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街(二)
花城街的学校里最近在宣传文明城市的建设工作,每日都有专门的时间学习如何节约水,如何维持街道干净,如何做文明人,为此还专门编了一首歌,在课间操时一个女生在上面对着全校唱。烈日当头,操场上尘土飞扬,还有许多杂草丛生,嚯得学生的腿又痒又痛,大家左挠右转,歪七扭八的,歌声七零八碎,实在没能配上歌词里写的“争做文明好学生,共创城市新未来。”校长在楼上看着操场上的学生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几天就要来检查成果了,这歌还是唱不齐,学校的音乐老师远远不够。校长左思右想只能让学生做这个工作了,每个班派一男一女放学去音乐老师那边单独学,然后回班级教其他同学。八年级的吴川和李维欣两个人被选中了去学习唱歌,李维欣成绩和课外活动样样出色,吴川则仅仅因为在学习乐器,平时并不起眼。总之,歌并不难唱,词曲都很朗朗上口,只不过总有人不愿意唱好好唱而已,学生们被迫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李维欣站在吴川旁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乱了节拍,歌词也慢半拍,总是出错,是微小的错误,音乐老师并没发现,练习间隙吴川在旁边提醒她:“别分神。”李维欣的血液沸腾起来了,仿佛体内的红细胞一齐炸裂开来,依然直勾勾地看着音乐老师的棍子在空中一下一下的挥舞,好像在写什么字似的,可自己看不懂。终于结束了练习,大家一窝蜂散了,不少抱怨。吴川拿起李维欣的书包递给她,这不是第一次了。回家的路并不一样,吴川却一直跟着李维欣走向花城街,他说快天黑了。进入花城街李维欣突然站住了,偏头一看,吴川也跟着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一栋楼房,楼房背后有一小块长着稀稀落落植物的土地,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处,而李维欣已经走下了台阶往那块地走去,什么时候被砍掉的?那树的根都不见了,好像被挖去得很彻底,这时吴川才看到那块土地上有一个洞,好似一块被撕裂的伤口翻着血肉,泥土和着一些杂草,这伤口看起来是好不了,会一直烂下去。李维欣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对吴川说:“之前这里有一棵桃花树,现在被砍了。”顿了顿又说,“我快到家了,你也快回吧,时间不早了。”吴川觉得也许是自己打扰到了她和那棵树的告别,便听了她的话,只是她的神色中实在有些复杂的感情,不止是难过,这时吴川的脑袋里闪现了历史书上兵马俑的模样,“俑”的本意就是人殉,在殷商时期大多都是殉人,当秦献公废除了人殉后,俑便代替人殉,成了陶塑、石雕。李维欣站在那边真像俑,背后的那洞里还有许多俑。好多事难以想明白,实际上那棵桃花树每年都开花,果子都长不大就会被调皮的孩子摘走,另一些是被雀鸟吃掉的,枝桠长得怪异,树干上黑黢黢的树皮皱在一起,老得像花城街捡垃圾的老人,看起来好像走不稳了,快去了,但是每天都能看到他,这树也是,每年冬天李维欣都觉得它已经死了,可春天来临,它还是会开满树的桃花。经过的人无不驻足欣赏一番,到了夏天就比较讨厌了,这桃树极容易招惹飞虫,叶子上常常出现黑色的虫卵,好像老人斑。为什么会砍掉,这事李维欣想弄明白,但是不知问谁去,好像并无人在意,大家来来往往,说不一定要等来年春天才会发现这树消失了。总之花城街在发生一些变化,文明的标语在街边拉了起来,那几个破旧的蓝色铁垃圾桶也换成了新的,是美观了些。又过了几天,街道上出现了被锯掉的树木枝桠,陈年经过的时候只觉得那些枝桠都是手臂,这些树是被肢解了。说是太杂乱无章的生长,得把街边的树修成拱形,这样车开过的时候比较有美感。后来那标语风吹日晒的褪色了,垃圾桶又开始生锈,整个花城街好像还是没有变,只有树真的不乱长了,也不长高,就维持那个姿势站在路边。学校里的学生也早忘了那歌怎么唱的了,那是不重要的事,不重要的早晚会消失,不对,是一切早晚会消失,只要时间足够长,树也会消失。
文明城市的建设在不断推进,在那条老路被翻新前,偶尔有学生放学后走了那条老路,那是一条杂草丛生,树林茂密的路,相比于平时放学回家的路,那条路远一些。有些传说围绕着这条路,据说学校翻新操场,铺塑胶跑道的时候,在操场边的草笼中发现了一个蛇窝,小蛇蛋被工人烧掉了,但是没有发现大蛇,据保安说,晚上巡逻总能在操场边看到一双发光的蛇眼睛,听见吐信子的滋滋声,把他吓得听不得蛇这字,还不时抱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造了孽,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不管大蛇会不会回来报复,那大蛇白天定是躲在那条老路里去寻吃的了。那条老路连接在学校最偏的大铁门,那铁门是建校时的校门,如今已经锈迹斑斑,只有一个长长铁链子锁着两扇锈门,松松垮垮地拴在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的歪脖子上,怕栓紧了就勒断了他的脖子。保安的话在学生中间流传,可保安究竟有没有说过这话不得而知,因为那位保安不久就辞职了,不知去处。所以那条路更人迹罕至了,偶有几个学生比大胆,相约放学走那条路回家,总会有人爽约,第二天问起来就说自己忘了约定,再反问对方,对方一定答,你没来,我也没去。崔胜荣头脑简单,中午放学被任尚勤唬着从那条路出来就给他10元,怎么证明他真的从那条路走出来了呢?那就得去出口等他,那路通向的一块荒地,这块地以前是有人家的,拆掉了后新的楼房又不建,所以荒废了,平时尘土飞扬。文明城市创建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不要把这块地铺上水泥,也少些灰尘,但是算一下面积,一点不合算,况且这边偏僻,怎么会有人来这边视察?走出荒地得再往前走一久才会到花城街,所以任尚勤领着几个人在荒地边等着,等了又等,正午阳光烈得很,把荒地晒得像口锅那么烫,黄色的尘土好像在空中噼里啪啦的作响,几个男生的额头都冒出豆大的汗珠,一个人开口说话了“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出来?”各自心里都着急回家了,午饭还没吃,回家少不得一顿骂,而任尚勤心里不仅着急回家的事,更怕那个傻子在里面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心有些慌了。又过了一会儿,荒地有些过火的发烫了,空气中有股焦味,任尚勤说:“我们去出口看看吧,别出什么事了。”只有一个人跟着他往那边走,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他有些恼了地对那几个人说:“你们几个回家去吧。”转过头又低声说了句,“狗。”真是无聊,任尚勤突然想做个正常点的学生,要是能成为一个好学生就更好了,何必要在这里受煎熬,真他妈的烦透了,更烦那个傻子半天不出来,那路据说只是比平常大路多用20多分钟,不过这话究竟谁说的?也许是上几届流传下来的话了,妈的,以后再干这种事我就是狗,想到这里任尚勤忍不住加快脚步,出口是不是这里呢?果然还依稀可以看到道路的模样,杂草芃芃,还有干枯的枝桠散在枯叶上,这路确实很久没有人走过,就算有人走过也定只是零星几个。另一个人问:“现在怎么说?”任尚勤只好硬着头皮说:“你在这里等,我到里面去看看情况。”说罢便走了进去,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留心脚下的路,大概走了30多米,狗牙根和牛筋草愈加茂盛猖獗,几乎霸占了原来人走的路,踩起来又脆又软,旁边是酒女贞子和高大的皂角树,他大喊了几声崔胜荣的名字,并没有回应,反而使得周围更加安静,只得再往里走,他不时回头看同伴,仿佛不小心会掉入另外一个世界回不来,总觉得有独角仙之类的昆虫已经爬上了自己的身体,一晃眼也差点把树上挂着的皂角认作竹叶青,打了个冷战,心想:还是先回去吧,说不一定崔胜荣早就回家了。虽然不确定,但是当下只能那样开脱,让自己好有个理由返回,前面还有路,但确实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他可没有什么兴趣找桃花源,连那篇文章的全文也背不下来。任尚勤又大声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燥热,痒,这路好像在啃噬人,再进就出不去了,他退了回去,和同伴说:“走吧,回去吧。”那人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只期望别有什么事,先回去看看崔胜荣究竟回家没,但势必要惊动崔胜荣的爷爷奶奶,然后万一还找不到还得惊动警察,自己免不了干系,毕竟很多人知道他们的赌注,真是越想越烦躁,这时崔胜荣在他的脑袋里变成了一块青紫色的尸体,膨胀了好几倍,倒人胃口。两人一会儿走得快一会儿慢,想快点回去花城街,又害怕不好的后果。往回走了大概10分钟,在路上看到远远的崔胜荣气喘吁吁地从右边的宝坎下面爬上来,任尚勤悬着的心顿时落地了,从头涌起一股寒意,漫布全身。崔胜荣灰头土脸的样子,好像经历了很多磨难,胖胖的身体有些费力地挪动,原本灰蓝色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另一个人先看见,大喊了他的名字,崔胜荣往这边一看,好像也没有力气,站在原地,弓着身子喘气等他们走过去。“你怎么回事?不是那边吗?”同伴指了一下荒地的方向,“不知道,里面有个岔口,我也不知道路,就绕更远了。”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时他们才看清他手上拿的东西,好像是蛇皮,但是又不能确定,“这是什么啊?”任尚勤指着那一截长条的东西问。“这个我捡的蛇皮,在里面看到的。诶,给钱啊,10块别抵赖。”他抹着汗,头发,鼻子,嘴上都是,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那双布鞋上都是泥和灰,不顾其他两个人的惊讶和惧怕,依旧拿着那截蛇皮,那不是完整的蛇皮,应该是条大蛇最近褪下的皮,黑灰色带一点花纹,在阳光下发亮得厉害,任尚勤觉得一切疯了又无聊透顶,摸了一下口袋,把钱给了他,他心里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蠢事,比他更蠢的就是自己,都恶心,这一切都恶心透顶!一句话也不想说。崔胜荣拿着钱特开心,把蛇皮和钱一齐放进裤兜。三个人一齐往花城街走,正午的太阳散发出巨大的光芒,炙烤着他们,三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尤其是任尚勤,一言不发。到了花城街,已经可以听到有人喊崔胜荣的名字,现在确实太晚了,崔胜荣赶紧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喊:“回来了,莫喊了!”然后就是骂声,指责声……这些都不重要。那天任尚勤晚上梦见了那条路变成了巨蟒,而自己身处蛇腹,看到的光亮越来越微小,呼吸愈加困难,旁边的崔胜荣表情狰狞,死死拽住了他,死命拉着自己往蛇腹更深处去......白天的下午,崔胜荣拿着蛇皮在班级里炫耀,引起了恐慌和热烈的讨论,那条路愈加显得神秘和危险。但是没等更多人去探索,不久后施工的牌子架了起来,那条路要重修,连带着荒地也准备修为广场。施工单位的人没有发现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