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拾遗 - 在桂离宫寻找现代主义

京都园林多,其中参观难度最大(同时门票也很贵)的有两个,一是西芳寺,要提前写明信片预约,并且入园前要用汉字抄写心经,真是难为了非汉字文化圈的游客;二是桂离宫,网站预约往往秒没,线下预约需要去京都御所,特别是樱花季红叶季这种热门季节,约不约得上纯靠运气。中午逛完岚山,就匆匆搭乘阪急岚山线去桂离宫,因为距离预约的时间很接近了,连饭都没来的吃,只好在车站买了个便当,坐在桂离宫门外“野餐”充饥。说是野餐,因为堂堂皇族园林,门外如此朴素,充其量就是个社区小公园的规格。当然植被、树木明显是经过精心打理的,桂离宫展露给参观者的印象,正是这种“精致的朴素”。



桂离宫仍然属于皇室的财产,时不时会拿来举办活动或接待外国领导人,所以导览团规矩很严格,前头导游带队讲解,队尾一个一脸严肃的皇宫警察跟着,避免游客偷偷掉队。园林讲究空间序列感,离宫内的建筑物也是从简陋到正式逐渐演变。御幸门是皇族和客人的主入口,材料是最简陋的稻草、原木,沿着被茂密林木包围的碎石路往里走,是供客人等待茶会的亭子“外腰挂”,材料依然加工程度较低,但直线、矩形之类的几何形状稍稍增多了。继续往前走,树木减少,视野突然开阔,水景终于展露出真正的面貌。水中央有假山假石搭出来的半岛,是模仿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论叠山理水,实物体现出来的考究程度不及中国园林,但前面游园漫长的铺垫,把这套山水烘托得无与伦比。





跨过石桥,来到松琴亭,是整个离宫最重要的茶室,也终于过渡到精加工的材料。茶室,或名数寄屋,作为一类建筑样式,大多是茶人为了举办茶会建造的。桂离宫营建于安土桃山时代,正是数寄屋造兴起之时,贵族当然要采用最新潮的设计去体现自己的品味,茶人将自己的茶道审美融入到建筑设计,乃至和建筑紧密相连的园林设计。而松琴亭体现了典型的茶室设计。比如入口也是一如既往的小,得匍匐弯腰才能进入。这种“有障碍设计”,反映的就是茶人的“反传统”,反对匠气的传统建筑样式,体现个人化的意趣。









围着中央水景,穿过树根盘桓的“山路”,先后经过赏花亭、园林堂、笑意轩,最后到达的是整个园林的中心建筑,书院建筑群。名字虽说是书院,但相比书院造,建筑样式更接近于数寄屋造。古书院面向水景的一侧,设有月见台。书院的地板都是木的,唯有月见台是通透的竹地板,甚至连屋顶也没有,完全把人暴露在夜空之下。有种观点认为整个桂离宫都是为了赏月而建,甚至整体建筑方位也是为了方便观赏月升。月见台基本位于园林中心,这种观点也不失合理性。




日本自认三大名园包括金泽兼六园、冈山后乐园、水戸偕乐园,桂离宫是排不上号的。20世纪初欧美的现代主义建筑师布鲁诺·陶特率先“发现”这座园林并介绍给全世界,被日本人熟视无睹的桂离宫突然变成那时建筑界的“网红”。现代主义强调形式追随功能,采用框架结构,追求自由平面与立面。桂离宫是典型的木构建筑,也是框架结构的一种,立面上的分隔房间、室内外的障子可打开、移动,和现代主义建筑所谓“流动空间”如出一辙。20世纪的欧洲和17世纪的日本经济基础差别巨大,这种相似性最多仅能解释为“趋同进化”——出于材料理性、功能理性,演化出最合理形式。不过,他们都处于时代变革期,精神内核倒是类似的。19、20世纪之交的欧洲,是中产阶级壮大的时代,是工人阶级成为社会中坚的时代。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日本,是由混乱的战国时代过渡到日渐安稳的安土桃山时代和江户时代,是庶民文化兴盛的时代。作为王者之庭的桂离宫不再体现某种帝皇之气,而隐含着对日常、世俗、现实的关注,那呈现出的样貌,必定和现代主义一样,建基于广大人民的喜好和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