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故(一)
如果问我家谁最喜欢新闻,那一定是我爷爷。
他常年订两到三份报纸,一般是《报刊文摘》和《中国剪报》,还有近年的《广州文摘报》。没有党报或晚报、都市报,爷爷就是喜欢这种杂志一样的报纸,那或许就相当于他的微博、微信公众号。
每次看到欣赏的文章,他就会拿过来,跟我说,“心肝,这篇文章你好好看看。”
有些是时政新闻、养生知识或人生哲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应付着说好回头就扔在一边,偶尔会看完,也是觉得不屑。即便少得可怜,我仍然不记得自己看过多少次,也说不出篇名了。
说完报纸就是电视。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60多岁好不容易从大病中恢复过来,他还会去做传达室看门大爷。这种工作要求晚上也住在那里,因此怎么能缺少电视机呢?除了《雍正王朝》这种历史剧,爷爷最爱看的一定是新闻频道。已经是10多年前的事,我去传达室玩的时候,就会打开机顶盒里面的《赛文奥特曼》看。
后来爷爷过马路时发生车祸,断了肋骨,就不再让他工作了。奶奶常说他恢复力惊人,脸上的皮肉伤总是很快见好,他也喜欢拉起衣服展示自己的大病手术刀疤多么的不起眼。以后,健谈的他除了每天出门和老人们谈天,就是在家看电视。楼上他的床前摆着老电视,我一般只有在晚上在姑姑家用二楼厕所,才会上楼路过他的床(爷爷奶奶住在姑姑家),那时候不是在放浙江经视新闻,就是新闻联播。楼下的大电视是2019年新买的50寸小米电视。不知道给爷爷看什么的时候,就会打开里面的精选新闻版块,里面有无限的新闻短视频滚动播出,都是些极碎片化的东西。爷爷也会看下去,但往往过了晚饭时间,我就会打开别的视频。爷爷会很自觉地站起来,“好好,我上楼去。”
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市电视台的本地分部做电视新闻记者。从没问过爷爷的看法,他应该是高兴的吧,单位离家近,不久我又得到了专给区委书记拍时政新闻的位置。然而刚毕业的我徘徊在考研的欲望和对工作的厌烦之间,回家总是愁容,怄气得什么也不跟家人讲。工作上的见闻经历,可以说爷爷没机会知晓。要不就是晚上加班,下班直接回家,连饭后的电视时刻——这每天仅有的机会也难和爷爷相见。
工作3、4年,也就是疫情之后,才慢慢会把自己的工作成果(短视频、电视新闻或上了省媒央媒的作品)投屏到小米电视上,给家人看。印象中,爷爷在场的次数似乎也不多。而他也很少读到我单位出的报纸。
我尊敬的王健壮老师在书中回忆,年少时每次参加作文比赛得奖,拿到他文章的父亲,都会坐着逐字读完,读得很慢很细,然后只说一句:不错。爷爷的评价,却在记忆中找寻不到。
说起来我还真是对口就业。2013年暑假选择专业的时候,我在网页中选择了与自己的兴趣电影最相近的广播电视学。托它与新闻学沾亲带故的福,认识了好几位难忘的新闻老师,听过一些改变“我眼中世界”的讲座。惭愧的是自己始终说不上“爱看”新闻,我只是仰慕新闻人理想的光环而已。
大概是端传媒或新闻实验室公众号流行的时期,我看了一点公众号文章,就自以为掌握什么秘密。问起爷爷为什么不订《炎huangchun秋》(这么好的杂志)?爷爷说以前订过,觉得“不好”。我有点悻悻。
爷爷是个小时候因为太奶奶犯“投机倒把罪”吃过苦的人(这一点我很晚才知道),也是一个在2012年11月9日兴奋地找过多个报刊亭才买到刊登新changwei照片报纸的人。所以我想,这些all glory is fleeting的新闻,其实是不必以立场看待的。那些他人的盛会,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个记忆点。就好像我记得2019年国庆阅兵后,在电视上给爷爷点播回放。
给爷爷看的最后一个工作成果,是我拍摄的校园体育短视频上了白岩松主持的《新闻周刊》节目。手机上录屏的片段不是很清晰,却让当时心情极糟的爷爷安静了,我记得他没说什么。
我还在想他如果能看到七月一号会多高兴啊,那一天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不会有记忆点留存。在那以后到现在,从现在到以后,还会发生很多的新闻,我还在加班,还在为很多无聊的盛会或有趣的小事记录影像。
我喜欢的是图画。爷爷过世的几天后,订的报纸仍在送来,我注意到姑姑家冰箱旁的纸袋里有好几份卷起来的新报纸。奶奶说今年减少订了一份。是爷爷想节约吗?爷爷从没跟我要过钱。不会忘记2011年底,出现了一本新的月刊漫画杂志,《锋绘》,20元一本。我每天上下学路过报刊亭,都被封面上的哈利波特伏地魔画像吸引。没想到说起后爷爷竟让我把刊名写在纸条上,马上到邮局订了2012年全年的份。
突然想起,和自己爷爷感情很好的荒木飞吕彦写道,世界上最早的职业是说故事的人。能给想听故事的人讲故事,让他们满意,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报社的老领导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写新闻前,先想想你的父母是否会对这个题材感兴趣。
爷爷的故事,我是第一个想听的读者。要写下来,我才能看到。