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呂克詩四首

戴玨 譯

以下作品皆譯自《忠實高尚的夜晚》(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4)。

寓言

首先讓自己擺脫世俗的好處，如聖方濟各所教導的， 為了我們的靈魂不會被得失 分散注意力，也為了 我們的身體得以輕易地 在山隘自由移動，然後我們得討論 我們可以去哪裡或在哪裡旅行，這第二個問題問的是 我們是否該有個目的，我們很多人 都表示反對，激烈地爭論說這樣的目的 與世俗的好處相對應，意味著一種限制或緊縮， 而其他人則說正是由於這個詞我們成了獻身的 朝聖者而非漫游者：在我們的腦子裡，這個詞譯成了 一個夢想，一種追求，這樣我們集中注意力或許會看到它 在石頭之間閃爍，而不是 茫然地經過；每一個 額外的議題我們同樣都充分辯論過了，來回的爭論 讓我們變得，有些人說，不易變通，更加聽之任之， 像一場無益的戰爭中的士兵。雪在我們身上降落，風吹過， 最後也減弱了──雪降落過的地方，許多花朵出現了， 星星閃耀過的地方，太陽在樹際線上面升起， 於是我們又有了影子；這種事發生過很多次。 雨也如此，有時洪水也如此，使我們某些人失蹤的 雪崩也是如此，周而復始地我們似乎 達成了一種協定，我們的水壺 掛到了我們的肩膀上；不過那一刻總是會過去，因此 （多年以後）我們依舊處在第一階段，依舊 准備開始一段旅程，但我們還是被改變了； 我們在彼此身上可以看到這點；我們變了，盡管 我們從未移動過，大家還說，啊，看呀我們老了，只是從白天 旅行到晚上，沒有走向前也沒有走向一邊，這就像 一種以奇怪的方式顯現的神奇。那些相信我們應該有個目的的人 相信這就是那目的，那些覺得我們必須為了面對真理 而保持自由的人覺得真理顯露了。

一次歷險

一

一天晚上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 我已經戒掉了那些長久以來奴役我的 多情的歷險。戒掉了愛情？ 我的心喃喃地說。對此我回應道，很多深刻的發現 等著我們呢，同時希望，我不會被要求 說出它們的名字。因為我說不出它們的名字。但相信它們存在── 這肯定也算一回事吧？

二

第二天夜晚帶來了同樣的想法， 這次和詩有關，在接下來的夜晚 各種其他的熱情與感受，以同樣的方式， 永遠被放棄掉了，而每天夜晚我的心 都抗議它的未來，像個被剝奪了最喜愛的玩具的小孩。 但這些告別，我說道，就是事物的現狀。 每次告辭我都再一次暗示 向我們開放的廣袤疆域。憑那句短語我變成了 一位馳向夕陽的光榮騎士，而我的心 變成了我下面的駒。

三

我正在，你會了解到，進入死亡的國度， 雖然這風景為何如此因循守舊 我說不出來。這裡也一樣，白天很長 而年月很短。太陽在遠山上落下。 星星閃耀，月亮有圓缺。很快 過往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 我母親和父親，我的嬰兒妹妹；他們似乎沒有 說完他們要說的話，不過現在 我能聽見他們說話，因為我的心靜止不動了。

四

在這個位置，我到達了懸崖， 但是我看到小徑沒有從另一邊下降； 反而它變平坦了，以這個高度繼續， 直到眼力所及的地方，雖然漸漸地， 承托它的山完全消失了， 這樣我便發現自己穩穩地在空中騎行── 死者在四周圍為我加油，找到他們的欣喜 被回應他們的任務摧毀了──

五

正如我們曾經一起都是血肉之軀， 如今我們是霧氣。 正如我們以前曾經是有影子的物體， 如今我們是無形的物質，就像蒸發掉的化學物。 蕭，蕭，我的心說道， 或許是不要，不要──很難搞清楚。

六

幻象就此結束。我在床上，朝陽 心滿意足地升起，羽絨被子 如白色堆積物，壘在我的下半身上。 你曾經和我在一起── 第二個枕頭套上有一處凹陷。 我們逃過了死亡── 或者這就是懸崖上的景象？

注： 蕭，蕭：馬鳴聲。

往昔

天空中小片的光突然在 兩顆松樹幹 之間出現，它們纖細的針

現在蝕刻到燦爛的平面上， 而在這上方 是高高的，羽毛般的天堂──

聞一聞空氣。那是白松的氣味， 風吹過的時候最強烈， 而且它發出的聲音同樣奇怪， 就像電影裡的風聲──

陰影在移動。繩子 正發出它們發出的聲音。你現在聽到的 將會是夜鶯的聲音，脊索動物， 雄鳥在追求雌鳥──

繩子挪動。吊床 在風中搖晃，牢固地 綁在兩棵松樹之間。

聞一聞空氣。那是白松的氣味。

你聽到的是我媽的嗓音 或只是當空氣經過時 樹木發出的聲音，

因為空氣經過空無 會發出什麼聲音？

措辭尖銳的沉默

我跟你講一些事，老太婆說道。 我們坐著，面對面， 在____的公園裡，因木質玩具而聞名的城市。

那時候，因為一段傷心的情緣，我出走了， 作為一種補贖或自我懲罰，我在一間 工廠工作，用手刻制小手和小腳。

公園是我的慰籍，特別是在日落之後 的安靜時刻，這時候人們通常都離開了。 但是這天傍晚，當我走進那個叫女伯爵花園的地方， 我看見有人走在我前面。如今我想到 我本來可以走到前面去的，可是我被 安置到了這個目的地；整天我都在想林中空地裡 種的櫻桃樹，它們的開花時期差不多結束了。

我們沉默地坐著。黃昏正降臨，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 猶如在一節車廂裡。

年輕的時候，她說道，我喜歡在暮色中的花園小徑散步， 如果小徑夠長，我會看到月亮升起。 對我而言，那才是大樂趣：不是性，不是食物，不是世俗的娛樂。 我更喜歡月亮的升起，而且有時候我會聽到， 在同一時間，《費加羅的婚禮》最後的合唱曲 那宏偉的音調。哪兒來的音樂？ 我從來都不知道。

因為花園小徑有循環往復 的特點，每天晚上，在我漫遊完之後， 我會發現自己在自家的前門那兒，盯著它看， 勉強能看清楚，黑暗中，閃爍的門把。

那可是個，她說，大發現，盡管我的人生很實在。

可是某些晚上，她說道，透過雲層月亮幾乎都看不見， 而音樂也一直沒有開始。完全令人泄氣的夜晚。 第二天晚上我依舊會重新開始，通常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想不出說什麼。這故事，正如我寫出來的這樣毫無意義， 其實在每個階段都被仿佛在出神的停頓 和延長的休息打斷，於是到這個時刻夜晚已經開始了。

啊，寬敞的夜晚，如此渴望 容納奇異感覺的夜晚。我感到一些重要的秘密 將要被委托給我，有如火炬在接力賽中 從一只手被傳至另一只手。

我真是抱歉，她說道。 我弄錯了，把你當作了我的一個朋友。 她向我們坐在其中的那些雕像做了個手勢， 英勇的男人，自我犧牲，好似聖徒的女人， 胸前抱著大理石嬰兒。 絕不像人類那樣，她說，變化無常。

我放棄它們了，她說道。 但是我從未失去對循環航行的嗜好。 如果我說錯了，請指正。

在我們頭頂上，櫻桃花開始 在夜空放松，或許是星星在飄移， 飄移並散開，而在它們著陸的地方 會形成新的世界。

之後沒多久，我回到了故里， 並且和我以前的愛人團圓了。 然而我的心思越來越多地會回到這一事件， 從各個角度去研究它，每年都更加強烈地確定， 盡管缺少證據，它包含了某種秘密。 我最後得出結論，不論其中可能有什麼訊息 都沒有包含在話語中──如此，我認識到，我媽以前跟我說話， 她那措辭尖銳的沉默是在警告我，責備我── 看來我不僅僅回到了我愛人身邊， 而且現在還在回歸女伯爵花園， 櫻桃樹依然在那裡開花， 像個尋求贖罪與寬恕的朝聖者。

於是我假定那裡會有，在某個時刻， 一扇門，門把閃爍， 不過這會在何時，在何處發生，我不知道。

曾載《新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