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呂克:忠實高尚的夜晚
戴玨 譯
這首詩很長,單獨發比較合適。
忠實高尚的夜晚
我的故事開始很簡單:我會說話而且快樂。 或:我會說話,因此我快樂。 或:我快樂,因此說話。 我就像透過黑暗房間的一束亮光。
如果開始如此困難,想像一下結束會是什麼情況 ── 在我的床上,印有彩色帆船的床單 同時在傳達歷險的景象(以探索的形式) 和輕柔搖擺的感覺,如同搖籃。
春天,簾子飄蕩。 微風吹進房間,帶來第一批昆蟲。 一種好似祈禱聲的嗡嗡聲。
一大片 記憶的成分記憶。 一團霧裡清晰的點,間歇可見, 像座燈塔,唯一的任務 就是發信號。
可是燈塔這種點其實是什麼呢? 這是北,它說。 不:我是你的避難所。
我和哥哥共用這房間,這讓他很煩惱。 為了懲罰我的存在,他總是吵醒我,在黃色 的夜光下讀著歷險故事。
很久以前的習慣:我哥在床上他那邊, 悶悶不樂,卻又自願如此, 他那明亮的頭埋在手上,他的臉被遮住──
就在我所說的那一刻, 我哥在讀一本書,他叫作 忠實高尚的夜晚。 這是他讀書,我醒著的那個夜晚嗎? 不──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一塊石頭 在黑暗的湖裡出現了,而且在石頭上 有把劍在生長。
印象在我的腦袋裡來來去去, 一種微弱的嗡嗡,就像昆蟲。 不觀察我哥的時候,我躺在我們共用的小床上 盯著天花板──從來都不是 房間裡我最喜愛的部分。它讓我想起 我看不見的東西,顯然是天空,但更痛苦的是 我父母坐在白雲上,穿著他們的白色旅行服裝。
然而我也在旅行, 在這種情況下,不知不覺地 從那天夜晚到第二天早上, 而且我也有一套特別的服裝: 有條紋的睡衣。
請想像一個春日。 一個無害的日子:我的生日。 在樓下,早餐桌上有三件禮物。
一個盒子裡,熨過的手帕,上面有字母圖案。 第二個盒子裡,顏色鉛筆排成 三行,就像一幅學校照片。 最後的盒子裡,一本叫作《我的第一本讀物》的書。
我的姨媽摺起印刷包裝紙; 飾帶被卷成了齊整的球。 我哥遞給我一塊銀色紙 包著的巧克力。
然後,突然間,我孤身一人。
大概一個很小的小孩的消遣 就是觀察和傾聽:
從那種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忙── 我傾聽各種聲音,我們養的鳥, 成群的昆蟲孵化,那些小的 沿窗臺慢慢爬行,頭頂上 我姨媽的縫紉機在為 一堆衣服鑽洞──
不得安寧,你不得安寧嗎? 你在等白天結束,等你哥回歸他的書? 等夜晚回歸,忠實的,高尚的, 短暫地修補你和你父母 之間的分裂?
這當然沒有立刻發生。 在此期間,有我的生日; 不知怎的,發光的開端變成了 沒完沒了的中間。
算蠻暖和的四月底。鬆軟的 雲朵在頭頂上,飄浮在蘋果樹之間。 我拿起《我的第一本讀物》,似乎是個 關於兩個小孩的故事──我不識字。
第三頁,一隻狗出現了。 第五頁,有個球──其中一個小孩 把它拋得似乎不大可能地高, 那只狗飄上天空,在那裡和球會合。 似乎就是那樣的故事。
我翻動頁面。等我翻完了 我又重新開始翻,這樣故事就有了循環的形狀, 就像黃道帶。搞得我頭都暈。那個黃球
似乎很隨便,不管在小孩的手裡 還是在狗的嘴裡,同樣很自在──
下面有手將我舉起。 可能是任何人的手, 男人的,女人的。 淚水落在我暴露的皮膚上。誰的淚水? 或許我們在外面的雨裡,等車開過來?
日子變得不穩定了。 廣闊的藍色出現了裂縫,或者, 更精確地說,突然有黑雲 硬要和蔚藍的背景在一起。
在某處,在時間能回溯的遠處, 我的母親和父親 正開始他們最後的旅行, 我母親慈愛地親吻新生的嬰兒,我父親 把我哥拋向空中。
我坐在窗邊,輪流 做我最初的閱讀功課 和觀看時間流逝,我對哲學 與宗教的初次體驗。
也許我睡了。當我醒來 天空已經變了。下著一陣小雨, 一切都變得很清新──
我繼續盯著 狗與黃球瘋狂的 重聚,一個物體 很快就被另一個 物體取代,也許是個軟玩具──
接著傍晚突然間來臨。 我聽到我哥的聲音 叫著說他到家了。
他看起來真老,比今天早上老。 他把書放在傘架旁邊, 然後去洗臉。 他的校服的袖口 懸垂到了膝蓋以下。
你肯定想不到對於一個小孩子 來說,當某個持續不斷的 東西停止了,是多麼驚人的事。
縫紉房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 就像鑽機,但是很遙遠──
消失了。到處都是沉默。 然後,在沉默之中,腳步聲。 然後我們全在一起了,我姨媽和我哥。
接著茶擺好了。 在我的位置,一小塊生薑蛋糕, 而在蛋糕中央, 一根蠟燭,之後要點的。 你真安靜,我姨媽說道。
是真的── 聲音沒有從我嘴裡出來,然而 它們在我腦子裡,可能表達成了 某種不大確切的東西,大概是想法, 雖然那時它們對於我似乎還是像聲音。
本來沒有東西的地方有東西了, 或者我應該說,那裡沒有東西, 但是它被問題玷污了──
問題在我腦際盤旋;它們按某種方式 被組織起來了,行星般的特性──
外面,夜正降臨。這就是 那失落的夜晚?佈滿了星辰,灑滿了月光, 像某種化學物一樣保存著 沉浸於其中的一切事物?
我姨媽點燃了蠟燭。
黑暗掠過大地, 而在海上,夜晚漂浮, 仿佛被綁在了一塊木板上──
假如我會說話,我會說些什麼? 我想我會說 再見,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那就是再見──
呃,我還能做什麼?我不再 是個嬰兒了。
我發現黑暗令人寬慰。 我能隱約地看到枕頭套上 藍色與黃色的帆船。
我和我哥單獨在一起; 我們躺在黑暗中,一起呼吸, 最深的親密。 我想起了所有人類被分為 那些想要向前走的, 和那些想要向後走的, 或者你可以說,那些想要一直走的, 和那些希望在小路上被攔住的, 猶如被發光的劍攔住。
我哥握住我的手。 很快它也會漂走, 雖然,或許在我哥的腦海裡, 它會變成想像而繼續存在──
終於開始了,我們怎麼結束? 我想我完全可以等著被打岔, 正如我父母被一棵大樹打岔的情形── 駁船,可以說會最後一次 在山嶺之間通過了。 類似,他們說,睡著一樣, 我接著就做的事。
第二天,我又會說話了。 我姨媽大喜過望── 似乎我的快樂傳到了 她身上,可是話說回來, 她更需要它,她有兩個孩子要養。 我對我的沉思感到滿意。 我用彩色鉛筆消磨日子 (我很快就用完了較深的顏色) 雖然我看到的,我告訴我姨媽, 對世界的描述,並非那麼真實, 而是一種經過了自我空間之後 被轉化了的幻象。
某種,我說道,類似春天世界的東西。
沒在惦記世界的時候, 我就畫我媽,為此 我姨媽擺好姿勢做我的模特, 在我的要求下,拿著 一根懸鈴木的細枝。
至於我沉默的秘密: 我的靈魂的退避 一直讓我困惑,但它的回歸 更甚,因為它是兩手空空地回歸──
它去得那麼深,這個靈魂, 就像個孩子,在百貨公司裡 尋找它的媽媽──
或許它像個潛水的人 罐子裡只帶足夠的空氣 讓他探測大約幾分鐘的深度── 然後肺把他送回來。
可是有東西,我肯定,反對肺, 可能是死的念頭── (我折中地使用了靈魂一詞)。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並非兩手空空: 我有我的彩色鉛筆。 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那就是我的點: 我接受了替代品。
運用鮮豔的顏色是頗具挑戰性的, 也就是剩下那些,儘管我姨媽當然更喜歡── 她認為所有孩子都應該無憂無慮。
於是時間過去:我變成了 像我哥那樣的男孩,後來, 男人。
我想我就跟你們說到這兒吧,看來 完美的結局是沒有的。 事實上,結局是無限的。 或許,只要一開始, 便只有結局。
曾載《新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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