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 ——读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1978年,张爱玲把新写好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寄给好友宋淇。宋淇衡量了当时某种外界因素,建议不要发表。张爱玲采纳了,主要原因却是对作品本身不满意,觉得“毛病很大”,想搁在一旁以后修改。而后来也并未见到修改稿,所以2004年正式发表的依然是寄给宋淇的原稿。
1
这篇小说的标题出自杜甫的诗句:“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结合老杜经历可知写的是与昔日同窗境遇悬殊,他人富贵而自己贫穷落魄。强烈对比之下的心境是自怜还是超然,读者见仁见智。但“自”字却用得微妙,不能简单掠过,因该句中还有典故,即子路语“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子路的愿景是富贵与朋友共享,这样一对照,写同学少年“自轻肥”,似乎暗含了对人心凉薄的指责。至于张爱玲写的是一种什么情绪,还得从小说里找答案。
小说写的是两个女人的交情,同样的题材此前已有《相见欢》,赵珏恩娟重逢时和荀太太伍太太的年纪也相仿,然而气氛全然不同,可说是“相见不欢”。这两人十一二岁相识,都是丑小鸭一样的人,引不起注意。都上寄宿学校,一起上课吃住,看戏追星,讨论同性异性,周末也常做伴。少年人的感情简单纯粹,说要好就要好起来,且彼此间面目模糊,显不出多大差异,可以相互混淆似的。但其实各人有各人的根基——天生的样貌家世,养成的性情才学,后天的遭逢际遇。年龄大了,才看出根基的影响。原以为一片土里生长的两棵树,后来发现不过是各自抓踞一块土岛,偶然间漂到一起,转眼就越漂越远。
赵珏和恩娟的分化出现在中学毕业,两人面目都有了锋芒,各自清晰起来。恩娟上大学,赵珏逃婚。逃婚这件事看出赵珏的叛逆大胆,同样的事落在恩娟头上,或许是另一种结果。此后恩娟嫁人生子,四平八稳,循规蹈矩;赵珏跟家庭彻底决裂,肄业出来跑单帮,跟“高丽浪人”厮混,被人说三道四,走的不是寻常人生轨迹。恩娟嫁的是一个姓李外的犹太人,从德国逃难来华,除了样貌算漂亮,似乎不见有什么过人处。没想到二人后面更大的分化就源自这里,李外一路飞黄腾达,进了美国内阁,恩娟自然也妻凭夫贵,难以高攀。
小说是从赵珏的视角写的。张爱玲觉得这篇小说最大的毛病是“赵珏像是对恩娟早已没有友谊了,而仍旧依赖她,太不使人同情”。何止是赵珏,恩娟那头也像早就没有友谊了。战后两人见面,恩娟“对赵珏与前判若两人的事不置一词”,赵珏猜测她是听同学说了自己的谣言,心里有了芥蒂,两人这次见面说话已不甚投机,所以赵珏的姨妈进来时,“双方都如释重负”。
赵珏对恩娟的“依赖”,表现出来的大概是有求于恩娟。这样的事前后有两回。第一回是恩娟夫妇已经到了美国,赵珏写信打听去美国的事,“恩娟回信非常尽职而有距离”。怎么个有距离法,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但小说里在这后面有一句“汴是在那大学读博士,所以当时只有恩娟一个人做事”。或许恩娟委婉地表明她自己的处境也不好,没有能力再接济一个人,希望赵珏知难而退。无论是与不是,我们可知赵珏从恩娟回信中受到冷遇,“后来到美国就没去找她”。
第二回应当就是赵珏从杂志采访中知道此李外即彼李外之后,离前次通信十几二十年了,两人境遇的差距已经有如云泥。赵珏信上只说请恩娟帮忙找事做,主动提出见面的是恩娟,“不见面总不行的”,回信里有这样一句。赵珏觉得刺眼,“显然以为她怕见她,妒富愧贫”。
这是一次尴尬十足的久别重逢,真个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赵珏三次感受到恩娟的“不相信”。第一次,恩娟刚到赵珏住处,发现不像信上说的有两间房,而是只有一间。赵珏解释才搬了家,恩娟依旧将信将疑。赵珏先是“感到困惑”,明白过来恩娟的心思后“又急又气”。
第二次,赵珏说以后可以乘飞机去看恩娟,看看他们的房子,坐坐就走。恩娟的反应,像是质疑赵珏大老远坐飞机来的动机,恐怕“来了就不会走了”。赵珏“已经不再惊异了”,猜到自己落魄的状处境大概已通过华人圈子传到恩娟那里,心酸于“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己好友”。
第三次,是赵珏听说恩娟父亲死了,讲起他活着时如何以女儿为荣,讲完再看恩娟的反应,原来她当自己是“借花献佛拍马屁”。赵珏“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怎能不刺心呢?连读者也会感到天大的委屈,赵珏出国前找恩娟父亲要地址时对方的表现都还历历在目,真不知怎么让恩娟相信才好了!
这样的会面,请恩娟帮忙找事的初衷,作者没有直说,想也知道没有了下文。
“从此她们断了音讯。”
张爱玲笔下有没有“自轻肥”所隐含的意味呢,我觉得是有的。
2
小说中写到了同性恋爱,篇幅还不少,当然不是在两个主角之间,这二人各有爱慕的同性。
赵珏心仪的赫素容算得上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篮球健将,救国会演讲高手。赵珏在纸上写满她的名字,在三百多人的食堂里找她的身影,四顾无人时把她晾晒的衣服贴在面颊上……像暗恋却又不是暗恋,到了学生们起哄把两个人拉到一起的地步,显然已是人所共知的了。那时赵珏把同性之爱视为真正的爱,因为不带有目的,“那些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为自己着想,或是为了家庭社会传宗接代,那不是爱情”。认知虽然幼稚,由此却可见她对爱情的崇尚远远大过婚姻。
恩娟喜欢的是一个叫芷琪的同学,和赵珏比她的感情似乎更低调隐蔽一些,赵珏是知道的,芷琪知不知道小说中没有写,只从赵珏心理活动中透露了一句“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
赵珏后来发现赫素容主动接近她,给她写热情洋溢的长信,不过是看中她的家境,想发展一个有钱的学生壮大队伍。赵珏大受打击,从此断了对赫素容的念想,内心的反感直到与异性恋爱后才“冲洗得干干净净”。
而恩娟这边,和赵珏在美国重逢那次,说起芷琪遇人不淑,恩娟几乎落下泪来。这是整个会面过程中恩娟唯一一次动容。赵珏感到震惊,不是震惊于恩娟喜欢芷琪,这她向来知道。震惊的是原来恩娟从没恋爱过!
从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何以能推断出她一辈子没恋爱过?这个问题背后的逻辑,结合《相见欢》来理解就清楚了。
《相见欢》里,荀太太伍太太絮絮叨叨,一个讲不完一个听不厌似的,苑梅将她们的感情视为“天真的同性恋爱”。她还联想到自己初中时对女音乐教师的爱慕,认为这“跟迷电影明星一样,不过是一个阶段”。而荀、伍二人的这一阶段拖到年迈还没有结束,是因为“上一代的人此后没机会跟异性恋爱,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苑梅对同性恋爱的看法可以认为就是张爱玲的看法,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这种看法又通过赵珏的经历和心理再次表达出来。
赵珏的逻辑中还有一个环节:“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是的。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可见真正引起震惊的不是恩娟没和丈夫李外恋爱,而是除了丈夫之外也没爱过其他男子。
在赵珏看来,恩娟和李外不算相称,因恩娟不美也不性感,而李外称得上漂亮,她认为二人的感情是一种“理智的激情”,这个形容在她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在给恩娟的信上写出来。但和李外第一次相见时,从李外咄咄逼人的反应可以看出他对这种形容是反感的,由此也可以猜测出,恩娟应该也有跟李外一样的理解,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战后那次相见,恩娟谈及夫妻感情生活,说到两人之间甚少交流,“赵珏笑了”,不像社交性质的笑,更像是早就预料到的会心一笑。恩娟又说起性生活的满足,夫妻二人给朋友留下的好印象,赵珏想的是“至少作为合伙营业,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在美国的那次重逢,恩娟透露了要和丈夫分居的信息,赵珏的反应是“合伙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可见始终不认为两人是因爱结合。
赵珏和萱望是怎么结的婚,小说里没有解释,只能推出是到美国后认识的。赵珏曾经讲起和“高丽浪人”的恋爱,说自己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相信“感情不应当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结果”。赵珏和萱望多半也是爱情为起因,虽然步入婚姻,结果却不美好,先以萱望出轨而破裂,再以萱望的归国而彻底结束。
信仰爱情的赵珏,注定看不上恩娟合伙营业式的婚姻,然而当合伙的事业蒸蒸日上,自己作为爱情的受伤者、人生的落败者,哪还有什么底气?当赵珏发现恩娟这一辈子都没有恋爱过时,感到一种原始的粗糙的抚慰。这感觉就像她听到甘乃迪总统被刺杀时的念头:“甘乃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一点可怜的胜利。但也很快就破灭了,结尾处写看到恩娟风光的照片时,“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真是沉重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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