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写在前面:最近给学生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窗外》,国庆的时候有学生问我,这怎么融情于景呢?我自己就试了试,还真有点难,但是勾起了我一些关于窗的记忆。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很喜欢看窗外。窗外有无穷的风景。客厅的窗外是家属区的院子,有家属幼儿园,有篮球架,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幼儿园里穿长裙的女老师带着小朋友围成一圈做游戏,篮球架下有跳跃奔跑的男生,梧桐树下老人们支着桌子下象棋,阿姨们打麻将,小孩子们踢毽子,跳橡皮筋。我踮着脚,趴在窗台上,透过防护栏的缝隙使劲往外探头,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听到门口楼道的脚步声,才惊觉糟糕,赶紧坐下来装模作样地写一个小时前写了一半的数学题。客厅的窗户对着大院,卧室的窗户对着马路。每当父母有事外出,我就开始了从卧室到客厅的往返观光旅行。一会儿看看马路上车来车往,看看马路对面的公园绿树红墙,一会儿看看院子里的梧桐叶子绿了又黄,有野猫从梧桐枝丫跳到围墙上缓步慢行。家里的窗好像是墙里开出的一条缝,我趴在缝隙向外看,像凿壁偷光的小孩,偷一点课业之外别人的欢声笑语。
年纪越来越大,我越来越向往窗外的世界。有一回我拿了家里的备用钥匙,开了门走出去。我一步一步下了楼,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走出楼道,走出大门,怀着莫名雀跃又有点惶恐的心情,走到了窗外的那个院子里,又走到了窗外的那条大街上。窗外的窗外,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样呢?我漫无目的地走,懵懵懂懂地走,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区的大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和院子里的叔叔阿姨一样,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面带微笑。路的尽头是小河,我在河边找到了一棵梧桐树,在树下坐了一个下午,看到美丽的夕阳把橘色的光铺洒在河面上。然后我慢慢走回家,遇见焦急寻找我的父母,被一顿痛打。可是我心里很喜欢这次出走,窗外的景色终于不再是一个画框,它延伸出去,蔓延成了一整幅画卷。
可是窗外不总是好的。父母开始允许我下楼玩耍,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楼下的孩子们各有派别,三五成群,在一起组织了很多游戏。我全然不懂规则,在楼上看时头头是道,自己亲身参与却惊人的笨拙。捉迷藏总会被抓住,木头人总是站不稳,我被嫌弃,也被嘲笑,被愚弄,被孤立。有时候我抬头看看窗,能看到父母站在我曾经的位置,他们观望着我,互相说笑着,有时还吃着水果零食,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我渐渐不爱出门,人也沉默,可是父母却以为我应当多习惯,更活泼,更合群,他们让我一整个下午待在楼下,只能晚饭时回家。
院子里没人的时候我是很愿意下楼的。我喜欢蹲在树下看蚂蚁,也喜欢寻找脉络完整的树叶,和墙角蹲着的野猫互相喵喵叫。但是有人玩耍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爬上楼,站在二楼到三楼的拐角,等他们玩累了离去。拐角有一扇窗,窗户常年开着,窗沿结着蜘蛛网。我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虽然站得久了,腿发酸,但是心情很轻松,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窗不再是我的束缚,而是一个屏障,保护着童年那个自卑而怯懦的我。我这样欺骗了父母好几回,下午一点下楼,晚上五点回家吃饭,再凭借自己暗中观察的场景,编造一些自己已经融入集体的谎言。
直到有一天,父母提前了晚餐的时间,在窗口叫我回家。楼下的小孩纷纷诧异地抬头。母亲一直以为这么多天的玩耍,他们应当是熟识我的小伙伴,便问道:“XXX为什么没和你们在一起呀?”他们面面相觑:“阿姨我们不认识这个人。”我躲在楼里,不敢出声,想着回家,又不知如何解释,心里祈祷这一场鸡同鸭讲赶紧结束。这时有一个高而壮的男生忽然和楼里的我对上了眼睛,他咦了一声,说:“阿姨!楼里藏着一个人!”我怕极了,在楼道里发着抖,还流下了羞愧的泪水。
神奇的是,那些年躲在窗后的我,后来不仅走到了窗外,走出了那个小院,还走出了省,走出了国。我去过很多城市,认识了很多朋友,也见识过很多美丽的风景。我在巴塞罗那的深夜和刚认识的陌生人一起走街穿巷探访酒吧;我在东京的街头和台湾的一家人一起仰头观赏夏日夜空绽放的花火;我在罗马斗兽场和意大利人一起高举酒瓶欢庆跨年;我也在巴黎和法国小哥一起沿着塞纳河畔追寻每一座桥的历史。但是如果你问我最享受的时刻,依然是坐在窗前,坐在旅店的窗前,坐在火车飞机的窗前,坐在意大利宿舍的窗前。有时候是清晨,天刚蒙蒙亮,雾气笼罩着起伏的山峦;有时候是傍晚,绯红的晚霞丝丝缕缕飘在天边,夕阳橘色的光洒在草地和屋顶;有时候是海边,海水就在铁轨边的沙滩上一呼一吸地来去,碧蓝的水天相接一线。那时候我忘了旅行奔波的疲惫,也没有身在异国他乡的不安,我沉迷于窗外,心里非常宁静,仿佛回到了家一样。窗是我看这个世界的眼,是我心灵归去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