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三个维度:想象、象征与实在之爱
作者:张慧强 公众号链接:爱的三个维度:想象、象征与实在之爱 前言:本文是去年为行知学派卡特尔分享日准备的,原本是想随着《拉康论爱》的讨论,以及对女性享乐的深入了解之后,再加以扩充和澄清的。比如自我理想和理想自我的区分仍然不够清晰,而爱的实在维度说的并不多,这些都需要有更深入的工作。不过很惭愧,现在《拉康论爱》的翻译与讨论已经告终,但本文基本上没怎么改过,因此想要把这篇文章当作卡特尔产出成果的计划也流产了。与其放在文件夹吃灰,不如发出来,本文诸多疏漏的地方也很欢迎大家指出。
爱的想象维度
这个维度的爱,就是自恋的爱。典型的就是弗洛伊德谈到过自恋型的对象选择,是说一个人选择的伴侣,可能像他过去的自己,他现在的自己,或者他将来想要成为的人,所以实际上这个范畴就有点大了。在这里,我只说两个核心的,一个是对理想自我的爱,一个是对自我理想的爱。但是,把对自我理想的爱放在想象维度,可能需要澄清一下。因为,在这种爱中,一个人把伴侣放在自我理想的位置上,而自我理想实际上是象征维度的,之所以说这种爱是想象的,原因有两个:
- 这个自我理想是爱者的,而不是伴侣的,爱者没有顾及到对方有什么样的理想。
- 在这种爱中,主体想要寻找的,实际上是重新寻找的是自恋式的满足。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在孩子的自我理想形成之后,他的力比多投资远离了他的理想自我,转移到这个自我理想之上。借着这个理想,孩子想要通过满足这个理想所提出的要求,来重新寻找那被放弃的自恋满足。就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对自我理想的爱才被放在想象维度。
可能还需要简单澄清一下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的区别,因为这两个概念对于我们稍后解释一个极端的想象之爱会很有帮助。简单来说,理想自我起源于镜像阶段中孩子在镜子里面看到的那个完整的身体形象,或者他在周围人那里看到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要反射回来,要让他有兴趣往上面投资力比多,要让他能够去认同的前提是,有一个象征的介入,也就是大他者的认可、赞同或者说点头,这个象征的介入,就是自我理想的起点。还有就是,理想自我是让孩子得以形成其自我的一个模子,它处在一个人自我感觉的核心;它是一个外在的形象,而且始终是个外在的形象,为了被内化,必须有一个象征介入,也就是自我理想,把它锚定起来。我们将会看到,理想形象的这种外在性,对于想象之爱的影响有多深,不单是在精神病人那里,在普通人那里也是,因为前面说了,这个形象始终是外在的。
刚才说到一个极端的想象之爱,也就精神病性的爱。这种爱,我们很多人肯定在网络上看到过了,它尤其是以负面新闻报道出来的。简略来说,这种爱的特征是:致命的、令人窒息的、确定的。这些特征肯定围绕着精神病的特征,但我只把视线局限在爱这个主题上,在这方面,它的这些极端特征就围绕着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而产生的。
致命的
之所以说它是致命的,是因为他爱的是一个理想自我,我们前面有说到理想自我的作用,它对于主体形成自我,尤其是形成自我感觉,自我意识至关重要。但问题是,精神病人通常可能没有经历过语言带来的异化,没有这么一个象征,没有这么一个自我理想的介入,去锚定他的自我感觉,所以他的自我感觉容易崩溃,由此我们可以想象,面对一个理想自我时,他的反应和一般人时如何不同。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种爱不单是对他所爱的人来说是致命的,对他自己也是致命的,比如那个水仙花的故事,他看着水中的倒影直到死亡,也许其中的原因就是,那个影子始终是外在的。那个形象和他的存在感息息相关,以至于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它,用电话狂轰乱炸,搞清楚伴侣到底去哪了,以至于分手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让他不顾一切,甚至要上门堵人,持刀行凶。
令人窒息的
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的去爱,有一种强烈的独占欲。也许他不像普通人那样,在一个象征的自我理想的锚定下,通过认同理想自我,而多少把这种理想自我体验为内在的,从而有个稳定且连贯的自我感觉;他也许只能通过占有的方式来把这个理想的自我纳入进来,想要双方融合在一起,想要合二为一。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身为精神病人爱的对象,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么是很难忍受这种爱的。只是因为,在关系的一开始,这种表现可能让人误以为对方对自己有着强烈的兴趣,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让人觉得是真正的在被爱,甚至也感到兴奋和着迷,但是慢慢会发现,情况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的,他并不是因为自己本身而被爱,相反,他的个性几乎是被完全抹除了,可以说是抹杀、谋杀了。这种抹除差异性可能会让被爱者慢慢清醒过来,但是精神病主体的激情可能不会跟着消退,他的激情大概只有监狱才能容纳。这就是为什么说这种爱也是令人窒息的;这同时也意味着,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太危险了。可以说是,相同则爱,相异则恨。
确定性
另一方面,由于自我理想作为整个象征秩序的起点,没有成功的建立,这意味着,精神病中是没有压抑机制的,所以不像神经症主体那样因为压抑而有矛盾情感,因而对爱抱有怀疑;精神病人的爱是没有怀疑的,他确信如此,他爱的就是你,你就是他的唯一,也许还是他的心肝,但这可一点都不浪漫的,因为这也许指的是字面意思上的心肝。
爱的象征维度
爱需要几个人呢?自恋的爱也许一个人就够了,就算是两个人也要合二为一。有人可能说要三个,三角恋嘛?还有人可能会说要六个,因为要加上双方的爹妈;也有可能是四个人,因为拉康曾说到主体自身的双倍化,加上俄狄浦斯结构的另外两项,就构成了四项。
在爱的象征维度,我们要说三个人的爱情。先从弗洛伊德式的开始。
关于爱情三角,或者三角恋,典型的有强迫症式的和癔症式的,为了方便描述,同时由于大部分强迫症都是男人,大部分癔症都是女人,所以我就用男人女人来直接替代强迫症和癔症,但也要注意,可能更好的方式是把男人女人理解为一种结构。
实际上不管是哪种三角,当我们在谈象征维度的爱的时候,我们常常指的是欲望,但我不是在说欲望和爱在这个维度是同一回事,稍后我会区分这两个。
在强迫症三角中,一个男人很可能只欲望另一个男人的女人,而且更特别的是,如果那两个人分手了,那么他就对这个女人不会再有兴趣了,这样看来,至关重要的应该就是另一个男人了。我们从欲望的角度来说,他在为自己的欲望设置一个障碍,因为强迫症主体的欲望特征就是不可能的欲望。比如,他还可能会找一个自恋的伴侣,以至于那个伴侣没可能反过来爱他,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去爱了,强迫症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常常是敬而远之的,稍后我们再进一步说。
在癔症三角中,比如索莱尔夫人的《历史与癔症》,很详细的描述了屠夫妻子是怎么在他们之间引入另一个女人的。在这样的三角中,同样的,另一个女人至关重要,以至于在某些情况下,她自己就会策划这一出,找一个女人参合到他们的关系中。也许和强迫症三角不同的是,癔症三角还涉及到女性特质的问题。因为在这里,欲望的回路有所不同,她可能很想搞明白伴侣欲望的到底是什么,因而在伴侣可能欲望的另一个女人那里去寻找这个东西,甚至模仿她,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探索女性特质的秘密,就像朵拉在K夫人那里探索一样;但另一方面,她还可能认同她的伴侣,去欲望另一个女人。当然,欲望是很重要的,如果伴侣没有欲望,那跟死人没啥区别了,这样的女人需要伴侣有这样一个缺失,这样她才能通过占据那个位置,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因此,她可能执着于伴侣是否对哪个女人表现出了兴趣,因为这很重要,或者说,她刻意不要丈夫满足她,以此在他那里创造一个缺失。所以说,癔症主体的欲望特征是不被满足的欲望,不单是她的欲望要不被满足,她伴侣的也是如此,因为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这个等下还会再说到。
接下来说说另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拉康谈到过青年歌德的故事,歌德有一次打算去拜访一个牧师,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但他又想起牧师有个很有漂亮的女儿,所以他决定回家,穿上他最好的衣服。但是呢,在回家的路上,他开始想,穿成那样去牧师家,可能不太得体,所以他找某个客栈小伙子借了身简装。可是,接下来歌德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最后搞得自己更加不得体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歌德对着装的强迫,可以说是为了避免遭遇让他产生欲望的女人。关于象征之爱,我们要说的是一种redouble,双倍化,分身,加倍。在这个故事里,是歌德把自己双倍化了,以至于在两种着装,或者说两种形象中摇摆。可他为什么需要这样呢?因为他把牧师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欲望对象,为了应付这种欲望,他需要一个理想自我,可以说,他害怕的是这个被欲望的女人反过来欲望他,就是这种欲望让他需要调用一个理想自我来防御。实际上,镜像阶段内化的理想自我就有这么一个功能,也就是抵御母亲吞噬性的欲望,防止自己被母亲的欲望吞没。
策略不止这一种,我们刚说的是主体自身的双倍化,与此相对,还有伴侣的双倍化。比如说,一个女人,因为现实的考量,嫁给了一个「还不错的」男人,但是她不爱这个男人,同时,她暗中梦想着和另一个男人发展一段恋情。在这里,我们就像是又有了一个三角,一个女人,她不爱的丈夫,她得不到的恋人。为什么说她得不到呢,因为事实上,就像很多小说电影刻画的那样,机会来临的时候,比如说她因为某种原因可以和她梦想的那个男人约会,甚至远走高飞,但障碍总会出现,以至于有些情况下,她最终会陷入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女性抑郁中。比如在sexuation《性化》那本书里面描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段短暂的热恋,但后来他嫁给了这个男人的朋友;后来有一次她有机会和这个男人开始她暗中渴望的恋情,但是当这个男人真正这么提议的时候,她却拒绝了,她比较确信那个男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但是她不确定的是,自己是否能像过去那样,占据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她宁愿就让那个男人记住过去的她就好了,而她则继续困在这个婚姻结构里面。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欲望本身,而不是欲望被实现。
下面我想说就是爱与欲望的关系。前面我说,在象征维度,虽然我们主要谈欲望,但不代表欲望跟爱是同一回事,当然不是。但是爱这个东西,千百年来诸多说法,我们很难去把它描述清楚,所以拉康借助一个神话,来谈爱的隐喻。爱与欲望的关系就是要借助这个隐喻。
在研讨班VIII,第357页,拉康说:
爱是给出你没有的东西……给出你有的东西,那是开party,而不是爱。
这句话,流传得很广,布鲁斯·芬克甚至原本打算把《拉康论爱》这本书的标题称为《爱是给出你没有的东西》。爱是给出你没有的东西,这句话就涉及到了爱与欲望,你没有的东西,就是你的缺失,就是你的欲望,这首先指的是你向对方表露你的缺失或欲望,而且这缺失是和对方有关的。但这就完了吗?显然没有,爱,或者笼统的说,真爱,必然涉及到一个位置的翻转,也就是原先的被爱者,突然间成了爱者,这就是爱的隐喻,所谓隐喻就是能指的替代,产生了新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爱。就像特洛伊战争中的阿喀琉斯,从一个被爱者成了爱者。但这是如何做到的呢?这个很难说清楚,拉康的那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只手伸向绽放的玫瑰、成熟的果实,或者去搅动那木棍在其中突然迸发出火焰的材火,如果说这只手靠的足够近了,而另一只手从果实、花朵或木棍中伸了过来,爱就产生了,或者说这就是爱的奇迹。但这并没有说为什么另一只手伸过来了,为什么被爱的人突然成了爱者。
在S8后面,也就是第389页,拉康补充说:
如果对象在被靠近的过程中要迸发出火焰,那么这只手必须带有令人相当惊奇的热量。
这个热量就是欲望,可以说,被爱者在那一刻对爱者的欲望产生了回应,就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来说,被爱的人欲望的就是对方的这个欲望,而且这个欲望和她自己有关,因此包含了和她相关的真相,包含了「我是谁」这个问题。比如拉康在179页说到: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人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而且严格来说,这就是爱得以诞生的发条。
更进一步的,他在第357页说的更加明确:
被欲望的是什么呢?就是他者身上那正在欲望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要发现,在象征维度,爱与欲望密不可分,爱的隐喻依赖欲望的表达和回应。实际上,在临床上,分析家处在爱者的位置上,也利用了欲望,但这不是他个人的欲望,而是身为分析家的欲望,去开启分析者的欲望空间,可能不同的是,即使分析者身为被爱者的位置翻转之后,分析家也不处在一个想要被爱的位置上,这是转移之爱的不同之处。这种位置的翻转是个奇迹,拉康说这就是希腊的神给予阿喀琉斯更高位置的一个原因。另一只手突然重从伸出来,这是个奇迹,而在现实情况中,就像前面说到的三角和双倍化,很多人需要这样去维持关系,维持一个结构。比如一个男人,他可能把伴侣仅仅视为对象a,也就是他欲望对象的容器,因此是可以替换的,他在伴侣身上看到了自己欲望的对象,一个局部的对象,但不承认那个对象和伴侣息息相关,这种可替换正是因为他应付不了被爱者的翻转,他难以应付女人对他的欲望,这会威胁他处在象征秩序中的完整性,从这个角度来说,爱需要一个人去到女性的位置上,一个男人要在一个女性的位置上去爱。
通常来说,爱情里面的男人,倾向于做而不是说,去说往往意味着表露自己的缺失,这是男人常常无法面对的。这个用分离来解释可能比较好理解。分离作为主体之构成的两个逻辑运作之一,对于男孩和女孩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在男孩这里,分离影响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有所缺失,同时他拒绝承认他所缺失的和大他者有关;而对于女孩来说,分离影响的是大他者,她通过大他者的缺失来认识自己的缺失,她想要作为一个对象去满足大他者的缺失。对于这种差异,芬克甚至在《拉康精神分析临床导论》里面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心理学说明,在养育的过程中,父母对待男孩和女孩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有统计学表明,男孩被喂奶的时间要比女孩多得多,男孩被给予的关注也要多,因此这可能会让一个男孩觉得,自己是有所缺失的那个,他在后来的幻想中,用和母亲有关的对象来填补自己的缺失,让自己完整,以此克服自己与母亲的分离;而女孩则认为母亲才是那个有所缺失的人,是需要被满足的人,因此女孩后来把自己当作对象去填补母亲的缺失,让大他者完整,以此克服自己与母亲的分离。所以说,男人和女人面对缺失的立场,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是,一个女人,也可能为了维持自己在伴侣那里的欲望位置,她可能会幻想有另一个女人在他们的床上,这样她就不会被当作伴侣享乐/满足的对象,也就不会失去她作为欲望对象的位置,在这里欲望成了享乐的防御,经由欲望给自己一个位置,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以至于她要想方设法维持不满足,不仅是自己的不满足,也是伴侣的不满足。欲望很重要,它相对要求来说是流动的,但是光有欲望不够,人活着还需要满足。
爱的实在维度
爱的实在维度,可能会表现在创伤的效应中,比如强迫性重复,一个人可能不单是在连续几段恋情中,都经历着类似的过程和结局,他也可能,比如在还没有开始恋情的时候,谈到选择对象的条件时,会说,「我绝不会找那种喜欢喝酒,或者说有家暴倾向的人」,但是常常很巧合的是,他选择的那个伴侣,尽管起初没表现出喜欢喝酒,表现的很温柔,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随着他们关系的发展,这些问题像是「神奇般地」出现了。在他多段恋情中都出现了。似乎这个人爱情的无意识条件里,包含了这么一个创伤的东西。芬克举了这么一个例子,一个年轻女人还小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不告而别,在她后来的爱情生活中,她用各种方式刺激她的伴侣抛弃她。可以说,那些未被语言化的事情,充当了一个创伤的原因,在这里导致了强迫性重复。
另一个表现是一见钟情,当然了,一见钟情不只有实在的维度,由于这可能涉及到一眼就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欲望的对象,所以也包含了象征的维度;当这涉及到一种自恋的时候,它也包含了想象维度。但是,因为这种感情对于爱者来说,就像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外部冲击,它是直接在冲动的基础上运作的,它绕过了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是实在的,因为冲动总是围绕着相同的事物循环,一次又一次的寻求同样的满足。从这个角度还可以说,冲动终止了欲望的换喻滑轮,一个男人不是隔天就换一个女人,他反而是,总是在同一个女人那里寻求满足。
还有一个表现在于满足,在于享乐。如果说阳具享乐因为联系于象征秩序,因而是比较中心化的享乐的话;那么另一种享乐,大他者享乐就是非中心化的,它不像阳具享乐那样只局限在由能指所划定的少数几个爱欲区,它是弥散的。这种享乐只能在女性的位置上获得,前面我们说到,就一个男人在爱而言,他是个女人,因而也可以说,爱可以把一个人带到另一种享乐的领域,而不受欲望的干扰。
对于实在的维度,显然还有很多可说的,但我只说到这里。
结束语
把爱切割成三个维度显然是不对的,这种表述只是为了更清晰的呈现出爱的不同面向,而不是要表达说某个人的爱处在什么维度。因为通常来说,爱多少包含了所有这三种维度,也许应该说,爱在不同阶段的表现很可能不一样。
最后要说的是,布鲁斯·芬克经常引用的一句话,也就是拉康在研讨班X中(第179页)中说的:
唯有爱容许享乐屈尊于欲望
爱,作为一种联结,作为一个第三项,充当了欲望与享乐之间的调停物,充当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第三项,也是相同和相异之间的纽带,是象征与实在之间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