体非常反感，认为庸医太多误人子弟，医生在老爸眼里地位变得很低。其实用不着老爸的鄙视，医生在中国地位低也是事实，毕竟全中国有那么多人都“看不起”医生呢！
说回武彪子的事。由于他怂恿我爬墙间接导致我摔骨折，骨折之后才自己跑路了，这让我和我的家人对他多有埋怨，甚至叫我不要再跟他有往来。我好了伤疤忘了疼，依旧与他玩在一起，但总在言语中给他一个“胆小鬼”的定位。别的小孩子也凑热闹，都来说他是胆小鬼。其实，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是他，未必不会吓得溜走。但小孩子哪晓得什么宽容和理解，如果嘲笑别人好玩，那就使劲嘲笑去吧！所以武彪子被骂了很长时间的胆小鬼，长到我都习惯了他是胆小鬼的设定。
少年的自尊心逐渐雄起，对此也会愤怒回击，但终归是自己理亏在先，回击如拳头打在了海绵。后来，他选择了远离。他渐渐不再来，消失于人海。等我再见到他，已经是几年后的刘象初中了。此时的武彪子与从前判若两人，抽烟喝酒烫头泡妞打架扎校领导车胎，恨不得踩在你头上展示自己的厉害，很难把他与以前看到朋友摔倒就吓得跑路的小可爱联系起来。我很诧异于才几年不见，为何会有如何大的变化？相信读者朋友也会很好奇。
聪明的朋友会猜到这是成长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的影响，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么接下来就聚焦到武彪子的家庭环境，这又是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故。
前文说过武彪子长得很像地痞无赖，但其实，他却是正儿八经的警察的儿子。武爸爸平日里一身黑蓝警服，高高壮壮，英气逼人，也曾多次破获要案，一时传为美谈。老局长面临退休，武爸爸曾一度被认为是公安局长接班人，这让武爸爸激动不已。某天晚上武爸爸夜做三梦，一梦晴天打伞，二梦墙上长草，三梦小姨子没穿衣服。武爸爸大惑不解，说与武奶奶听，武奶奶听完说：这是好梦，孩子，你这次竞选局长一定能成！晴天打伞是双保险，墙上草说明你左右逢源，小姨子没穿衣服，我还不了解你嘛，肯定上啊！
武爸爸听完大喜过望，顿觉前途无量，威风凛凛。但竞选局长前偏赶上一宗抢劫案，武爸爸一路追赶犯人竟追到老局长家里，这犯人慌不择路躲了进去，武爸爸却楞在门外不肯进。有人问这是为何，武爸爸说：我两手空空，不好意思进领导家···后来这案子就被别人破了，老局长为这事把武爸爸狠狠批评了一顿，同时把捉拿犯人归案的那位表扬了一通，最终局长之位落到了老局长的小舅子头上···
武爸爸为局长落选愤懑了好久，还埋怨武奶奶胡乱解梦瞎指导。这事传到当地一假和尚耳中，假和尚就笑了，说我佛降生时，他母亲曾连做四个梦，一梦一头六牙白象进入胎中，二梦自身腾空而起，三梦一座高耸山峰，四梦众人顶礼膜拜，因此佛陀才成长为佛陀。但要说连做多梦就是吉兆，那就很扯淡了。所以武爸爸这梦确实不该这么解，正确的解释是：晴天打伞说明多此一举，墙上一把草，风吹两面倒，说明你所托非人，小姨子没穿衣服，这关你屁事？从这方面来说，武爸爸被误导了。不过就算不被误导，世上许多事情依旧无能为力。这假和尚倒是能解梦，但却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三天两头被一假道士骂得狗血淋头：秃驴，敢跟贫道抢师太，我弄死你···
人不双休，祸不单行。武爸爸落选局长没多久，武妈妈又遭遇车祸去世了。事业家庭双重打击下，武爸爸性格大变，衍生出很严重的暴力倾向。这种暴力倾向又作用于子女教育问题上，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逻辑，再加上武彪子不堪入目的学习成绩，导致他没完没了地被打。谁又能想到，这个白天除暴安良的正义使者，一到晚上就化身为最狠毒的恶魔，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孩子拳打脚踢。邻居听见孩子的惨叫声，警察的暴吼声，以及东西砸烂摔碎的声音，声声锥心却敢怒不敢言，只说是为孩子好，各家都有各家的教育方式。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门外是万象更新，鸟语花香的天堂，门里是痛哭流涕，满地打滚的地狱。
后来孩子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挨打的时候总是忍住不吭声，哪怕再痛也要噙住眼泪不流下来，青筋暴起的额头，布满血丝的眼球，紧握拳头的双手不住的颤抖，第二天就看到他脸上手上的一块又一块淤青。武彪子也曾试过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给他爸找不痛快。武爸爸喜欢抽烟，尤其爱抽爆珠黄鹤楼，这当然也有讲究的。俗话说，抽烟只抽黄鹤楼，一曲寒江千里秋，欲识平生无此乐，几人不肯下扁舟？武彪子就趁他爸不注意，偷偷把里面的烟草抽空，然后往里面塞进小鞭炮，最后又把烟草偷偷装回去···
不要多想，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帮他爸戒烟。结果烟没戒成，他爸却从腰上抽出了七匹狼。所谓“孝出强大，宜打”就是这个理···武彪子的伤一天比一天重，父子关系也一天比一天糟糕。在其他男孩都盼望父亲回家的时候，武彪子在盼望他爸执行公务，更盼望他因公殉职。武彪子说：我和他的恩恩怨怨，恐怕只有其中一个死了才能化解···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武彪子属于后者。
再后来，武爸爸因不良作风被辞退，从此更加不知检点，昏天黑地，到处乱搞，先后让武彪子管至少20个女人叫“妈”。武彪子不愿意，武爸爸就拳打脚踢，打完疼完还是不愿意。少年一天天成长，力气也一天比一天大，某天少年突然开始反抗，把他爸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从此之后，少年就变得好勇斗狠，胆大妄为，清清嗓子就准备骂街，揉揉手掌就开始打人。嘿，这一打还打出了名堂，成了刘象中学白虎帮的老大，也算一方霸主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都好像是对那句“胆小鬼”的报复性反弹。
这种家庭出生的武彪子，有着极强的的人格分裂。表面上他大大咧咧，满口脏话和黄色笑话，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内心敏感又脆弱，为表现自己特喜欢逞强。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冷嘲热讽，开不起无聊的玩笑，所以才更容易被人激怒，然后不顾后果就大打出手。哪怕明知道打不过对方，他也会毫不犹豫出拳，像是在报复，又像是宣泄，最后落得一身伤才发现，除了自己谁也没气着。
多年以后，小视频火了，涌现了一大批博取眼球的土味主播。此时如果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主播里有一位老头，他经常在视频里做着种种常人无法理喻的表演：口吞灯泡，生吃活鱼，咬仙人掌，甚至点燃挂在身上的鞭炮，被炸得皮开肉绽，还不忘对着镜头叫老铁们点个双击666。
老人的背后是一家网络公司，网络公司的老总是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短小的中年男子，此人脸上常年有痘痘守护，仿佛驻守山海关的满清士兵。他被这个中年男子强制着拍了很多土味视频，很多都是含着泪拍完的。由此可见，父子亲情能冷漠到什么程度。小时候把孩子当沙包，长大后他也十之八九会毫不留情的榨取父母的剩余价值。当然，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