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或想象的人
大体上来说现在看到了第三章的一半,看之前也没想过这么拗口,后来一想,莫兰的问题应该是提得非常清晰的,但这个解答过程确实有点绕,有些地方的策略感觉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整体上还算清晰。
莫兰关于电影的看法并不新鲜,像第三章讲的时间与空间,流体世界,物体的灵魂,面孔的景观,基本都是换了一套修辞重复论证前人已经说过的事情。然后关于人类学的一点观点,也不见得多么有洞见,至少就影像和化身这个概念来看,在他之前写的一些著作中肯定是出现过的,他自己都在引用。但是这个过程里,他基本上是抓住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电影是如何从一种可能是科学的仪器,转向了如今的电影艺术呢?用巴赞爱森斯坦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争辩来说,就是电影这个极其现实和客观化的机器,如何得以表现一种超常的幻觉?电影影像毕竟不是动画图像,它的机械性质就决定了某种物质的复原,但是在这种复原里,又出现了很多“超自然”、“超现实”的表达,甚而电影已经在当代获得了这种能被称之为艺术的本性,那么这种力量是来自哪里呢?其实巴赞爱森斯坦也分别从各自的角度给出了解释,好比巴赞虽然会在摄影影像本体中宣称一种影像的索引性,但这只是其一,另一个被人忽视的巴赞就是在同样这篇文章里,他曾如此评价超现实主义艺术:“想象与现实两者之间合乎逻辑的区别趋于消失。任何形象都应被感觉为一件实物,任何实物都应被感觉为一个形象。所以摄影曾经是超现实主义流派在创作中优先采用的技术手段,因为摄影取得的影像具有自然的属性:一种真正的幻象”。可见,他真正关心的并非什么摄影影像背后的原物之真实存在,而只是摄影影像所带给观众的那个确信不疑的“真实感”,即“无论我们用批评精神提出多少异议,我们不得不相信被摹写的原物是确实存在的”。这个真实的印象关乎于我们的相信与否,而非知识(即知道或不知道影片采取了特技或特效)。巴赞对这种根源的探索停留在木乃伊情结当中,因为电影的自动复制性(裹尸布上的印痕就是这种自动复印的结果,而非绘画那种明显人为属性),也就是无人操作的印象,所以造成了这个真实幻象的结果。这个解释其实已经较为完备,但莫兰可能不太满足这种解释,他想要在人类学的领域找到一种更深层的机制。就是说,对于电影这个存在,它为什么会如此存在呢?它的这种被认为是本质的能力究竟来自哪里呢?在巴赞简要回答的地方,莫兰从自身的学科角度找到了一条路径,并给出了解答。
颇为巧合的是,若木乃伊情结是人类的一种“集体无意识”,那么莫兰的出发点也是从人类自身的能力来解释这个现象。换言之,对于巴赞和莫兰来说,电影的这种幻象本质,不是简单地可以归并到这个技术本身里的,而是技术与人之间深深的纠葛导致的。所以在开篇的导言里,莫兰拿来了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作类比,将自己的工作称之为生成人类学。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人类心智的结果,而不是结构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外在于心智。那么使得电影成为电影的,使得电影如此存在的,很大程度上也有赖于人类本身的这种能力,这个能力一直潜藏在我们的心灵当中。那么这个能力究竟是什么呢?这里莫兰从一般心理学入手,他认为大脑和精神是被隔绝于外部世界的,处于一个黑匣子里,而我们若要认识外面,就必须通过外在的经验刺激物以及感官机制来获得,这种刺激的印象会通过电信号传导到大脑,最终在神经中枢形成一个关于外部世界的影像,那么,影像就是一种媒介或中介,它是一种反应和反映,或者说是再现/表征。(德勒兹和巴迪欧若读到这些见解,大概率会吹胡子瞪眼吧)如此一来,莫兰和柏拉图的立场就是一致的了,因为电影在他们眼里显然都是影像(人的现实)的影像(现实的影像)。当莫兰说道心理影像这个词的时候,他指的就是回忆、梦、幻想等等情况,这与我们直接在现实中看见或触摸一个物体的经验是不同的,在这种影像里,对象是作为缺席而存在的(萨特),但是这个缺席并不会阻碍影像的客观呈现,反而通过某种主观化的操作,虚幻的影像会变得比现实更加真实,比如增加更多的细节,更加的生动等等。可见,这个属于人的内心运动就是如此让“死”物复活,而且变得原先还要更具活力,它指向的大概就是一种能力或心灵能量的投注。在这个基础上,它不仅是使得影像变得更加真实,还能够让影像获得自身的密度,也就是将这一纯属于心灵的影像外化,赋形,客观化。莫兰用了异化和投射两个概念来形容,并明确说明前一个来源于黑格尔和马克思,后一个来源于心理学。然而要知道的是,这个影像终究只是我们自己的影像(心理影像),所以这种外化或客观化就是一种自我精神的客体化,是将主观意念投射到客观物体当中的过程,“人类向自身的基本影像投射了它的全部欲望和忧虑”。这样的描述差不多就符合众多艺术创作的一般过程了,再有如古代的神话,传说,巫术,泛灵论,甚至就是最一般的劳动(马克思)都是如此,统统都会投注进“我”这个主体的全部精神。但是这么解释就好像太过普遍了,对于摄影或电影来说也太过笼统,于是莫兰继而补充并引入了另外两个新的概念:“化身就是人类在自我意识之前的基本影像,它体现在映象或暗影中”。这个化身就是前述所说的那个主观之客观化的结果,而映像与暗影则是用以对接电影的两个概念,但它们仍旧得先在人类的精神与物质世界遭遇的过程中得到解释。
所谓映像就是如一种镜子,它表明一种反射作用。反射好像是如实还原了我们个人的真实形象,但是在古代和现代人的传说与现实中,镜子一直是个拥有魔力的对象。比如莫兰举例在某些迷信中,镜子破碎就代表不祥之兆,遮盖镜子就可以避免死者的化身消失等等。其实在众多当代恐怖片中,镜子也作为鬼魂出没的领域而出现,它是通往另一个世界(可以在莫兰的意义上说是化身的世界,或阴间)的门。就此可见,围绕于镜子的种种神奇幻想并没有消失,而只是以一个安全的距离反射了古代人的遐想,易言之,我们的心中总是有个关于镜子的神秘念头在暗自作祟。因此,在镜子反射真实的背面,是它以逆反的形式映照出幻想的另一面。暗影则根据一般情况理解为影子,好比人的影子,树木的影子等等。和镜子一样,人类历史中也有很多关于影子的迷思,在影子里,幽灵或鬼怪现身,还有像吸血鬼就没有影子,因为死者本身就是影子等等。总而言之,镜子与影子,都是一个神怪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恰恰就是人类的化身世界,它是我们心灵能量活动的结果,是主观的客体化结果。
接下来就是莫兰在头几章最惊奇的论证了,只能说它充满了人类学的想象力。基于映像和暗影的这种特性,照片也就是摄影其实也刚好应和着它们。比如照片就是对于阴影的把控,是阴影凸显了形状和立体感,也是阴影与光线的交错分布使我们得以辨认照片中的形象,而映像,自然要归属于照片本身就拥有的那种复原特性,如镜子般的反射。照片因这种真实感而获得了我们的过分注意,在诸如怀念先人的祭祀中,情侣间表达爱意的场合中,还有通过巫术与秘法的神奇魔力中,照片都取代了原先的“信物”,一跃成为最真实,却又最具幻想性的特有物。说它真实,当然是独特的显影效果,说它幻想,则有赖于人类的精神活动(联系先前的种种镜子与影子的传说实例)。这个活动就注入了照片某种“灵魂”,使它活了过来,并具有如照片就是原物的特性,这实已是最不理性且最具幻想的活动了。巫术通过这种更为亲密的接触发生作用,情人以互换照片来献身与占用彼此。灵魂或者活力,最终就被莫兰描述为“心理影像特有的情感力”,而它们被注入进了照片当中。但是另一方面,摄影作品的照片本身,也经过种种技术化处理,也就是暗影和映象,或者用罗兰·巴特的话来说,就是种种涵化操作,比如利用灯光,洗印技术达到的升华,使得照片具有了种种内涵意义,“上镜头性是摄影影像的特性转移到心理影像,是暗影和映象的性质介入照片两重性的结果”。值得注意的是,莫兰在此处不仅是解决了摄影的本性问题,他还直接回答了德吕克那个上镜头性的概念。德吕克其实并没有解释清楚,而莫兰则认为上镜头性的核心就是摄影的本性问题,因为它使得“最客观的影像骤然间便具有神奇、超现实、超自然的性质”。而上镜头性在前人的解释中,只是使得人或物具有了某种诗意,或者是说强化精神品质,以及摄影可以让一些平凡的事物具有上镜头性。这最后一点是与绘画作比较,因为画始终要改造原先的对象,从而服从于一定的几何结构等等。但是摄影的能力就是使得一件平平无奇的事物具有了上镜头性,所以它不一定就是优美的。既然上镜头性不是优美,那么基于暗影和映象的幻想与超自然属性,必然也不是优美了,而是在化身的作用,使主观能量外化的过程,是我这个主体赋予外部世界以意义的过程(诸如鬼神就是如此)。巴特的解释更为明晰,上镜头性不是一种审美化处理,它更多的是意指活动效果,后者简单来说即是各种修辞作用,即让那些原本日常的对象具有了额外的意义。意义本身就是一种主观化的选择,它与更为广阔的文化有关,也与个人的“语言”选择相关。这也是为什么在第三章中,莫兰要用物体的灵魂,面孔的景观来描述电影。在电影里,一切背景和客体性的物都具有自己的意义,并严格的参与到表演过程当中,但它们又始终营造了一种现实质感,这就是电影影像独特的符号化特性,或说上镜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