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十八)|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柏拉图怔了一下,凑近了方才看清狗的脖子粘着一个针孔摄像头。狗让到了一边,他跟着站到了墙角,在这个灰色的空间里仍是实体,但似乎被抽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猜自己的身体实际上是在一个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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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十八章 眼前想起了别的容颜
全文约4700字,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
雨还在下,雨的狂瞽之言占据上风。
辉夜打开了车内的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以表安慰。“你哭了。”她说,“做梦了吗?”
柏拉图睁开眼睛,抹了抹湿漉漉的脸,眼前是一片废弃的停车场,无人问津的酒店像鬼屋般在昏暗的夜空下影影绰绰。他扭头去看身边那张脸,失望地说:“这里不是我住的的地方。我们在哪儿?”
“波茨坦。柏林的西南郊。”
“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下吗?”
“我知道你很累。”辉夜说,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平静。“但是夫人想要见你。”
“现在她能在现实中露面了?”
“星期六男爵已经死了。”
“那么柏林都是她的了,整个地下世界都是她的了。”
“进去吧。”辉夜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柔,“我带你进去,夫人在楼上等你完成剩下的交易。”
柏拉图推开车门,下了车,跟在辉夜身后进了酒店。这儿的大厅荒凉得像是被人遗弃了,也许有一百年之久,尽管天花板上投下的光线还算明亮,但水晶吊灯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的茶几上摆着花瓶,里面却没有任何一朵鲜花,沙发皆灰扑扑的,生锈的弹簧已挤出了皲裂的水牛皮表面。
空荡荡的前台桌子上摆着一台古老的白色方块似的计算机。辉夜做了过去,在黑色的屏幕上敲出一行绿色的指令。电梯下来了,是那种1890年的电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像个高级的鸟笼从天而降,应是故意做旧。柏拉图拉开电梯的铁门走了进去,辉夜进来之后反手拉上门。他看了她一眼,她也抬起了头。她没有说话。他移开了目光。电梯里弥漫着温馨而宁静的氛围,这儿的温暖距离外面的距离是如此遥远。电梯门再度拉开的时候,宽敞的走廊上充斥着肤色各异的女人的身影——无数披着浴袍的妓女挨着房间的门口抽着长长的女士香烟,拿着白色剧本的演员穿着各个时代的戏服来回奔走,一位精灵拍着翅膀飞进了左边的房间,左边的房间里走出了高贵的女王,右边的房间里传来了林中仙女的欢笑,一位踏着海洋、贝壳与泡沫出生的女神在走廊上接受了众神的祝福,凯列班的身影在一千万扇门后隐没。
“这就是你们的藏身地?”柏拉图问。
“以后不再是了。”辉夜说,带着他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凑了上来,对着他吹了一口气,旋而掩嘴娇笑着走开了。柏拉图看了那个天使的背影一样,确定那玩意儿其实是一堆用胶水和透明胶带粘起来的白色羽毛。
“别跟她们说话。”辉夜嘀咕道,“这儿的女孩出了名的无聊,没事的时候总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客人的隐私。如果你暴露了自己的怪癖,第二天这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些女孩也包括你?”柏拉图下意识问道。
辉夜不置可否一笑,甩来一个“别把老娘算在内”的眼神。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直至屋里传来阿芙洛狄忒夫人的许可,方才恭敬地推门而入。
他们走了进去。阿芙洛狄忒夫人坐在高高的化妆台后面侧对着门口,一旁的衣帽架上挂着一具古代士兵的盔甲,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描眼线,用一张黑色的纱网兜住自己的长发。辉夜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假发替她套了上去,这使得阿芙洛狄忒夫人看起来少了一份柔媚,多了一份英武。“稍等一下。”阿芙洛狄忒说,再给我十分钟。
柏拉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他杵在原地的时候,阿芙洛狄忒夫人已经脱下了身上的衣服,裸露出一具丰腴而白皙的肉体。出于尊重,柏拉图微微避开眼睛,但最初那一眼仍在脑中留下了具体的印象——她毕竟是上了年纪了,衰老无可避免,饱满的乳房虽未干瘪却略有下垂,腰间也生了一圈隐约可见的赘肉。她换上一身干净的素服,暗褐色的乳晕在白色的丝绸下若隐若现。
“如果是湿婆大人在这里,他一定不会移开自己眼睛。”阿芙洛狄忒说,自嘲一笑,“但也可能是我已经太老了,至少对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了。”
柏拉图移回目光,出声问道:“这是什么戏?”
“与你无关。”阿芙洛狄忒说,在辉夜的帮助下套上笨重的盔甲,这一身戏服使她更显威严。但不知是不是化妆的原因,尽管甲片在明亮的光线向下熠熠生辉,她给人的感觉却比梦中的形象要更加苍老更加疲惫。“你有十分钟的时间,问你想问的,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湿婆说,你可能出卖了我们。”柏拉图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以为你会先问你父亲的事。”
“那是交易的一部分,我不担心。”
阿芙洛狄忒哑然失笑,挑了挑眉。“那么,为什么认为是我出卖了你们?”
“如果你是说警察的事,”辉夜突然说道,“那就是我报的警,因为我担心你当时有危险。”
“不,不是那个。”柏拉图微微耷拉着脑袋,“我是说,山魈。如果你们可以在星期六男爵那儿安插内应,为什么他们不可能向你这儿派遣间谍?山魈在一开始就被发现了,你像是派我去送死一样让我自投罗网。我今晚就见证了一拨受制于人的妓女被派到千梦之城向你求助,但这样的渗透也许在许久之前就已开始。”
“你说的是一种可能性。”阿芙洛狄忒诚恳地答道,“但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别无选择,这一整个组织都是建立同一个互相庇护的理念上,并由此发展壮大,成长至今。如果我拒绝了那些可怜的受人威胁的女孩,我的姑娘们就会对我感到不满。我不能违背我的理念,只能选择相信我的家人。背叛若并非她们的本意,我所能做的只是规避风险。如果你想责备,我愿意向你和湿婆道歉。山魈的暴露本不应该,那的确是我们的失误,情报上的失误,但并非有意如此。我本该做好反间谍工作,至少分辨出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谎言,可我从未告诉过你这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任务,你接受了交易就接受了冒险。我的家人之中有人辜负了我的信任,但你还是成功了。我由衷感谢二位,倘若我背叛了你们,我能得到的哪比得上现在呢?”
“我猜结果比你想象的还要好?”柏拉图嘲讽道。
“何止。”阿芙洛狄忒微微一笑,毫不介意地说,“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做得都好。所以,你瞧,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你被出卖了,那意味着我也被出卖了,毕竟这次行动是我们一起做出的选择。我会找出那个泄漏情报的人,给你一个交代。这样够了吗?”
“我不知道。”柏拉图摇了摇头,嘀咕道,“让湿婆和你谈吧,最后是他搞定了一切。我想你根本就没指望我,而是知道他迟早出面,也不得不出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事情就会麻烦得多了。”阿芙洛狄忒低垂眼睑,露出一个故作伤心的微笑。“倘若连你都怀疑我,那么那个多疑又神经兮兮的疯子更不会相信我。我决定与你见面,是因为交易在你我之间进行。你既然来了这里,就永远别想置身事外。”
“那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柏拉图转移了话题,“说说我的父亲吧,你之前说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你在寻找你的父亲,我知道,但不能理解。”阿芙洛狄忒轻笑起来,“我是说,看看你的周围吧。我这里是母系社会,父权在这儿毫无位置可言,为什么不试试看找找你的母亲呢?”
他愈发困惑了,“这和我的母亲什么关系?”
“你的父亲曾对我说,他在寻找你的母亲。”阿芙洛狄忒慢吞吞地解释道,“这是后来的事了。我和你父亲认识的时候,他和你的母亲应该还不是恋人。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你的父亲也再也没来过我这儿。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提到了你的母亲,说是你的母亲消失了。”
柏拉图越听眉头蹙得越深,到后来眉宇间只剩下一团郁结的疑惑。“可是,我的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我。”
“哦,你是说你母亲的躯壳。”阿芙洛狄忒说,“你弄错了我的意思。”
“你说的是母亲的意识?”他怔怔说道,“我一直以为母亲是在父亲离开后才把自己变成了一具还魂尸。”
阿芙洛狄忒笑了起来,“一个伤心的妻子因为丈夫的离开而选择逃避现实?不,你的想法太妄自菲薄,你的观点也太小看一位母亲了。对于绝大部分女人来说,分娩是非人的疼痛,但诞下后代的那一刻却是人生中最神圣的时刻。一个稍微有点良心的女人绝不会因为丈夫抛弃自己而逃避怀里的孩子。恰恰相反,对于绝大部分母亲来说,孩子大于丈夫,甚至远比她们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所以,我的母亲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是还魂尸了?”
“早在你的父亲把她以及她肚子里的你送出柏林之前就是。”
“如果我父亲是因为找寻我的母亲而已,那么他可能去哪儿?”
“你已经有了答案了,不是吗?”阿芙洛狄忒微笑着反问道。
“失乐园。”柏拉图说,“只有打算永远成为还魂尸的人才能进入的地方。”
“就像古老的但丁写下的《神曲》所言,那可是一扇地狱之门。”阿芙洛狄忒吟诵道,“门说:‘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正义促动我那崇高的造物主;神灵的威力、最高的智慧和无上的慈爱,这三位一体把我塑造出来。在我之前,创造出的东西没有别的,只有万古不朽之物,而我也同样万古不朽,与世长存,抛弃一切希望吧,你们这些由此进入的人。’”
“总会有办法的。”柏拉图说,“还记得最开始那个梦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父亲在焚炉中被活生生烧死,火焰落在他的身上,吞噬他的一切,誓要将他转化为虚无。父亲在醒来之后喊着一切都是谎言,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任何活物,没有任何解脱的办法,人就这么孤零零地漂浮着,连‘漂浮’这个概念本身都是虚无,一片永恒的真空取代了一切。也许,那时候的他已经去了失乐园呢?结果又回来了?”
“谁知道呢?这是你的故事,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阿芙洛狄忒戴上头盔,带着一阵甲片的哗啦哗啦声走了出去。她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今晚就在这里呆着吧,你的衣领上有不该有的污血。还有,以下是我的忠告,随你信或不信,总之,小心湿婆,你的父亲在失踪之前与他闹掰了。”然后反手关上门,身影消失不见。
柏拉图叹了一口气,今晚叹气的次数比之前的每一天加起来都多。被殴打的痛感泛了上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被盖迪老爹的手下揍过了。一定是在做梦的时候,他想。灯却突然黑了,房间里一片黑暗,唯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微微反射着光。那光在现实中很是薄弱,但在梦中却很是耀眼。
“所以那场梦都是真的?”他问。
“哪场梦?”她反问道,
“不知道,”他感受着温热鲜活的生命气息的贴近,向后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呢喃道,“太多场梦了,太多张面孔,太多道闪动的幻影,就像蒙太奇似的,全被梦境剪辑在一起。”
一张脸挡住了视线,低垂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他的鼻子痒痒的,闭上眼睛想睡觉,但一只手却如春风般温柔地拂过他的脸,沿着那件染血的湿漉漉的T恤往下滑。皮带被解开了,冰冷的指尖探入囊中,带来丝丝凉意。
“还记得我对你讲的故事吗?”他局促不安地说,“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她趴在他的身上,挺立的乳头压在胸膛上感觉像葡萄干一样发硬。“你当真知道?”
“我知道。”他说。他知道。颓然无力,暗自叹息。自从他初次尝试进入,她便温柔地搭话,问他是否缺少什么。“这真是太糟糕了,在关键时刻。我有爱人的欲望,却没有爱人的能力。我甚至没办法与你做爱,也许是因为梦击败了我,我的困扰是为了逃避我那高尚的痛苦而制造的精神垃圾。”
“你时常会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孩?”她把脸凑到他的耳边,嘴巴柔柔地喘息,带着清淡的润唇膏的香味,
“总会想起。”他说,“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
“别急。还可以再试一次。爱不同于欲望。爱的目的不是欲望,而是要爱。我希望这次你获取爱的方式有所不同。”
他张着嘴,无语地凝望,看着她按着他的胸膛轻巧地骑坐在他的身上。黑暗中响起了衣物的窸窸窣窣声,片刻后两条光洁细腻的大腿已紧紧贴住他的腰腹。胸口的那件T恤已被甩至角落了,但他不知所措地躺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切就像噩梦重演,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不容抗拒的动作,同样的不由分说的态度,那些记忆就像影像一样从他脑中流过,她是一颗明星,从贝壳中冉冉升起,犹如波提切利画笔下的维纳斯,但一张脸替代了记忆中的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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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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