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沙之书里喜欢的段落
「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
“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它们只是虚构和推理的出发点。学校里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尤其是遗忘个人和地方的一切。我们生活在有连续性的时间内,但我们试图在永恒的状态下生活。过去给我们留下一些名字,但语言却有把它们遗忘的倾向。我们回避无用的精确记叙。没有年表、历史,也没有统计数字。你说你名叫欧多罗;我无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因为人们只称呼我某人。”
“在我古怪的昨天,”我说,“有一种普遍的迷信,认为从每个下午到第二天早晨之间总要发生许多事情,不了解它们仿佛是不光彩的。地球上充斥集体的幽灵,加拿大、巴西、比属刚果和欧洲共同市场。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以前的历史几乎谁都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最近一次教育家代表大会,迫在眉睫的两国断交,由秘书的秘书起草的、一律谨慎而含混的总统文告。这些文件的目的是让人看了忘掉,因为不出几小时就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它们抹掉。在各行各业中间,政治家的工作无疑是最显眼的。大使或者部长仿佛是残疾人,到东到西都有招摇的长车队,由摩托车手和随行人员包围,有急切的摄影记者等候。我母亲常说,这些人像是断了腿的。印在纸上的图像和文字比事物本身更真实。唯有出版的东西才是真的。存在是被感知,这是我们独特的世界观的原则
这是我们独特的世界观的原则、手段和目的。在我经历的昨天,人们很天真;制造商说商品好,并且一再重复,他们便信以为真。抢劫是经常发生的事,尽管谁都知道有了钱并不带来幸福和安宁。”
“钱?”他接口说。“贫穷是难以忍受的,富有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形式,现在谁都不受贫富之罪了。人人各司其事。”
“我那个时代的壮举,宇宙航行又怎么样?”我说。
“我们几世纪前就已放弃了那种航行。宇宙航行固然奇妙,但我们无从逃避此时此地。”
他微微一笑补充说:“此外,任何旅行都属于宇宙范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和从这里到对面的农场并没有不同。你进入这个房间也是一种宇宙航行。”
「 事犹未了 」
从小就接受了那些丑陋的东西,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我一再对自己说时间是一条由过去、现在、将来、永恒和永不组成的无穷无尽的经线,没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更难以捉摸的了。
「 三十教派 」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对于死者的看法有很大差别。文化最低的人认为死者应由他们的灵魂负责埋葬;别的不拘泥于字面含义的人声称,耶稣关于“任凭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的告诫旨在谴责我们铺张浪费的殡葬仪式。
有些事情是不能遗忘的。要让人们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一个人死于刀剑之下或者被迫服毒是远远不够的。基督用悲壮的方式安排了种种事情。因此才有了最后的晚餐,耶稣关于出卖的预言,反复暗示门徒之一,对面包和葡萄酒的祝福,彼得的起誓,独自在客西马尼彻夜祷告,十二门徒的梦,圣子的祈求,血一般的汗水,刀剑,叛卖的吻,推卸责任的彼拉多[7],鞭打,戏弄,荆棘王冠,紫袍,芦苇做的权杖,有胆汁的醋,小山冈上的十字架,善良强盗的承诺,颤动的大地,以及昏暗的天色。
「 代表大会 」
我并不为孤独感到苦恼,容忍自己和自己的怪癖需要很大努力。我发现自己垂垂老矣,确凿无疑的症状是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不觉惊异,也许是因为我注意到新鲜事物也不特别新鲜,只有一些微小的变化而已。年轻时,我感怀的是傍晚、郊区和不幸;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宁静。我不再以哈姆雷特自拟。我加入了保守党和一个象棋俱乐部,经常以旁观者的身份心不在焉地去看看。
「 另一个人 」
“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除了历史的严格的篇章之外,值得回忆的事实并不需要值得回忆的词句。一个垂死的人会回忆起幼时见过的一张版画,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谈论的是泥泞的道路或军士长。我们的处境是绝无仅有的,老实说,我们都没有思想准备。我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文学,不过我谈的无非是常向新闻记者们谈的话题。我的另一个我喜欢发明或发现新的隐喻,我喜欢的却是符合隐秘或明显的类比以及我们的想象力已经接受的隐喻:人的衰老和太阳的夕照,梦和生命,时间和水的流逝。我向他提出这个看法,几年后我还要在一本书中加以阐明。”
“如果说有人存在,存在的只是个别的人。昨天的人已不是今天的人,某个古希腊人早已断言。我们两个,坐在日内瓦或者剑桥的一张长椅上,也许就是证明。”
“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两千多年前的赫拉克利特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